十一月二十二是皇帝寿诞。这天一早,文武百官按官位、爵衔的高低着朝服,入宫贺圣寿。皇帝临御大庆殿,接受百官的三十三拜礼,宰相代群臣上殿,捧觞祝皇帝万寿,皇帝赐百官茶汤,随即开重宴,开始庆贺。

殿前的万丈空场中,早有教坊乐工在彩棚中陈设好了檀板、琵琶、箜篌、高架大鼓等乐器,广场两边对列杖鼓二百面。

当皇帝举第一盏酒时,众乐齐响,宰臣举酒,百官倾杯。舞伎在台上起舞。至第九盏时,左右军演杂剧歌舞,上燕窝锅烧、群仙炙、荷蕊汤,皇帝方宴罢起驾,这时,已近午后申时三刻了。

整个盛宴其间,皇帝每举一盏酒,群臣均须离座跪谢。赵长安亦随班拜倒立起,行礼直行得麻木了,但皇帝起驾,他不能如官员们四散出宫,却须匆匆赶往后宫,因皇室宗亲为皇帝上寿的家宴要开席了。

家筵设在畅情园的万寿殿内,规制虽不及官宴繁琐冗长,但亦是花团锦簇。在一众皇子王孙、公主嫔妃中,赵长安看见了遍身锦绣、满头珠玉的昭阳公主,暗吃一惊:两月余不见,她变得厉害——形容憔悴,面色萎黄,恹恹的了无生气。

筵席进行到一半,采苹用银盘端了一盅鱼羹,来到他案前:“昭阳公主殿下赐宸王世子殿下福寿双全鱼羹一盅。”他忙起身谢赏,偷觑昭阳公主,见她抬手抿了抿发鬓,他会意,坐下继续进食。

筵席终了,一殿人皆叩头谢恩散去,赵长安将玉香手炉往案角一放,与众王爷世子说说笑笑地出殿。行出不远,他忽一拍前额,想起忘了手炉,于是让诸王先走,他要回去。回殿拿了手炉,他却不循原路出宫,而是径往北面的白玉石栏下去了。后宫禁地,除皇帝外,再无男子可以出入,太子也不例外。但赵长安却又不同,见了他,所有太监、宫女均慌忙避到一边,让出路来。

他施施然过去,进了白雪皑皑的御花园,三拐两绕,又往南走,到了一座巨大的太湖石堆砌的假石山前,四顾无人,一闪身,进了石山的一道石缝内。从外看,这道石缝很狭窄,但一进到里面,却是豁然开朗,别有洞天,昭阳公主已等着了。

原来,二人幼年常一道嬉戏,偶然中发现了这个隐秘去处,二人遂常常避开宫女、太监,在这里面尽兴玩耍,还约定了暗号,一方若是要约另一方来这儿,就抿抿自己左额的头发。

他一进洞便问:“昭阳妹妹,怎么啦?病了?脸色这么难看?”将手炉递给她暖手。

昭阳公主接过手炉,面色凄惶,声音喑哑:“延年哥哥,总算盼到你来了,要是再见不到你,我可要活不成了。”他吓一跳,只道她是因迷恋自己,以至成了这副模样。正不知该如何劝解,又听她叹了口气:“延年哥哥,今天我约你来,是想让你想办法带我逃出这里。”

他越发心慌,正口讷舌笨,不知该如何措辞,才既不会伤了她,又委婉地表达了自己对她的兄妹之情时,却听她幽幽地道:“延年哥哥,我后悔死了,真不该回来,真是做梦也没想到,一进了这金监牢,就再出不去了。我回来以前,答应过他的,只要再见我娘一面,就去跟他相聚。可……现在都半个多月了,别说出宫,就是封信都没法子带给他,再这样熬下去,我和他都要活不成了。”

这时他方知会错了意,不由得先松了口气,随即好奇之心大起:昭阳妹妹已有心上人了?

“哈哈!我的昭阳妹妹总算也会‘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了。咳咳咳,嗯,啊!”他清了清喉咙,“要本仙帮忙,做那牵线的月老,可以!不过,小妮子却须从实招来,那个‘他’是谁?”他又粗了嗓子,“招得本大人满意了,本大人就判犯妇你可以出宫,去跟他团聚,不然……”捏细了声音,“哼哼!本王母就叫你们俩做织女、牛郎,日日思君不见君,惟有泪千行。”

昭阳公主面生红晕:“啐!没个正经的,人家都快急死了,你还有心取笑?”美目流转,“这个‘他’,你也是见过的,而且,你们俩还相处得特别要好。”

他眼珠转动:“跟我要好?嗯……是二哥赵长佑?可他早有王后了,你该不会是要逼他休妻再娶吧?”

“呸!狗嘴里永远也吐不出象牙来!”

“是长僖?论辈分,他好像应该是你的侄子?这……这个……那……”

“呸呸呸呸呸!”

赵长安挠头了:“一等侯狄少杰?南平郡王赵寿昌?庄王世子赵长靖?”他一路数,便见她一路摇头,不禁皱眉,想了想,大惊失色,“哇!俺的好姑姑,您老该不会是看上了礼王的那个老儿子,全京城出了名的花花大少、纨绔子弟长估了吧?”

她撇嘴:“延年哥哥,难道在你心目中,他就该是这些银样蜡枪头吗?”他苦笑:“罢罢罢,公主殿下就别再给小的出这种不着边际的难题了。小的本就蠢得厉害,哪晓得是哪个傻小子、蠢家伙有那么好的福气,让我们尊贵的公主殿下看中,这般茶不思、饭不想地惦念他?”

昭阳公主轻咬下唇,声如蚊蝇:“他是宁致远!”

“啊?”他大吃一惊,张口结舌。

昭阳公主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怎么?不可以吗?”他龇牙咧嘴:“可以,可以,当然可以,怎么不可以,原来……”他如梦方醒,“上次在金陵,我要带你回京,你却使计把我甩了,为的就是他?”

“嗯,延年哥哥,以前我总以为,你就是这个世上最好的男人,成天我就琢磨着要怎么样才能做宸王世子妃。为这个,多少门好亲事都被我推掉了,把自己拖成了老姑娘。可……”她眼睛开始发亮,“打从遇见了他,我才发现,从前的我有多不懂事!唉!”她眼中满是痴迷,“延年哥哥,也不清楚怎么回事,只要一看到他,听到他的声音,甚至……只是想起他,我……就像喝了蜜酒,又甜,又醉……唉,那种感觉,真是说不出的欢喜舒服。”

赵长安打趣:“喝蜜酒有这般感受?怎么我不知道?”口中兴头热闹,心里却一酸,“可……听说,二哥好像自幼就跟姑苏晏府的一位小姐有了婚约?”

“你还不晓得吗?他跟晏小姐的亲事已经吹了。”他一怔。

“你斩了上官轻寒七人后没几天,姑苏晏府的晏云礼晏大侠就来泰山,说他妹子福薄德浅,配不上远哥他,不敢耽搁了远哥,所以晏府主动提出来,退了这门亲事。”

一时间,赵长安不辨悲喜:“昭阳妹妹真正好福气,竟得上天如此眷顾。唉!如今我才算是信了那句老话了: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我跟远哥分手时说好了的,最多十天,我就赶回泰山,去跟他……完婚,可现在都已经快一个月了,我真不敢想,他现在已急成了什么样?要不是为了再来看看娘,这辈子,我是永远也不会跟他分开,回这毒蛇窟里来的。”

赵长安喟叹:“荣庆太妃在你回来的几天前就薨了。这事,外面的人都不晓得。”

“我自投罗网,却连娘的最后一面也没见上,还陷在了这里。”

“怎么回事?以前你不也常溜出宫去的吗?”

“唉,这次我出去的时间太长了点儿,皇上好像又听到了什么风声,我一回宫,他就下严旨,禁止我再离宫半步。实际上,七天前我还是偷偷试过一次的,可就在快出崇和门时被拦了回来。当时,皇上一怒之下,处死了六名太监、四个宫门侍卫和五名宫女。”

皇宫中死几个太监、宫女,再平常不过。赵长安倒不知道,就几天前,还发生了这种事情。昭阳公主痛楚地狠掐手心:“若只是一刀杀了也就算了,可皇上却先拷打他们,使他们受尽苦楚,还把其中的两个太监砍断了手脚,割去了舌头,然后才处死。”说到这儿,她浑身颤抖,“因为我,害死了这么多人,而且死前他们还要受那种罪,我……我再也不敢跑了,不然的话,服侍我的人全都活不成。”

她自幼娇横任性,对下人亦如其他公主、皇子般,动辄非打即骂,赵长安虽与她要好,但对她这种禀性亦是皱眉。不料此时听她居然会为了顾念奴婢不忍私逃,数月间竟已换了个人,这自是宁致远影响的结果。

他心思:这个忙是帮定了。可如何措手,一时也还茫然。自己现亦跟她一样,被严旨禁锢在城中。且皇家最重规制,她和自己辈属姑侄,除非年节,一般情形下,两人连见一面都不可能,更遑论带她离宫。他来回踱步,苦思半天,终无善策,只得安抚她:容他先回王宫,待想出法子,再入宫带她离开。

“哎呀,那得等到猴年马月才成呀?”

“这……一时半会儿的,我也没法子呀。要不这样,你先写封信,我替你带给二哥,让他先别着急上火。”

“不成!”昭阳公主一看,居然连他也没办法,才红润起来的脸又黄了,“延年哥哥,我已经快疯了,今天你无论如何也要带我逃走,不然的话,天晓得下次再能见到你是几个月以后的事?”

“可……这会子我真的没法想呀。要不就再等几天吧?啊?好妹妹?”

“我……我……”突然,她掩面痛哭,“延年哥哥,求求你,快救救我吧!我现在,就是连一天也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我就要活不成了。”

他慌了手脚:“好妹妹,好妹妹,莫哭,莫哭。怎么就连一天都等不得了呢?事缓则圆嘛,你怎么就急成了这个样子?我又不是不帮你。”

“因为……因为……我……我……”她背过了脸,“八天前,太医来给我请过脉了,他看出……我……有了。”

她哭得气喘声咽,说这几句话时又音低气短,特别说到最后几个字时,更如蚊子般哼哼,他根本就没听清楚:“扭了?好妹妹,什么扭了,是脚吗?”看了看她曳地的长裙。她被气笑了,低声咬牙骂道:“你……你这个傻子!”

望着她颊上的那两朵红云,他忽然明白,大窘,立刻连脖子根都红了。良久,他方讷讷地道:“好妹妹,有法子了,索性……我娶了你吧。”

昭阳公主大惊:“啊?你……你……你!”

“是这样,”他急忙解释,“娶你是假,带你逃走是真。这样,我就可以随时来看你,然后找个借口把你接出宫去。”

“真的?”她破涕为笑,“可用这个法子,不是太委屈你了?”

“有什么委屈?”赵长安扮个鬼脸,“一个小小的王世子,能得尊贵的公主殿下下尚,真是上辈子敲穿了几百个木鱼才修来的福气。若说委屈,那也是公主殿下委屈了。”

“那……你是我侄子,咱俩差着一辈,皇上会不会答应?”

“唉,圣上若是不答应,我……就学司马相如,翻墙而入,再背了你,越墙而出,私奔!”

“啐,宫墙高逾八丈,凭你那点子微末道行,能翻得进来,越得出去吗?还背上我?”

“没法子啦,谁让我想媳妇想得辗转反侧?”

“嗳,延年哥哥,”面色又回转过来的昭阳公主笑道,“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你既是要娶,干脆在求皇上指婚时,连采苹、采蓝、采绿也要过来吧。”

“嗯?”他眼都直了。

“是这样,小采苹跟我一样,也快发疯了。”他恍然:“哈哈,那她的那个‘他’又是谁?”

“马骅那混小子!”

“采蓝、采绿呢?”

“呸,你以为我们相亲啊?每人都要有一个?采蓝、采绿我是想带她们一齐逃走,然后再给她们一笔钱,让她俩各自回家。我现在才发觉,一个人高兴没意思,只有大家都开心了,这做人才有滋味。”

赵长安点头笑了:“难为昭阳妹妹也会替别人着想了!好吧,本宫什么身份?既是大婚,哪有只娶一个的道理,本宫就一妃三嫔,全纳了来。”

次日绝早,他入宫请求觐见皇帝。皇帝在温暖如春的紫宸殿召见他,待他磕头罢,皇帝赐座,笑问他何事入宫。他俯身,道是来求皇帝的赏。

“哦?”皇帝颇为诧异,“这可稀奇了,从来都是朕赏你什么,你总推辞不受,怎么今天却破题儿头一遭,年儿居然也会向朕开口了?”他捋髯微笑,“好吧,就冲这一条,你要什么,朕都答应你。”

他垂首:“臣想求皇上把一个人赏给臣。”

皇帝越发诧异了:“人?谁呀?”

“昭阳公主殿下!”

“啊?”皇帝注视他,神情一时十分古怪。赵长安被那半是吃惊,半是揶揄的目光弄得如坐针毡。

“哈哈哈……”皇帝大笑,“原来,原来是你!真……没……想到,原来,那个混球小子,就是……年儿你!”他笑得不能自已,“哗啦”,案上一只玉盏被碰落在地,摔得粉碎。过了好一阵,他才勉强止住笑声,斜睨赵长安:“前几天,朕见昭阳气色太差,就命太医给她请脉,不料回报,她居然有喜了。哼!一个深居禁宫的公主竟会有喜?这几天,朕正在追查,看是哪个色胆包天的,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做出这等好事来?却是万万没有料到,真是没有料到……”他连笑带叹,“嗨!其实,朕早就应该想到是你的!”

赵长安一听,皇帝居然以为自己是昭阳公主腹中孩儿的父亲,他奇窘不堪,偏偏这种事还不能辩,只得红头涨耳地坐着不做声。

看着他忸怩不安的样子,皇帝一发高兴了:“年儿你早就该成婚了,比你小的泰王世子,他的长子都快八岁了,你却还一直孤身一人。好!好!好!太好了!这天大的好事,朕当然要成全,等下让钦天监挑个好日子,朕就把她赐婚给你。”

赵长安在喉咙里说话:“臣还想求皇上,将公主殿下三名贴身使唤的宫女采苹、采蓝、采绿也一并赏了给臣。”

“哦?”皇帝越发愉悦,“你还看上了那三个宫女?好啊,民间的穷家小户,稍有两个小钱,还要纳妾呢,我朝的文武大臣、亲王郡王,哪个不是妻妾成群、美婢如云?你既要,朕就一并赏给你!”吩咐侍立一侧的司礼太监,“太子大婚的仪注,你即刻去礼部,命那些司官翻查出来,宸王世子的大婚,依照皇太子大婚的仪注来办!”

“是!”太监忙出殿去传旨。皇帝又笑对赵长安:“你大婚所需的开支,朕会命三司使负责,另再从国库里拨银一百万、金五十万,充做你大婚之用。整个婚典,由中书省会同宸王宫内府操办。”

赵长安开口不得,手足无措。

皇帝又道:“你那王宫,地方既大,宫殿又多,只四名妃嫔,太冷清了。包承恩,太子后宫嫔妃的设置,《大礼注》上规定是多少人哪?”

“启奏万岁爷,《大礼注》上说了,皇太子是一国储君,身份格外尊贵,礼遇特隆,后宫设太子妃一人、侧妃四人、贵嫔六人、昭仪六人、婕妤八人,另还有夫人、美人、修媛、修仪、婉仪、顺容、贵仪等,人数不限。”

“好!”皇帝颔首,“即刻命礼部到民间去,甄选品貌出色的秀女四十人,火速送来京城,于大婚之日,与世子一并完婚。”

赵长安头大如斗,慌忙起身,跪伏在地:“皇上……”

皇帝摆手:“年儿,不要多说,婚姻是人一生中的大事,朕当然要为你办得风光热闹。不过,朕既已全许了你,你却也须答应朕一件事。到明年这时候,朕预备好长命锁、金项圈,你必须让朕见到你的几个孩儿,嗯……仅只六七个,不算多吧?哈哈哈……”

赵长安哭笑不得,发了半天的怔,方嗫嚅道:“臣还有一个请求,赐婚的谕旨,可否晚些儿发?臣母后素重规矩,她若是……晓得了臣……的荒唐之行,只怕会不高兴。可否容臣先禀告了她,皇上再宣示圣意?”

“成,都依你。其实,公主有喜,王太后晓得了,肯定只会高兴,不会生气的,年儿你太多虑了。”

几名百姓坐在宸王宫大门对面的酒楼上,一边凭窗望雪,一边细品刚烫过的花雕酒。

“听说这次赵长安要纳四十个妃嫔?”一人浅饮了一口酒,问。另一人鼻孔里哼了一声:“宸王世子嘛,又不像你我平头百姓!”

这时王宫大门在隆隆声中打开了,出来了一队衣甲鲜明、精神抖擞的侍卫,后面还有许多宫监,二百多人簇拥着一辆车壁上饰有飞龙图案的大车,径往东边去了。

几人目送车队远去:“哇!好大排场!这大冷的天,他要去哪儿?”

“这些富贵闲人还能去哪儿?当然是皇宫啦。”

“可……”一人不解,“现刚吃过午饭,不上朝啊?”

“哦,听说,他要去接那个马上就要娶进门的公主,到城北的泾原山赏雪,皇帝老儿已允准了。”

“什么?还没行礼就见面?还一起游玩?这……这也太没规没矩了吧?”

“哈,谢兄你又不懂了吧?皇宫本就是这天底下最烂、最没规矩的地方。”

大雪纷纷,哪都去不了,皇帝倚在殿窗前,望着庭内几株绽放的梅树,神思不属,尽自发呆。脚步声细碎,一个太监气急败坏地奔了进来。

“何事?”见他一头的汗,皇帝皱眉,“看你,慌成这样?”

太监伏在地上磕头:“万……万岁爷,不好了!”

皇帝来气:“什么不好了?”

“今……今儿个午后,宸王世子殿下来……来景和宫,接走了昭阳公主殿下。可……可,适才宫外面京城御史来报,说是泾原府通司禀报他,二位殿下……”说到这儿,太监额上的汗沁得更多了,“他们……”

“世子怎么啦?快说!”

太监连连叩首:“万岁爷息怒。御史大人说,二位殿下都……都被强盗掳走了。”

“啊?”皇帝大惊失色,“掳走了?掳去了哪里?”

“泾原通司、京城御史和当地太守已带人把整座山都搜遍了,可就是不……不见……”

皇帝将他踹翻在地:“侍卫呢?那些侍卫都死了吗?”

“世子殿下……侍卫不要,不,不是,世子殿下没带一介侍卫上山,说是人……人多会踩坏了雪,他只要和公主殿下两个人清静清静,所以,就让侍卫全在山下的茶馆里候着,只三个贴身的宫女上了山,不,是只带了三个宫女上山。侍卫们一等就是两个时辰,还不见二位殿下下山,这才去找,却在半山腰的一条雪沟里,看见车翻在了里面,而两位殿下却……却……”

皇帝面色铁青,手足痉挛,殿中所有宫女、太监一见他这样,也颤抖起来。

“马上派禁军,还有殿前司诸班直全赶过去,快,就是把整座山铲平了,也要把世子平平安安地给朕送回来!”皇帝咬牙,“要是找不回来,那些个笨蛋也就都不用回来了!”

尹梅意三两步冲进嘉年殿后的偏殿,一见正坐在竹榻上的游凡凤,只一声“大表哥”,就哽住了。

“怎么啦?”见她一改往日的安详从容,游凡凤一惊,迎上来,“表妹,出什么事了?”

“年儿,年儿,今天下午离开京城,不晓得去了哪儿!”

“哦!”游凡凤心一宽,“表妹别急,他被皇上的严旨拘在城里好几个月了,现寻机出去走一走,散散心。”

“可……大表哥,”尹梅意满面惊忧,“不知怎么了,我……我总觉得,特别不对头。事实上,最近这一个多月来,我感觉他好像有很重的心事,成天闷闷不乐的。我倒是也问过几次,可每次他都敷衍过去了。这次他离京,我只怕……”脸上浮起浓重的恐惧之色。

游凡凤垂首,寻思片刻,叹了一声:“其实,我也觉得这次他离京确实蹊跷。可……打那个延禧郡主走了以后,他就大改常度,时时莫名其妙地发火暴怒,还特别见不得我和华先生,不许我俩跟着他。当时我和华先生倒也答应了,可暗地里我还是跟着,偏生又被他察觉了,一发地拍桌子摔板凳,我只好不管他,随他去了。”

“他这次出去,不像从前,竟是也不和我言语一声就走了,我……只怕他会出什么事。”尹梅意说到这儿,二人齐齐打了个冷噤。

“大表哥,你……你快去跟上他,替我看着点儿,只有你陪着他,我这心里才不慌。”

尹梅意的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从面上纷纷滑落。游凡凤万分不忍:“表妹,莫急,莫急,我现在就走。放心,我只远远地缀在后面,不让他发觉。有我在,不会让这傻孩子有一星半点儿的闪失,等他逛得差不多了,我再送他回来。”

“那就偏劳大表哥了。”

“表妹,你这说的什么话?他是你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不是为了你和他,我呆在这破地方做什么?放心,莫再哭了,我马上就走,去追上他,啊?”

宽敞的大车,柔软的锦垫,有全京城最出名的老字号“聚锦斋”的各式美点,还有才从西川温房育出、八百里快马急送皇宫的鲜果,而车的正中央,居然还有一只青铜鼎兽炉,烤得整个车厢内暖烘烘的,令人如处春光明媚的三月天。

“哎呦,我的头都出汗了,公主殿下热不热?”

昭阳公主嫣然一笑:“小丫头,我看,你不是头热,而是心热了吧?”

“哼!莫非公主殿下的心就不热吗?”采苹掀开车帷,一看,喜呼道,“哇!好大的雪哦!这雪片倒好像比东京的还要大一些。世子殿下,您说是不是?”

赵长安斜倚车壁,阖眼,双手笼在袖中:“在采苹姑娘眼里,这泰安的雪片,肯定是要比东京的大一些。”

采苹微红了脸:“世子殿下真坏!”赵长安微笑,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不与采苹斗嘴。

昭阳公主双眼发亮:“唉,总算又要见到他了。”眼前浮起爱郎潇洒俊朗的身影,脸上不禁散发出幸福的光芒。赵长安偷觑采苹,见她也是同样的神气,一时车厢都浸沐在浓得化不开的甜蜜气氛里了。他嫉妒了:“喂,喂,醒一醒,数九寒天的,做的什么春梦!”

昭阳公主笑靥生春:“眼红啦?谁教你没本事,一个都留不住?”

“哈哈!我不过是不想要,不然的话,那还不是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行啦,别再胡吹大气啦!我见过你的永福郡主了,还跟她聊了好多,她把什么都告诉我了。”

赵长安眼中闪过一丝痛楚:“我跟她之间没什么,昭阳妹妹你别想岔了。”

“唉,我倒是没想岔,可她对你倒是恨得很!”

“这不怪她。”

“当然不怪她,换作谁,也受不了这种折腾。唉!延年哥哥,其实当初你才一见她的时候,不该对她掺七杂八地扯了那么多的谎。这一个头没开好,弄到后来,你再说什么,她也不敢相信了。”正想再好好数落数落,却见他正失神地呆望窗外茫茫的大雪,眼中满是深入骨髓而又无法对人言讲的痛苦和绝望。

她大悔,急忙致歉。赵长安强笑:“没事,就是你不提,难道我就不会自个儿想起来?”她听了,更是难过,殷勤挽留他与自己长居泰山,不要再回汴京了。

“留下来?你们都有个人在盼,在等,在为你们牵肠挂肚、寝食难安,我却为谁留下来?更何况,就是想留,也要留得下来才成啊!”

一时车厢中静得怕人,昭阳公主急欲打破沉默:“哦,对了,延年哥哥,你还记不记得那个柳随风?”

赵长安看了看她,没吱声。

昭阳公主道:“我已经把他和他那两个同伙对你做的那些‘好事’全告诉皇上了。皇上非常生气,已派人去抓他们,并下了严旨,只要活,不要死。这下,可要有他们三个好受的了。”

“这又何必,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哼!你倒是好心,我却替你咽不下这口气去。人活一世,就该恩怨分明,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只有这样,日子才过得痛快。延年哥哥,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赵长安惘然以应:“你说得当然对,当然有道理,可……当恩怨不分明,或已经牵丝扳藤地纠结在一处时,又该怎么做呢?”昭阳公主咽了口唾沫,说不下去了。

“三位客官,泰安到了。”车夫扬声道。

泰山巅峰,玉皇顶。大雪封山,触目皆白,鸟兽绝迹,奇寒侵入,幕天席地的朔风裹挟着鹅毛大雪,刮得让人连个躲的地方都没有。但就在这能冻死人的严寒中,却有一人坐在大石上,一动不动,全心全意地凝望着西边那一片漫漫的苍穹。

他已坐得太久,以至于他整个人都已和巨岩、积雪融为了一体,分不清哪一处是岩石,哪一处是雪,哪一处是人了。

近一个月了,他已在这儿坐了近一个月了!虽然明明心里也清楚,即使是在这么高的地方也看不到东京,看不到她,但唯有坐在这儿,唯有那刺骨的寒冷,才能麻木他那锥心的思念和痛苦。

昭阳,昭阳……他在心中一遍遍深情地呼唤:你可知道现在我有多么想你?我想你想得有多么难受?上天为何要让我们分离?为何要让我们经受如此的苦楚和折磨……

从山道上传来一阵急速的奔跑声:“少掌门,少掌门!”宁致远一动不动,根本就没听见。

马骅险些收不住脚,撞在他坐着的大石上:“少……少掌门,昭……昭阳姑娘,回……来了!”

“什么?”宁致远浑身大震,已快将他埋住了的积雪从头上、身上纷纷落下。马骅抓住他,用力摇撼,把他身上的雪全摇落了:“昭阳姑娘回来了,还有采苹,我的好采苹,两个都回来了!现在,她们已到了求仁堂……”

话音方落,马骅眼前“呼”的一下,蓝影疾闪,再看时,宁致远已掠出了六丈多远,直向山下奔去。他边追边喊:“少掌门,小心!石阶上结了老厚的冰凌,滑得很……”

大笑大叫声中,宁致远已消失在山道上了。

宁致远奔回在半山腰中天门的总会。见他冲进来,章强东笑道:“在望远楼。”他一转身,已掠上了西边的一座小楼,“砰”地推开楼门,见一人身姿婀娜,倚在窗前,如初放的粉荷,正笑盈盈地凝目睇视自己,

他杵在当地,有万语千言,却是喉头发紧,半个字也说不出来。见他形容憔悴,成了雪压的瘦竹,昭阳公主心一酸:“远哥,你瘦了。”宁致远痴痴地凝视着她:“你也瘦了。”昭阳公主忽地一扑,哆嗦着抱紧了他:“远哥,我……我好喜欢!”然后,眼泪才无声地涌了出来,“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宁致远将她紧揽怀中:“昭阳,以后我再也不会让你离开我半步路了,就是死,咱俩也要死在一起。”他用自己的脸,轻轻抚摸她的脸,“要不是爹怕我会被朝廷抓住,死死拦着,不准我下山一步,我早到东京城了。你不知道,就这不到一个月的工夫,我已派了十几批兄弟去东京,想寻机接你回来。可皇宫深阔似海,内外隔绝,无论兄弟们怎么想办法,就是不成。我……再这样熬下去,我真怕我就要疯了。幸好……”他吻净昭阳公主脸上的泪水,“昭阳,你是怎么逃出来的?是张堂主送你回来的?”

昭阳公主轻轻摇头:“远哥,送我回来的人,你再也想不到。”

“他是谁?现在哪儿?”昭阳公主黯然垂头:“他已经走了。”

宁致远一怔,急了:“走了?怎么会这样?章老伯他们怎么回事?大雪天,他千里迢迢送你来,却连茶都不喝一口,就走了?”

昭阳公主叹了一声:“不怪章伯伯,是他自己执意要走的。车才到红门(泰山山脚),他一见有会中的弟子来迎,就下车走了。”

“哎呀!”宁致远顿足,“他是谁?我去找他回来,重重谢他。”转身就要出门。

“不要!”昭阳公主忙阻拦,“远哥,不要去找了,他不愿见你的。”宁致远不解,一扬眉:“为什么?”

“因为……因为……他就是赵长安。”

宁致远目光一闪,深深地看了爱人一眼,往外疾走。昭阳公主大惊:“远哥,你不能去抓他。”她死命扯住他的袍袖,“他没杀朱大哥的妻子和女儿,更不会去杀晏天良和那些前辈们。远哥,相信我,他不是那种人!”

宁致远笑了,叹口气,拍拍她白皙的手背:“傻丫头,你想哪去了?我怎会去抓他?我是要吩咐下去,撤除会中从这儿到东京的所有岗哨,好让他能一路顺风地回去。他今天既送你来,那就是我俩的恩人,我怎能让兄弟们再去寻他的晦气?”见她仍忐忑不安,他宽慰道,“放心,我绝对不会让第三个人知道,他就是赵长安。”

但对内情并不了解的采苹,却满怀感激地告诉马骅:“马哥,你永远也猜不出来,这次送我和公主殿下回来的人,就是宸王世子殿下。”

正拥着她喜悦万分的马骅立刻怔住了:“是他?那他人呢?他人现在哪儿?”趴在爱郎胸前的采苹,并未看见他已垂挂下来的双唇和闪着寒光的眼睛。

“他说什么也不上山来,早下车走了。公主殿下也拿他没办法。他要去哪儿,公主殿下倒是也曾问过他来,他说也没个准谱儿,左右没事,兴许倒会去姑苏逛一逛,去看一种叫做‘绿萼华’的梅花。谁知道呢。”她轻叹口气,“世子殿下这么好的一个人,却总是不开心,总是孤零零的,别看他总在笑,可我却老觉得,他心里一定很难受。马哥,你说我这念头怪不怪?”

马骅抚着她的双肩,眼望别处,这时微笑了:“像他这么‘好’的人,孤单难受是一定的,不然的话,那才真的奇了怪了。”他吻了吻她长长的睫毛,“阿苹,你这么远来,一定很累了,先歇一会儿吧,我出去一下。”

采苹不舍地圈着他的腰:“你要去哪儿?”

“我去找朱大哥聊一聊。自打嫂子、小月华走了以后,他就一直不开心。今天你和昭阳姑娘回来了,我把这好消息告诉他去,让他也高兴高兴。”对她笑了笑,推开门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