组织开会是门大学问,“天下英雄云集”这六个字听起来风光,做起来着实是苦不堪言。英雄帖发给谁,不发给谁,能不能找到人,找到了愿不愿来,来了吃什么住哪里……全是问题。昔年少林有位方丈脑子一热,非要在泰山开次武林大会,迄今还是名门正派告诫子弟的典例。

泰山是什么样的山?是孙云平这样的人一夜可以来回五六次的山。众高手想上山抬腿就到,看烦了转身就走,有热闹又一头冲回去,熙熙攘攘,嘈嘈杂杂。几位高僧又不能离开维持秩序,毕竟络绎不绝的有拜谒东道主点卯的。而低辈份僧人根本没法维持秩序,都是江湖人谁听谁的?难不成故友重逢喝两杯酒还要个大师压阵?再有仇人相见门派纠葛,还时不时闹出事来,而且一闹就不是小事——英雄贴上可以注明开会的人数,但是人家乐意带着弟子下属游游泰山你总管不着,门派恩怨这种事情又不是说书里两军对垒各上一员大将,三句不和就要群殴,人带少了不免有性命之忧……

好容易勉强要开会了,又有五个诗人联袂上山来看日出——诗人们也有脾气,你开你的会,我联我的句,我是来看日出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凭什么让我走人?诗人们这一吵,樵夫和山民们也冲过来吵架,好家伙一夜睡醒漫山遍野都是带刀带剑的,我们过不过日子了?

这么一闹大,地方官不出面不像话了,怎么说泰山也是皇帝封禅之所,这么牛鬼蛇神一通乱来太不像话——少林当然不会为了开会的地址和官府过不去,于是英雄大会最终没开成,大家满腹怨言各回各家,去成的、没去成的对少林都是怨怼不已。至于那位方丈究竟为什么要开会,他期间没机会提,之后没好意思再提,也就一直没人知道。

昆仑雪山之会就好得多,要在二月二赶赴昆仑,就意味着要做好在一年最冷的时间穿越荒原雪山的准备,这样一来闲杂人等基本已经排除在外。再要一路顶风冒雪攀援三千丈高山,武功平平的连跟着走的体力都未必有,这样又把许多低辈新入门的弟子排除在外。至于再一口气打到冰湖,这非高手不可为。

昔年天随子实在是个人才,雪山之会没什么繁文缛节,愿来则来,物竞天择,只靠着山河地理就足以设下屏障。

这也是柳衔杯点将时非带冰雪四子不可的理由,银沙教中高手不少,但多半常年住在海南,忽然拉到昆仑山的寒风之中,武功必定要打一个很大折扣,反而不如这几个尚嫌青涩的少年。

四人一母同胞,天笑使剑,天怒使刀,天颜使帛,天荡使链,互有长短,默契非常。柳衔杯甚至一度认为他们四人联手可以拿下丁桀。但是和周野过了一次招,柳衔杯觉得不对了,他们真刀实枪的拼战还是太少,一到紧要关头,就往往不知如何应变。

柳衔杯自己毕竟已经老了,支撑着他主动出击的是仇恨,仇恨会让人犀利,也会让人偏执;况年来更不用提,他连仇恨都没有那么强烈。

他们确实很需要一个苏旷这样的人。

“左风眠吗?那最好解决了,抓过来洗剥干净放在锅里,逼着她喝下一大罐子油盐酱醋,然后大火炖,小火蒸,啧啧,这一整天下来,她肚里的小崽子就入了味儿,那是人间极品,你们想不想试试?”天颜恶狠狠对苏旷说,绘声绘色,嘴角都快要留下口水来,“怎么啦,既然是我们魔教的人,连吃个人都不敢?”

这大概已经是一路上第七次挑衅了,天颜正处在那种唯恐天下人不知道自己是个小妖女的阶段,一说到杀人就两眼放光,想象中的数字一次比一次大,“手段”也是一次比一次残忍。

隆冬为荒原罩上一层硬硬的雪壳,积雪的表面已经冻得结实如冰,一脚踩陷,可以看见断面上一层雪一层沙,千层酥一般重重叠叠堆起来,酱黑软白之间夹杂着蛋黄的箭头草和莓红的骆驼草,像一块大大的精致的宫廷点心。

一行二十余人,除了苏、沈、况、柳四人,其余都是银沙教的新锐杀手。老江湖们早就学会了爱惜体力,每一步落下,正好踩碎雪壳又不至深陷;几个有自知之明的索性一步步踩实下去,拔脚出来;踏雪无痕的只有冰雪四子,而其中最活泼的,蹦来跳去的,就是天颜。不过说起来这姑娘的体力确实很好,半个月急行下来,没有一丝疲态,她迫不及待地想要赶紧走过这片“鬼地方”,找个人练练手。

“瞧见前面树林了没有?我们今天晚上在那里歇脚。”苏旷指了指前方隐约的黑影。

“什么时候才能到昆仑山啊!”天颜不耐烦:“我们又不是老百姓,为什么每天要歇这么久?”

一行人笑起来,苏旷解释:“我们在三天前就进入昆仑山地界,一直在往高处走,不出意外,七天后会到青天峰脚下。前面进入林地之后,走青海南路和走河西走廊的大概要慢慢汇合。切记,不许轻举妄动。”

他不提“不许”二字还好,一提不许,天颜一溜烟向林地奔去,洒下一路哈哈大笑:“姑娘要方便方便,这可不算轻举妄动哈。”

但她的身影,僵住了。

六具冻僵的尸体躺在雪地中,全是长枪一击毙命,其中两人被一柄丈八蛇矛穿胸而过,高树上还挂着一具,长剑横着穿喉而过,鲜血沿着剑穗冻成红色冰凌。

“是皖南行商胡氏,怪了,怎么会有人对他们下手?”苏旷拍了拍天颜的肩:“你没事吧?”

“当然没事……怎么会有事!”天颜反应过来,很是为自己的失态羞愧,自顾自向前走——扑面就是枞树上一具尸体,长枪枪尖从树后穿过,从下颚刺了出来,整张脸扭曲的不成样子,大张的嘴几乎占据面孔的一半——那具尸体也已经冻僵,嘴里甚至有了薄薄的积雪。

天颜捂住嘴,把一声尖叫咽回肚子,但是整个脊背不受控制得颤抖起来。她猛地扭过头,正看见柳衔杯的脸,柳衔杯硬生生把她又转了回去,按着后颈向前一推:“怎么,这就受不住了?”

天颜一个踉跄,但是宁死也不肯和那具尸体脸贴脸,伸手一扶,手掌正按在血红的树干上,她那一声尖叫终于忍不住,自己捂住自己的嘴,但一想到这手刚刚碰过什么,差点吐出来。这个刚才还宣称要活煮了孕妇的女孩子已经抖得不成样子,她盯着自己的右手,恨不得把它剁下来,弯腰一把一把抓着雪块洗手,但是在又一次抓到了僵直五指的时候,什么也顾不上,惨叫了一声。

苏旷这叫一个无奈,柳衔杯说得不错,冰雪四子必须尽快进入实战状态,不然别说挑大梁,要不要分人手出来照顾还是个问题。

他伸臂环住天颜的肩头,带到枞树边,轻轻把她的身子扶正,尽可能温和:“来,姑娘,你看着他,回望崖上应该教过你们辨尸之术,瞧出什么来没有?”

身后的人有着天生让人镇静的力量,天颜的呼吸依旧急促,但她已经慢慢冷静下来:“他双手五指指根上都有老茧,他是使枪的,或者是矛,总之一定是个用重兵器的人。”

“说的没错,皖南胡家祖先是武将,江湖上用马上重兵器的只此一家,别无分号。”苏旷带着她,围着那棵碗口粗细的枞树慢慢走了一圈,“再看。”

“这些人死得很奇怪,好像都是中毒了,把持不住兵刃,然后一击致命……只有这个人,这个人多逃了一段,可是不对!这树也不过这么粗,挡不住人,他……”天颜抬头,见苏旷赞许的目光,激动起来:“他这么靠在树上,几乎等于把整个后背让给敌人,树后那个一定是他的自己人!而且这个人也是使枪的!”

“说得好,这个人不仅是使枪的,而且是胡家枪的正宗传人。”苏旷望着那具尸首,不禁的有些惋惜:“胡家做江湖买卖,常有江湖客得了大宗钱财寄存在他处,有的一放就是数十年。父辈收账,子辈清账,每年收三厘利息,临了账目清清楚楚,绝无错乱。小门小派有了难处,也是在胡家借账,一年五厘利,三十年内偿还皆可。这个人就是胡家大爷胡有道,为人极有信义,有一次江湖邂逅,我手紧得很,他连认都不认得我就随手借了三十两纹银,七年之后见面,他第一句话就是跟我算账……仗义疏财倒不稀罕,但毫无市恩之心就难得了,没想到这样的人,最后竟是死在自己儿子手里。”

天颜畏惧之心尽去,好胜之心激起,四下张望寻找蛛丝马迹:“你怎么知道?”

“胡家大爷到了,大少爷就必然在家压阵,能在顷刻之间发起突袭的,也就只剩下二少爷一个人——皖南一代有传说,说是胡家二少爷本是一位神秘豪客寄存胡家,连同一笔富可敌国的财产——依我看,他恐怕也是信了这话,勾结外人,找父亲算帐来了。”苏旷说得有鼻子有眼,好像亲眼所见。

天颜奇怪:“可是,如果真是那个二少爷动手,不至于把胡家尸体就这么摆着……他不怕别人看出胡家枪?”

苏旷放开手:“这就是最关键的一点。这位二少爷没机会掩埋尸首了,你猜猜,他在哪里?”

天颜恍然大悟,一指树枝上尸体:“那一个!只有他死在剑下……还有,每个人都中毒了,只有他还能窜上树去!”

“这就对了。”柳衔杯没有挑错人,这个女孩子确实聪明,苏旷指了指树枝:“你想,正常人要是被围,哪有往树上跑的,那不是给人当活靶子?除非他早就知道身边全是毒烟,四下都有埋伏——如果我猜得不错,那个人嘴里一定有事先藏好的解药,可惜给他解药的人太狠,过河就拆桥,满地人都是死在胡家枪下,即使有外人看见,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天颜,你要不要亲手验证一下?”

天颜解下长帛,信手一甩,卷住尸体平平落在地面,她好奇心占了上风,也不顾满地尸骸是恐怖还是俊美,伸手捏开那人的嘴巴,回头:“苏旷,你可以改行去做捕快了!”

苏旷笑笑,问了最后一个问题:“那些人是谁,我心里大概有个数,但是你猜,他们在哪儿?”

天颜从靴筒里拔出一把匕首,划开面前尸体胸肌,皱眉:“以这个鬼天气……居然还没有完全冻透,也就是说,这不过是一个时辰之前的事情。他们……他们?”她抬起头,已经完全相信了苏旷的推断。

苏旷示意天色:“这些人如果是想要到昆仑试试手脚,就不会在这个地方闹这么大乱子,也就是说,他们只是对胡家下手,事情做成了,自然要赶回皖南,拿他们想拿的东西……天颜,你要是他们,什么时候动身?”

没有几个人愿意摸黑赶路,天色既然已经晚了,自然会等到第二天黎明——天颜跳起来:“他们还在这附近!”

“不错。”苏旷看着远处林间,微微笑起来:“我现在想知道的,就是大别山云烟门几位当家的到底决定了没有,要不要向我们这拨人下手。”

“阁下好辣的眼。”树丛浓蔽处,走出一个身影,右手握着一根长长烟管,左手上一粒黄铜戒子,戒面上冒着火苗,那人将火头对准烟管,半是威胁,半是和谈:“诸位是哪一家?皖南道上的事情,非要横插一杠子?”

苏旷继续谆谆善诱:“天颜,你要学着点,这一招呢就叫做声东击西,这位仁兄看似询问,不过是拿点火吸引你的眼睛,云烟门诸位当家的早就动手了,咱们速度要快一点,沈姑娘固然是当世机关第一名家,用毒就未必在行,解毒就更不行。”他一指那个点火的,声音变得凌厉:“去,十招内给我拿下他,你一个人。”

柳衔杯手里早扣了几枝磷火引路箭,天颜一出手,他正要发箭,苏旷伸手抽了出去,掂一掂,他抖手甩箭,黄昏沉暮里一道碧盈盈火光:“天笑,跟着火走!”

“天怒,去!”

“天荡,去!”

他在瞬息间为冰雪四子找到了最强的喂招对象,这四个小家伙也根本不知道什么云烟门雨雾门,有机会动手那是再好不过。沈南枝却心里一惊,她本以为苏旷至少会问她一句,那是什么毒,要不要紧,能不能硬拼,而苏旷从头到尾甚至没有看她或者是柳衔杯一眼——从离开美人肩那一刻起,他好像就多少在压抑着暴躁,从前他是个果断的人,但绝对不是个武断的人。

磷火引路箭一枚接一枚掷出,照亮了一道身影,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暗与暗的角逐之中,挑明了就是死亡,一道道尘封已久的利刃破夜而出,刀剑各自带着尖啸,银沙教这批年轻人将来都会敌人的噩梦,现在他们将第一次品尝鲜血的滋味,或者付出生命的代价。

苏旷站得笔直,像杆枪,在寒风之中纹丝不动,他很少会用这样僵硬的姿势站立着,沈南枝叹口气,轻轻拍拍他的背,苏旷不受控制地就是一抖,像刚才的天颜一样。

“第一次‘杀人’?”沈南枝没头没脑地问。

苏旷没有说话,只是抿了抿嘴唇,生怕喊出那个几乎快要变成口头禅的“住手”来。。

沈南枝歪头去看苏旷的脸色,骤然发觉这个人有一点像丁桀了,也不知是不是寒夜的缘故,那种平时一看上去就温暖而且放心的神采急速褪色,但又远不是丁桀那种岩石一样的坚毅和冰冷——他根本没法适应这个计划,昔日那个多嘴多舌的苏旷正在内心深处感叹,你他妈有病了?

沈南枝看得于心不忍:“云烟门不是什么厉害角色,扛不住你歇歇,我来就好。”

“你高估我了。”苏旷反而被刺激到,一跺脚,飞掠起来,掠过枞树。长枪听见了召唤,飞进手中,在暗夜里拽出一道夺目的电,枪尖所指处,有人仓皇而起。苏旷展臂,身形优雅而从容地一转,如苍鹰翔食鸦鸟。夺,四指宽的长枪之刃撞上了黄铜的烟管,直将它钉入眼前人的咽喉之中。

柳衔杯挥手,一枚又一枚磷火箭射出:“杀。”

强弱和众寡的悬殊都太大,这已经是一场猎杀,好像只是一个刹那,黑暗中的恶魔被血腥气吸引,几乎是火光所到,血光立见。云烟门的人并不多,也并没有做好硬战的准备,人人都知道杀人者死的道理,可是没人想到,仅仅是片刻之后,就有忽如其来的陌生者执行死神的命令。一窝松鼠在惊恐中醒来,它们并不认得这群狠辣而迅捷的生物,只焦躁而战栗地死死守着过冬的松果——这时候一只手伸进来,动作比盛夏的蛇更快,夹起两枚松果,一挥——松鼠们目睹了短暂一生中最不可思议的一幕:它们赖以为生的食物发出破空的尖啸,钉入了一个人的额头,然后是每个丛林生物都熟悉的一刻,生命的光彩从那个人的眼睛里消失了。

剩下的一枚松果被扔了回来,那个人猎手用一种他们不熟悉的语言说:“晚安。”

斩尽杀绝,没有活口。

况年来甚至没有出手的机会,他看见苏旷向他走来,想要招呼,但觉得已经不能再喊那个年轻人“小苏”——他飞身跃起的时候有着难以置信的速度,出手有着致命的精准,落地之后又变得无法接近。

苏旷面无表情:“泡叔,你去穿胡有道的衣服。胡墨我来扮,皖南胡家露面不多,又素来不以武学称雄,只是诗礼传家,一路上不会有人找我们麻烦——趁着没人发现,我们冒名顶替混进去。”

柳衔杯眼前一亮,这确实是个不错的主意。

这个人不知不觉间已经开始发号施令:“诸位动手,把尸体埋了——天笑,你们兄妹四人把衣服也换一换,唉,没有的话就在泥里滚一滚,总之不到必要时刻,不必暴露身份。快快快,都别愣着,不都急着想杀人么?”

柳衔杯不同意:“大家赶了一天路,稍稍休息片刻……”

“前车之鉴。”苏旷指了指一地的尸体,意思已经很明白,这里是山林外缘,说不准就会碰见别家人马。,他不想再谦让:“泡叔,柳二叔,银沙教老的老少的少,多半都不熟悉北方,你们要是不介意,这一程我来领路。”

柳衔杯点点头,连他也开始觉得不舒服,好像突然间少了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