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余晖的微明和冥冥薄暮的苍暗正自阴阳转换,大明北京紫禁城的一切,都隐在仲春时节的瑰丽暮色中,变得模糊不清。

才近申时末,巍峨深广的乾清官内已是灯火通明,御制的雕龙巨烛耀出红彤彤的氤氲光彩,几名太监肃然垂首静立在金碧辉煌的须弥座前,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大殿内静得只听得见洪熙皇帝朱高炽那粗重的喘息声。

朱高炽登基才不及一年,却已在皇太子位子上隐忍了二十多年。刚四十七岁,洪熙帝朱高炽就已肥胖得必须有人搀扶才能行走,而那没完没了的剧烈咳喘,让他看上去简直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朽。

洪熙帝终于止住了一串锥心的咳喘,仰靠在龙椅上,望着对面的清瘦中年人,道:“汤岚,‘抑武策’执行得怎样了?”

那一身锦袍的中年臣子汤岚乃是锦衣卫指挥使,略显阴柔的脸上此时挤满了恭谨、谦和,他躬着身道:“启禀陛下,他们的人都已到了!”

洪熙帝干笑了两声:“很好,让朕看看他们。”

“陛下小心,这都是些不通礼数的刁民,又是往日自高自大惯了的,陛下只管远远看他们几眼就成!”汤岚扶着洪熙帝走到大殿的窗前。

乾清宫外,十二名侍卫正腰杆笔直地钉在丹墀上,虎视眈眈地盯着墀下凝立的一群人。

这些人的年纪大多五十开外,衣着装束或华贵或淳朴,神色举止各异,顾盼间眼内却皆有凌人的锋芒射出,透着江湖武人的勃勃豪气。

只是众武人却均被长长的铁链锁住了手脚,浑似一群困兽。

大殿内,洪熙帝隔窗凝望,沉吟不语。汤岚则低声道:“陛下请看,那些人便是华山、青城、崆峒等各派的掌门……”

青州大牢素以铁血、冷酷著称。其中最可怕的所在是西侧一处毫不起眼的院落,号称“黑狱”。

据说长江以北,最森冷可怕的牢狱便是这青州大牢内的黑狱,甚至连里面关押的是什么要犯,寻常官吏都无权过问。

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了。黑狱那招牌似的大铁门厚重阴森,散发着浓郁的恐怖气息。只是此时,这犹如地狱之门的厚铁门竟被撬开了一道缝隙。

铁门内,几道不易察觉的低响连绵不绝。

又一声响,这是清脆的脖颈骨骼的碎裂声,第十八个狱卒也已倒下。

这十八个狱卒放到江湖上都是一流高手,连衣饰都是极罕见的军中服饰。有军中高手亲自坐镇黑狱,可想而知,这黑狱是何等紧要。

只可惜,狱卒们遇到的对手太强,这批蒙面黑衣人显是有备而来,更兼暗器、奇门兵刃、重手法猛攻等手段无所不用其极,顷刻间十八个狱卒已尽数倒地身亡,甚至来不及发出呼救声。

只有两人还在苦撑,一个是长须及胸的军官,另一个也是军官装束,却年轻许多。

几道极罕见的奇门兵刃狂风骤雨般猛砸过来,发出“咔咔”怪响,这两人几乎同时倒地。

“你们是……汉王死士?”那长须军官这时才来得及惊呼出声。他也是这里的首领,可也已右臂折断,肋下更中了数道暗器,鲜血淋漓。

“有点见识,能在我风老大手中撑过五招,还算不错。”领头的黑衣人冷笑着,声音森冷果决。

此时胜券在握,这黑衣人首领风老大才四下打量,这黑狱广大阴森,只悬着三五个灯笼,淡淡的白光映得四周阴沉可怖,隐约可见宽阔的通道和两旁粗大的铁笼。铁笼极大,内里黑沉沉的,看不真切,只能瞧见铁笼的栅栏粗如儿臂。

“看你身手,应是道门两仪门的云字辈高手,奉命入伍,只为看守那人,真是用心良苦啊。”风老大扬起眸子紧盯那长须军官,森然问道,“阁下尊姓大名?”

“在下两仪门薛云成,”长须军官喘息着退开两步,忽道,“各位……都是为了那人而来吧?那人……就在那里……”

众黑衣人不禁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去,却见不远处的一座硕大铁笼中影影绰绰地挂着一道白茫茫的影子。白影一动不动,仿佛那里只挂着一件白袍,又似盘踞着一个阴郁的白毛老妖,随时会跃出噬人。那情形阴森,极是诡异,即便是风老大,看了两眼,脊背上也不觉国出一股寒意。

风老大等人一凛之际,长须军官薛云成猛地就地一滚,已转到了铁门边,合身一撞,铁门轰然合上。跟着“隆隆”之声不绝,似乎那厚重的铁门内有机关枢纽连环撞击。

风老大又惊又怒,一把揪住薛云成,将他拽到一旁,运力一拉铁门,才知门内机关已落,竟是锁得严丝合缝。

两个蒙面汉子忙抢上来合力搬动铁门,却觉铁门重逾干钧,也不知内里装了什么机关。

风老大恼羞成怒,探掌按住薛云成的肩头,森然道:“敬你是个高手,交出钥匙,饶你一命。”

薛云成惨笑:“这铁门没钥匙……”声音蓦地一顿,只听“咔咔”声响,他的肩胛骨已被风老大捏碎。他却紧咬牙关,并不出声呼叫。

一个蒙面汉子大怒,抓过来那重伤倒地的青年军官,狭长的宝刀横架在其颈上,怒喝道:“臭小子,老子只问一次,开这铁门的钥匙在哪?”

“这铁门……真的不需钥匙,只需……”青年的话还未说完,薛云成猛地合身撞来,一头重重砸在青年的脑上。

砰然一响,青年脑浆迸裂,惨呼而亡。薛云成也七窍流血,倒在地上。

“两仪门也算道家支脉,”风老大一把揪住薛云成的脖颈,怒喝道,“道家不是慈悲为怀吗,你这厮竟连自己人都杀?”

薛云成道:“各位都是高手,该知道里面关的是谁。此人一出,江湖上不知要掀起多少腥风血雨,我辈死得其所……”他蓦地振声高呼,“快来人——”

这一喊竭尽全力,自黑狱内远远传出。

乾清宫殿外丹墀下,披链人中一个虬髯汉子忽然扬头盯着大殿半开的亮窗,低声嘀咕道:“龙袍……老天爷,那人是皇上吧?”

他身旁几个目光犀利的武人立时也瞅见了窗后的洪熙帝,纷纷叫道:“皇上,草民等无罪啊!”、“草民等绝无半点异心!”、“求陛下开恩……”

喊叫声轰然四起,像疾风卷起了秋叶,纷乱而惶急。

“肃静!”汤岚蓦地一声断喝,“休得惊了圣驾,伞都跪下!”

一群武人忙踉跄跪倒。

“陛下恕罪!”汤岚擦着冷汗,苦笑道,“这些人虽是名门大派的掌门,却均是些不通礼数的江湖武夫。臣私下里早已训诫他们多次……万没想到,他们还是改不了这草莽性子。”

洪熙帝却不以为然地扬起下颌,冷笑道:“你看看,他们看朕的目光……”

汤岚悚然一惊,这才发觉,这些桀骜不驯的江湖掌门,望向至尊天子的目光居然多是刚硬傲兀,虽有畏惧,更多的却是不忿和不屈。

“这就是江湖人的可恶之处,”洪熙帝喘息着,“在他们心底……只知有江湖恩义,不知有朝廷有君父,野性难驯,其心可诛!”

君臣二人低声言谈,远处的众武人并未留意。那领头叫喊的虬髯汉子又扬起头,叫道:“陛下,草民袁振,二十余载奉公守法,实不知所犯何罪!”说话间他双臂猛然一抖,紧锁在他粗壮双腕上的铁索竟然脱腕飞出,落在地上。

“猿抖蝎?”汤岚的眼芒一闪,低喝道,“通臂门袁振,你疯了么,当真不怕惊驾之罪?”

他深知虬髯汉子这一手“猿抖蝎”的功夫看似随意,却须将全身内劲练至极柔,更融合了缩骨奇术。通臂门本是流传于河北山西一代的外家功法,讲究放长击远,以快打慢,想不到练到极致,竟能生出这等百炼钢成绕指柔的奇效。

虬髯汉子依旧跪在地上,却仰着脸道:“陛下,草民正是通臂门掌门袁振。草民十五年前曾游侠至紫磨城外,遇蒙元鞑子纵兵扰民,草民随边军抗敌护民,曾亲手斩杀鞑子兵三十余人。后来先皇太宗爷亲扫漠北,自紫磨城出兵那一路,还是革民领的路……”

这袁振一身粗布衣衫,形貌全无过人之处,但这般挺着胸侃侃而言,却带着一股凛凛难犯的昂然之气。

“闭嘴!”

喝声中,汤岚身子一晃,已掠下丹墀,一掌轻按在袁振的肩头:“跪倒!难道你想株连九族吗?”

随着他一掌拍下,袁振刚直如枪的上身忽然弯倒,不由自主地一个头重重磕在地上。汤岚掌上的劲力更从袁振的肩胛、脊椎一路透向他的双膝。

“咔咔”两声闷响,双膝下的青砖齐齐崩碎,袁振肩井要穴受制,全身内劲再难凝聚,却仍抬起一张满是汗水的脸,一字一句道:“陛下,草民……无罪!”

袁振身周的数位掌门人都呆呆地望着他。他们此时面对的不是往昔惯见的江湖刀剑,而是瞬息间便能定人满门生死的不测天威,尽管这些人都是睥睨江湖的宗师,也不禁心神震颤,对袁振的执拗,不敢声援半分。

“汤岚,放开他。”洪熙帝低喝了一声,在太监的搀扶下缓步走到了丹墀上。他冷冷盯着袁振,目光中五味杂陈。

汤岚忙也跪倒在地:“陛下,臣料事不周,请恕臣死罪,臣这就去治罪袁振。”

洪熙帝摇摇头:“汤岚,朕没让你将他们怎样,株连九族的事,朕更不会做。朕只是要让他们明白,我大明的道,不在修武,而在修文。太祖便曾说过,世乱则用武,世治则用文。这才有了‘抑武策’。”

袁振喘着大气,道:“陛下,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囚禁我等?”

洪熙帝叹了口气。他心里知道,这抑武策是太祖爷定下的国策,分庙堂和江湖上下二例。可惜太祖爷定国后,大半精力都在庙堂这一例的抑武策上,只是倾尽全力将蓝玉、胡惟庸等居心叵测的悍将权臣剿灭,江湖这一例,未及施行。到了自己的父皇太宗皇帝,则一生征战,全力清剿北元,于江湖武事上难免放任了。结果终于在永乐十八年,青州酿出了白莲教妖妇唐赛儿的大案,江湖骚动,天下震恐,父皇临终前终于幡然醒悟。

“只因我大明,已不需要江湖,更不允你们这些武人称祖称师。朕决不会杀你们,只是借用你们这些人的名气颜面,正告江湖,自今日起,江湖宗派,决不得再存于大明天下。”

洪熙帝性子仁和,更多严厉的话语并未吐出口,更没有细说这抑武策是先皇和太祖的遗命。

他声音不大,但大殿前轩敞的空场上却极肃静,众掌门、侍卫和太监全噤若寒蝉,竖着耳朵静听。

借我们的名气颜面正告江湖,那到底要怎样做?不杀我们,难道要将我们囚禁一辈子么?众掌门心中又是惴惴,又是疑惑,却再不敢发言相问,连倔强的袁振都垂下了头。

他们都知道洪熙帝的父亲永乐大帝的手段,转眼间便将一代名儒方孝孺灭了十族。这位新皇帝若是震怒起来,难保也有其父之风。

一阵咳喘袭来,洪熙帝疲倦地挥了挥手:“让他们都下去吧。”

侍卫们牵起铁链,众掌门垂着头愁眉苦脸地向外走去。斜阳残照下,众人凄黯的身影都被拖得老长。

青州黑狱内,风老大惊怒交集,内力迸发,薛云成的呼声戛然而止,颓然倒地。

使锏的蒙面汉子心惊肉跳地走到铁门边,又再运劲搬了几下,才喘息道:“简直像铸死了一般!不好!”他猛然摸到铁门上一只只碗口大的圆洞,“这里都是箭孔,稍时官兵来了,只需顺着箭孔放箭,或是用火攻,咱们的性命就得交代在这里了!”

风老大的脸颊一紧,咬着牙道:“无妨,先救人,再寻开门之法!”

黑幽的牢狱中忽然传来一声冷笑:“有趣,有趣……”声音阴沉冷酷,仿佛不带一丝人间的情感。

众人悚然一惊,那冷笑声正是巨大铁笼中的那道白影所发。

风老大忙拔过一盏灯笼,小心翼翼地擎了过去。摇曳的灯芒下,只见铁笼中那白袍人被吊在半空,伸展的四肢上都锁有铁链。最奇的是那人双脚被吊得较高,那白发披散的头颅竟被垂在最下方。

寻常人这般头低脚高地吊着,三两日便会一命呜呼,这人却似被悬了许久,兀自悠悠荡荡,却别有一股悠闲之意。

“以一口真气吊住血脉,不致气血逆行,这是……武当蛰龙睡!”看出了高明之处,风老大登时大喜,低声道,“前辈可是国师一清真人么?”

白衣老者抬起头,扬起满头银丝般的白发,淡然笑道:“听说这两年汉王麾下有三绝四士,你是哪一位?”他嘴里似是咬着根细小的牙签,悠悠荡荡地晃着身子,一副怡然之色。

风老大傲然仰头,道:“晚辈是汉王四士中的鹰刀风激烟,见过前辈。”

白衣老者“呵呵”冷笑:“汉王四士,鹰虎龙蛇,而以鹰刀居首,怎会中了两仪门薛云成的小小诡计,救人不成,反给关在这黑狱之内,可笑啊可笑……稍时便有官兵到来,只要一个万箭齐发,嘿嘿……”

那使铁锏的黑衣人心下不忿,上前一步,叫道:“老东西,咱们来此拼死拼活,都是为了救你出来,你倒看起笑话来。”

白衣老者眸子一翻,目光冷锐如电,阴森森道:“你是连云寨‘截云五蛟’中的人吧?使铁锏,应是老三蹑电蛟了。你且过来,让老道看看形貌……”

“不错,老子是正是老三蹑电蛟。”那汉子大咧咧应道,心内暗道,这老魔头号称‘山河一清’,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武当三奇’之一,不想竟也知道老子!正自得意,猛见一道乌光当头袭来,忙拼命侧头闪避,陡觉左耳刺痛,似有一根细物插入耳内,鲜血迸流。

蹑电蛟嘶声惨呼,伸手一摸,从左耳抓出根物事来,借着飘摇灯火细看,竟是被那老者叼在口中的纤细扫帚苗。但在那老者随口一喷之下,威力竟不啻锋锐暗器。

“你……你这老……”他只觉左半边脸都锐痛难忍,忍不住惨叫起来。

老者却“哈哈”狂笑,众人均觉耳膜震颤,气血翻涌。“蹑电蛟”首当其冲,只觉满腹血脉被笑声搅得似要炸开,猛然张口,一口血远远喷出。

老者四肢一荡,挂在空中的身子就势转向,这口血登时喷了他一脸。

“好极,好极!”老者丝毫不以为意,反伸舌头四下狂舔着脸上的血迹,“难得遇上这等新鲜的热血!”

“你、你这老妖……”蹑电蛟心胆俱寒,双膝一软,栽倒在地。

老者长舌一翻,将脸颊上最后一线血痕吸入口内,冷笑道:“明白了么,什么蹈海擎天、蹑电翻山,狗屁截云五蛟!在老道眼里,就是五只爬虫而已!哼哼,老道看到可笑之事,便会发笑。老道在此悠闲自在了许多年,也用不着你等来救。”

这截云五蛟,老大蹈海蛟,其余四人是擎天蛟、蹑电蛟、腾烟蛟和翻山蛟,各有奇能,在连云寨左近端地有翻江倒海之势,哪知在这老道身前竟是不堪一击。

饶是风激烟见多识广,这时也觉心中狂跳,忙自怀中摸出一封纸书,叫道:“一清前辈请看,此乃汉王千岁手书给国师的密信!”

老者摇晃的身形陡然凝住,紧盯着灯笼旁的那封纸笺瞧了片晌,雪白长发后的阴郁老脸才露出一丝苦笑:“汉王千岁,果然……没有忘了我一清老道!”

“既然如此,仙长该信了我等吧。”风激烟一抖手,就着灯笼烧了那密信,“快,救仙长出来!”他身侧的截云五蛟早在薛云成的尸身上摸出了一串钥匙,手忙脚乱地打开了铁笼,跟着又将一清四肢间的铁链锁具除下。

忽然间白影一闪,一清老道已自铁笼内跃出,揪住了还在地上呻吟的蹑电蛟,张口咬向他血淋淋的耳朵。

蹑电蛟人如其名,以快捷如电著称,但在这老道如鬼似魅的身法前,竟全无逃避之力!

洪熙帝被太监搀回了御座,缓缓道:“汤岚,你知道太祖爷读书的时候最厌恶谁吗?”

汤岚尴尬地一笑,却不敢作答。

洪熙帝喘着气自答道:“是亚圣孟子。那句‘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曾让太祖震怒多曰,不但亲自命人做《孟子节文》,将孟子之书删去三分之一,更险些将孟子逐出文庙殿外,不得配享。太祖爷此举,虽手段有些刚硬,却是用心良苦啊!”

明太祖朱元璋厌恶亚圣孟子,乃是群臣皆知的事,但汤岚直到此刻才点头接茬道:“臣是武将,许多事不懂的,但孟子的那些话,‘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什么的,也实在是大逆至极的无父无君言语了。”

“看来你是武将,不是武夫,终究是明白大道的。”洪熙帝满意地点了点头,“诸子百家,知道为何汉武帝要定儒家为国教么?看看今日这些武人,你就明白了,他们连跪都不会。”

汤岚额角的冷汗又凝了起来,苦笑道:“是啊,这些人不明礼法,臣也实是疏于管教……”

“朕没怪罪你。看到这些连下跪都不会的家伙,朕更加明白了太祖爷的苦心。百家学说,唯有儒家最重礼数,怎样给君父下跪磕头,怎样进退揖让行礼,儒家里都有讲究,深邃如海啊。”

汤岚恍然道:“经陛下这一点透,臣才有醍醐灌顶之感。天下武功大多出于佛道两家。佛道二家只重修身证道,怪不得这些武人不通礼数。”

“只有儒教才有利国家教化,这也是汉武帝独尊儒术的缘由。当年太祖爷说过,朕要让百姓只知道耕读。耕田养蚕,是为了吃穿,读书是为了什么?让他们学着怎么给朕效命罢了!故此,要用儒教、去武道,让江湖人也都习惯跪着,这才会有干载太平天下!”

汤岚忙笑道:“陛下所说,当真是高明大道。但这抑武策的江湖一例,到底要怎样施行呢?”

洪熙帝拈髯沉吟道:“这是个麻烦事,你有何见解?”

“臣有个不大中用的见解,可押解他们出京远行,沿途宣示天威。这一路千里迢迢,万夫所指,这些江湖掌门的脸面全都没了,沿途的那些小门小派,还不望风而散?”

“押解远行?”洪熙帝微微一愣,虽然父亲朱棣、祖父朱元璋都是霸气十足的千古雄帝,但朱高炽却是少有的性子温和之人,闻言不由蹙眉道,“这法子是否太过了些?”

“陛下明鉴。臣以为,这些江湖人不是重脸面吗,那就让他们颜面扫地,追随他们的徒子徒孙,自然就树倒猢狲散了。”

“也罢!”洪熙帝略一沉吟,终于咬牙道,“是了,都沾着个‘武’字,便将他们一路押往武当山,便在元和观囚禁思过,过半年再放出来。”

汤岚知道,那武当山元和观是武当道场惩戒、囚禁犯过道人的场所。其处院落深重,窗高墙厚,素有“武当牢狱”之称。他急忙点头:“陛下圣明,武当山号称大岳太和山,那里可养性修心,洗去他们心中的戾气。”

“修心?有道理。”洪熙帝淡淡地笑着,“抑武策虽是对江湖门派下手,实则所指的,是天下的人心!不过此事实是非同小可,这几大掌门在江湖上根基深厚,把握不好尺寸便会激得民心大乱,旁人去,朕不放心,汤岚,你亲自走一遭!”

汤岚平白无故地摊上了一份远差事,脸色霎时僵住,他知道洪熙帝外圆内方的脾气,决定之事万难更改,也只得俯首领命。

洪熙帝忽又想起了什么,沉吟道:“太子眼下正赶往武当山去祭祀真武大帝吧?众掌门远赴武当思过之事,不必让他参与。太子那里,还事关玄武之秘的大事,万不得让他分心!”

玄武之秘!

汤岚听得这四个字,不由在心底一个激灵,强按住了心底的万千疑问,不敢多言,忙躬身施礼道:“臣遵旨!”

黑狱中满是蹑电蛟的惨叫。

截云五蛟中的老大蹈海蛟忙道:“国师手下留情,我三弟性子粗豪,适才多有冒犯……”

风激烟咬牙道:“莫慌,前辈只是借他些鲜血……”话虽如此说,他想到这一清有个“血尊”的绰号,心底也觉惴惴。

一清已缓缓站直了身子,舔去口角的血痕,漠然道:“老夫不是吸血狂魔,只是这地方阴气极重,我借他的壮年气血补补阳气。”他不以为然地抖了下袍袖,“此地不宜久留,走!”

众人疾步行到了沉厚的大铁门前,老五翻山蛟抽出背后的铜锤,低喝道:“这铁门机关繁复,不如老子一通锤,砸烂了省事。”

“莫乱来!”一清冷冷道,“这是军中高手所造,坚逾金石,若是砸坏了内里的机关,可就万难出去了。”挥手轻拨之下,以力大劲雄闻名的翻山蛟竟担当不住,踉跄退开数步。

风激烟道:“前辈可有妙法?”

一清道:“他们曾开启过两次,我远远听着,差不了多少。”说着伸手轻抚铁门上的圆环。

这铁门厚逾两尺,门中并排三个奇怪圆环,相距三尺左右。一清先摸住了当中那圆环,双目微闭,似在静听什么,片刻后才向左旋了三圈,跟着又摸向左首圆环,低头沉吟片刻,右旋了五圈。

待他将右首那道圆环轻扭了四圈后,只闻轰然一声,铁门内机枢转动,终于掀开了一道细缝。众人全吐了口气,跟着一清推门而出。

院子里依旧静悄悄的,远处高墙如黑巍巍的巨蛇般蜿蜒开去,院角塔楼处还亮着灯火,守望的狱卒在灯下打着瞌睡。

风激烟扫视左右,傲然道:“前辈放心,牢狱外有当值狱卒四十人,多数已被我等迷晕,只几个不长眼的,已被我们料理了!”

一清畅快地吸着清冷的夜气,低叹道:“黑狱外原本驻扎着一支军马的,那薛云成死前拼命呼喊,按道理附近都该听到了,可至今无人赶来。眼下的大明官兵,当真差劲得紧。”

风激烟连连点头,这时大事办成,才忍不住说出心底的疑问:“在下有一事不明。前辈被囚禁的铁笼在通道的拐弯处,按理说是看不到铁门方向的。即便前辈能听出铁门左中右三个枢纽的旋转圈数,却又怎能判别每个圆环该是向左,还是向右旋转?”

“不错,这铁门机关造得极是阴狠,”一清瞥他一眼,“旋转时若是错了左右方向,内里的机关便会尽数锁死。至于到底是向左向右,这是听不出来的……”

风激烟眼芒闪烁:“适才前辈在每个圆环前都要静默片刻……”

“鹰刀果然是个有心人!”一清淡然笑道,“那机关已被他们旋转过多次,本该向左旋的,你若向右旋,其中劲道必有些微差距,用我武当玄门问劲功夫一试,便知端的。”

“一羽不能加,”风激烟悚然道,“以太极问劲的功夫感知头发丝般的些微差异,果然不愧是‘山河一清’,佩服佩服!”

这时才遥遥地传来阵阵杂乱无章的叫喊声,似有大批人马乱糟糟地向这里奔来。一清哂道:“兵贵神速,居然这么久才来,与当年汉王干岁随永乐帝靖难时的治兵相比,差得实在是太远了!”

说话间几人已奔至高墙下,展开轻功,飘然掠过了高墙。风激烟早在前方密林处埋伏了接应人手,几个黑衣人立时牵马赶来。

众人飞身上马,风激烟才淡然道:“恭喜国师得脱大难,由此地至汉王千岁所在的乐安州,快马一昼夜内可到,干岁正在那里恭候大驾。”

一清道:“汉王千岁还没登基,老道自然也不是什么国师。这国师么,老道也不在意,只盼着能助千岁完成大业!”

“待做成了这件大事,便万事俱备啦!”风激烟当惯了老大,这时不禁又傲然扬起了头,“汉王新近得讯,已有了玄武之秘的消息。”

一清老眼内锐芒一闪,森然道:“当真是玄武之秘?”

“不错,这才请前辈来主持大局!”风激烟跟他目光对视,心中霎时一寒,却强撑住了那份自傲的笑容。他是三绝四士中的四士之首,汉王座下说一不二的人物,绝对不能在这老魔面前露怯。

一清摇了摇头,道:“老道参究了一辈子也未得解,哪里会这么容易!”他仰望月色,忽然长长一叹,“深杳难测,或许是汉王干岁的缘法呢?我们走!”

一行人打马如飞,顷刻间在浓夜中去得远了。

老营,是武当山北麓的一处集镇。

十多年前,明永乐大帝朱棣招募三十万工匠军民大修武当,便是在这武当山脚下的小镇内囤积物资、驻扎人马,此地便约定俗成地被称为“老营”。武当山宫观修了整整十三年,这三十万兵卒、百姓、匠人轮番于此往来,老营渐渐便成了一处极繁华的大市镇。

老营西街是镇中秦楼楚馆所在的风流销金窟。因督建工程的朝廷官员也常在此偎红依翠,推波助澜之下,这里的歌姬争芳斗艳,风头极盛。

“眉共春山争秀,可怜长皱。莫将清泪湿花枝,恐花也如人瘦……”一缕清脆歌声从西街鸳鸯楼的一间暖阁内袅袅传出。

唱曲的只是个容貌寻常的歌姬,引入注目的则是那吹箫的后生,一曲清音吹得圆润通透,别有一股缠绵悱恻之气。可惜暖阁内三个富绅怀中各搂着一位艳女,只顾打情骂俏,全没闲心留意那婉转过人的箫声。

歌姬唱那句“也如人瘦”时,卖弄手段,歌韵高亢长曳。吹箫后生却暗自摇头,心道:这调子又起高了,声韵虽上去三分了,情致却减了十分。说了几十次,总也改不好……

“萧七酸!”

随着一声突兀大喝,暖阁的大门被人撞开,一个满头珠翠的浓妆艳妇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

阁中的三个酒客被唬得一惊,待看清了那艳妇正是这鸳鸯楼的老鸨翠妈妈后,才松了口气,当中那富绅叫道:“翠妈妈,你要吓死老夫啊,我还当是我家那母老虎赶过来了呢!”

“孙员外,见谅见谅,这顿酒菜全算奴家的!”翠妈妈心不在焉地赔了声不是,忽见那吹箫后生已借机溜到了暖阁门口,忙大吼一声,“萧七,你他娘的,雪雁儿那丫头不见啦!你将她藏到哪里去啦?”

萧七惫懒地一笑:“雪雁儿可是把你喊作娘的,小生又不是她爹,你问我干什么?”

这时他昂头言笑,露出一张不俗的清俊面庞,只是长发散垂,透出一股骨子内的慵懒,那是一种对天下万事都漠不关心的随意。

翠妈妈喝道:“别废话,孙老六他们几个都看到了,昨晚雪雁儿哭着跑你屋里去啦。说,你将她藏到哪儿去啦?”

“送她走啦。”萧七懒散地靠在门上,“翠妈妈,雪雁儿才十三岁,她又不想干这行当,你为何要硬逼着她去陪客?”

“送走?你送她去了哪里?”翠妈妈不由分说揪住了萧七的耳朵,拽死狗般地拖到了院子中,“你知不知道,这两年来,老娘在雪雁儿身上花了多少银子?你说送就送,当自己是神仙菩萨么?”

萧七道:“翠妈妈,轻点成不成,小生弱不禁风、楚楚可怜,你总该怜香惜玉吧?”

“可怜你妈!”翠妈妈疯了般地骂起来,“老娘就是太照顾你了,让你蹬鼻子上脸!要不是看在夕夕临走前留下的话,老娘怎会照顾你这废物!”

萧七的脸色骤然一冷:“翠妈妈,不要提夕夕好不好?”

“为什么不提?”翠妈妈得胜了似的大叫起来,“你这个靠面皮吃饭的可怜虫,若不是夕夕关照的话,老娘早将你轰走了。夕夕眼光高,没看上你,那真是她有眼力!”

仿佛被她的话刺中死穴,萧七脸色变得苍白,满是茫然无助的痛楚。

“快说,雪雁去了哪里?”翠妈妈啸叫着。

“小生……说不得!”萧七缓缓蹲下,抱住了头,“老规矩,别打脸!”

“好啊,跟老娘在这儿耗上了。”翠妈妈愤愤地挥手,她身后的四五个护院蜂拥而上,拳脚如雨点般地向萧七凿了过去。

“给老娘往死里打!”翠妈妈尖利的咆哮声中,萧七只是抱着头,蜷缩在地上,肘臂间露出的脸颊上还泛着丝丝苦笑:“我不能说,真的不可说,不可说……”

也不知是谁,先“哎哟”了一声,接着几个护院先后停住了拳脚,全揉着拳头蹲在了地上。领头的孙老六叫道:“妖法,这酸丁会妖法,爷爷的拳头,他娘的,疼死了……”

翠妈妈瞪大了眼睛:“好啊,萧七酸你又来这招!你……你他娘的别走!”转身飞也似的奔走了。孙老六等几个护院也不敢呆在这,口中叫嚷着场面话,跟在翠妈妈身后如飞般去了。

萧七懒散地站起身来,掸了掸身上的尘土,又将怀中的洞箫掏出,在衣袖内襟处小心地擦着,低叹道:“还好,没将夕夕留下的玉箫弄坏。”

那是一种九节紫竹洞箫,通体深紫,只箫吻处有一抹润红,犹如佳人的樱唇。萧七盯着那润红,目光不由热了起来。

慢慢的,那热切的目光才又平复下来,脸上再没有喜怒,只是一派漠然。似乎被极热的血和极冷的水,烫过又冰过,那颗心只剩下无尽的漠然,对一切都再不动心。

“想不到,这半年来,你变成了这副模样。”

随着淡淡的一声叹,一道冷峻的人影出现在苍暗的暮色中,身形雄伟,骨架极大,却不肥硕,披着青衫,头戴宽大的斗笠,遮住了容颜。

萧七的眼芒颤了颤,又垂下,低声道:“师尊。”

青衫客叹道:“还拿着这洞箫?”

“箫声可清心,修身以清心为本。在这地方,弟子也能炼心。”

青衫客抬头,斗笠下的深邃双眸远眺着山城后如龙脊起伏的武当山岚,低叹道:“半年了,你为了那个女子,这场梦也该醒啦。”

“弟子想,”萧七低头轻抚着那紫箫,“她还会回来的。”

“姐儿不过逢场作戏,她与你山盟海誓,最终还不是随着那何员外走了?”

萧七摇摇头:“我细细打听过,这地方从来没什么何员外来过,或许天底下压根也没有这样一个人。弟子想……她只是有些急事罢了,定然还会回来的。”

青衫客冷笑:“那你就在这里等她,三年、十年、二十年?”

萧七木然道:“师尊,弟子还能去哪里?”

“你自己知道该去哪里,可你偏偏选了这条路!”青衫客用恨铁不成钢的目光盯着他,“我今日找你来,是给你传个丧气的信儿。你叔父知道了你的事,写了书信传至玉虚宫,将你革除出金陵萧家!”

“将我革除出萧家?”

萧七瞬间果住。青衫客扬手抛出一封书信,书信平平飞来,“唰”地抽在了他的手腕上。他抓住扫了几眼,没错,是叔父的字迹和印押。

沈府聚宝盆,萧家藏财神——这洪武年间便流传在南京的童谣,十足地道出了“金陵萧家”的雄厚财力,当年他们可是和天下第一巨富沈万三相提并论的。“金陵萧郎”是南京城所有少女们永远的春梦,因为萧家公子,哪怕是旁支的子弟,也大多俊俏雅致、文武兼修。

萧七则是“金陵萧家”上代老员外正经八百的长子嫡孙,本名萧霁,家中大排行第七,常被人称作“萧七公子”,喊惯了便成了萧七。只是萧七的父亲过世得早,金陵萧家偌大的家业已为叔父把持。万料不到,自幼便看他不顺眼的叔父,终于寻了个由头,将他革除出萧门。

虽然在西街的歌馆中吹曲度日,但萧七的心中仍旧足够骄傲。因为他是武当门下年轻一辈中最杰出的弟子,也因为他是“金陵萧家”的小公子。

只可惜,在数月前他痴恋鸳鸯楼梨花院的一位歌女,流连歌馆月余,被武当宗门呵斥后仍缠绵不去,已被逐出师门。眼下,他又被自己的亲叔父革出了“金陵萧家”。

薄薄的一封书信,几行字,一个血红的印章,却将萧七引以为傲的自尊撕得粉碎。

“天地不容”这四个字电一般略过他的心底,自己眼下竟是个天地不容之人么?

“还有,半月前,你的师祖掌教真人也因你蒙羞。”青衫客的声音无限萧索,“旁门有几位长老知悉了此事,在掌教面前喧嚣了许久。掌教真人一直看好你,眼下却为了你,被旁人所笑。”

青衫客说的掌教真人,便是当今武当掌教,号称“万古一尘”的一尘真人。这位早已年逾古稀的武当第一名道曾在五年前预言:这一辈弟子中能大振武当派门风者,唯有萧七。

但眼下,一尘真人的这个预言,显然已成了一个笑话。

萧七的身子簌簌发抖,双拳慢慢攥紧。

翠妈妈终于喊来了几个帮手,他们正急匆匆地奔来。据说这群人中的张五爷曾在武当山上学过三年艺,是这一带最硬的打手。

“等等,”那短髭汉子张五爷忽然顿住步子,“那斗笠的家伙,那……是武当山的‘无敌柳’柳掌门!”

一行人全顿住步子。武当派掌门的身份仅在武当掌教、玉虚宫提点一尘道长之下,便连来武当山的钦差和均州驻军的干户,见了柳掌门都是客客气气的。

更可怕的则是柳掌门的一身精妙武功。“武当三奇”中的“山河一清”和“沧海一粟”均已栖隐无踪,那么除了甚少出关的当今武当掌教“万古一尘”,柳掌门已是当今武当第一人。据说他仗剑江湖二十余年,从无一败,有“无敌柳”之称。

翠妈妈不由颤声道:“会不会看错啊,柳掌门怎的会来咱这地方?”

“没错,真的是他!”张五爷扬了下手,一行人遥遥地站住。

“现在有个机会:当朝太子奉陛下旨意前来武当山拜祭真武大帝,这几日间便要到了。掌教真人亲命要加紧山上防卫,这才想到了你。”

萧七的眸子亮了下,随即苦笑道:“有师尊在山上,何惧江湖上那些妖魔小丑?”

青衫客黯然摇头:“我还有急事,须得立时进京。”

萧七早看到了,院墙拐角处的树阴下就拴着一匹马,革囊长剑俱在,看来师尊真是做好了远行的准备。他愣了下:“师尊为何此时进京,天底下何曾有比太子还紧要的事?”

“有,江湖道义所在,为师推脱不得。我必须进京。”青衫客沉沉叹了口气,“武当山上的几位长老武功精深,却均是年岁已高。掌教真人是想找个年轻机灵的。”

萧七垂下头,默然无语。

青衫客望向自己的弟子,眸子内隐蕴着岩浆般的热盼,显然他对这个弟子无比看重:“这是你重回武当师门的唯一机会!”

“不!”萧七缓缓摇头,“弟子不回去。我没做错什么。既然天地都不容我,那就由他们去吧!”

他扬起头,双眸迎向血一样的残红,忽然间心内一片悲凉。爹娘早死,师门也不要我了,叔父又将自己革出了家门,连心爱的夕夕都弃我而去,杏无踪影。但我做错了什么吗?我已是孑然一身,那便孑然一身好了,又何必卑躬屈膝,仰人鼻息?

“好,好!”青衫客紧盯着徒弟执拗丽自负的眼神,几乎是在怒喘着,“我见过那个叫夕夕的女子……你不知道,她还有个更响亮的名字,顾星惜!汉王座下的‘三绝四士’中,最神秘的女刺客‘孤星寒’,便是此人!”

萧七浑身一颤,道:“师尊,你说什么?”

“我本来不该告诉你的。太子座下‘神机五行’之首、‘炼机子’戴烨是我的老友,他统领太子护卫亲军中的风谍,可刺探内外讯息。当日我见过那叫夕夕的女子后,已看出她武功不俗,心生怀疑,便传书老友问询。戴烨老夫子随即传书过来说,擅吹箫,弹琵琶,花容月貌,化身歌姬,此人八成便是顾星惜。”

“不,绝无此事!”萧七连连摇头,“她虽然会些粗浅武功,但也只是些健身导引之术罢了……”

青衫客冷冷地说下去:“她当日潜伏于此,极可能是为了行刺太子。陛下才登基时便已定下让太子来武当山祭祀真武大帝。只是那时候朝廷万机待理,太子耽搁了近一年也未成行,想必等了许久不见太子的踪影,顾星惜才不辞而别。这次太子真的要来了,‘孤星寒’身为汉王座下第一刺客,绝对会再探武当!”

武当山最杰出的青年弟子所痴恋的女人,居然要奉汉王之命在武当山下刺杀太子,这真是对武当宗门天大的嘲讽!

萧七颤声道:“不,这绝对不可能……”

柳苍云已不再理他,转身向骏马行去。

“师尊,我要回山!”萧七忽然大叫起来。

柳苍云已翻身上马,冷冷盯着他。萧七圆睁双眸,嘶喊道:“她若来杀太子,就让她先杀我。”

“师门和家门,你居然都不放在眼内,却为了这个女人而回山……”柳苍云眼中的岩浆早已化作了冰山,冷冷道,“你的剑法呢,还记得多少?”

“他们要过招了!”缩在墙角的张五爷见马上的青衫客信手折下一枝柳条,萧七的掌中则横着那只紫箫,低声嘀咕道。

“不可能,萧七只是个十足的酸丁,”翠妈妈嘟囔着,“老娘都踢过他几次屁股。”

青衫客已出招,柳枝漫不经心地挥出。虽是一枝柔弱的柳枝,却如有了灵性的青蛇,气势蓬勃张扬,仿佛清泉出山,转眼间又化为浩瀚大河。

“好剑法!”张五爷只看得一眼,浑身已觉冷意漫卷。

一道紫气倏地刺出,萧七这一刺似是随心而出,却莽莽苍苍,绵绵不绝,犹似垂天之云,带着一股恢宏难测的气韵。

紫箫斜插时,柳枝上的清气瞬间暗淡。

张五爷忽然身子一软,瘫倒在地。他适才全力观战,心神已被师徒二人这一攻一守震慑,全身精气为之一散。

他身旁的几个汉子急忙扶住了他,翠妈妈也惊得大张着嘴,出声不得。他们全看不出这一招的精妙之处,但见这“神通广大”的张五爷惊到如此地步,足见这两招是何等惊人了。

“七日后,太子就到了,去碰碰运气吧,但愿掌教真人还会选中你……”青衫客抛了柳枝,转头瞥了眼远处的翠妈妈几人,摸出一锭大银,抛入萧七手中,“这五十两银子给那老鸨,省得她唠叨。那叫雪雁的孩子,若是不成,可让她上武当山坤道宫观暂避一时。”

“多谢师尊。”萧七僵硬地揣起了银子,“师尊,你这次远行进京,到底要做什么?”

“面圣!”

沉沉丢下了这两个字,青衫客已挥鞭催马。骏马长嘶纵蹄,青衫客忽然冷冷扫向徒弟,森然道:“萧七,你虽义助孤女,仁心尚存,但自负自傲、目中无人的老毛病分毫未改,你已不配做武当弟子。哪怕你师祖挑中你,我也不会再收你为徒!”

“师尊……”萧七浑身一僵,不待他答话,青衫客已打马如飞,消失在渐浓的暮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