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桀绝对不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人,他扔下丐帮或许有他的道理,他连火场都不清理,扭头就走,这是为什么?

他苦熬三个月,昨天才刚刚出关,出关的第一件事就是替苏旷打通了经脉,接着二人一战得偿夙愿,再然后就是为孙云平疗伤——苏旷不了解别人但至少了解自己,当初的重手法闭穴几乎令他心灰意冷,可以恢复到宛如当初的状态,丁桀到底比他高出多少?举手之间治了孙云平的内伤,他又消耗了几成?

丁桀练的,毕竟不是专业疏通经脉的内功,他也是血肉之躯,也有极限。

苏旷觉得戴行云他们太过自私,自己何尝不是一样?他早已经太过仰视丁桀,觉得这个人做出什么样的举动都是理所当然,内力深厚到什么样的地步都不会匪夷所思,只因为他是丁桀——可是丁桀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是个连眼睛看不清远处,都能隐忍十多年,不为人所知的家伙。

他骄傲,也习惯于这种骄傲,他根本无法忍受自己亏欠别人的,尽全力也会还上,宁可自身亏损也会还上。

他转身就走,是因为不屑一顾,还是……要找个地方休息?

苏旷举目四望,如果他是丁桀,会往哪里走?

最近的所在,就是白雪皑皑的北邙山。

生在苏杭,葬在北邙,北邙山本就是天下出名的墓场,残碑余铭,不知葬了多少千古风流人物。

雪不厚,深处也不过刚刚没踝,玉树琼林之间,风起时如飘絮,风定时若撒盐,如果在平日,这一定是一段赏心悦目的旅程。左风眠比想象中要坚韧得多,她甚至还穿着绣鞋和长裙,但是在苏旷说“你们等我”的时候,她抹去眼泪,毫不犹豫地就跟了过来。孙云平当仁不让,自然也跟了上来。

苏旷已经走了三个时辰,他对自己的追踪之术一直很有信心,千里追凶也未曾丢过,眼下,迹象已经明显——树枝和树干上的积雪被蹭落的越来越多,不仅出现了足迹,而且还歪歪斜斜,前方的石碑上,竟然出现了一个手印,鲜血迸射,点点如梅,他轻呼一声,纵身跃去——“丁桀?”

丁桀倚坟而坐,眼睛半开半阖,脸上似笑非笑,竟似是行至此处,看见什么,一口血狂喷而倒。

石碑上只有两行不明不白的字:朱弦一拂遗音在,却是当年寂寞心。是好友还是情人,千里奔赴洛阳,却只在北邙寻到孤坟?

苏旷一手按在他胸口,但只刚一运力,丁桀体内一股炽热狂躁的力量直冲出来,苏旷一步踉跄,右肘在石碑上一撑,面沉如土色。

丁桀积压了十年的内伤终于发作。

他口不能言,眼神还是一如既往的深邃镇定,指尖轻轻在地上划,划不成字,大约可以看出,他想要说:两清。

“清你个头!”苏旷根本懒得搭理他,左右踢了两脚,凑合把他踢成盘膝而坐的姿势,折下树枝围着丁桀划了个五丈的圈子:“你徒弟你女人我都带来了,你过会儿自己料理,啊?”

丁桀睁大眼睛,以示抗议——什么徒弟,女人?

“你们记得不许靠近。”然后拖下外衣递给孙云平:“拿好。”

孙云平大惑不解:“他要干什么?卖艺?招魂?”这个笑话一点也不好笑,这里确实处处坟茔,再没有阴气更重的所在。

“出去出去。”苏旷伸了伸懒腰,在离丁桀约莫五步处盘膝坐下,“孙云平,你给我记住,别的不敢吹,硬桥硬马我还是没话说的,论腰腿功夫,我苏某人认第二当今天下没人认第一,你这个半死不活的师父也不成——再让我听见下盘虚浮这种话,我真揍你。”

闭目,吐纳,天地唯我。

他右手托起大团雪球,雪球渐渐融化为水,变成晶莹旋转的一团,然后越转越快,滋滋沸腾起来,掌心向外一吐,真元已出,水柱如一条灵蛇,直点丁桀胸膛。沸水按揉着丁桀的膻中大穴,丁桀衣衫尽碎,脸上也渐渐血红,纵横无忌的内力在外力引诱下,渐渐发作起来。

苏旷不敢轻撄丁桀锋芒,内力以水为介,缓缓沿着他的左手太阳经而动,一寸,又一寸。丁桀手指微微一弹,左手疾起,少泽穴中内力狂涌,点向水柱正中,砰然一声巨响,激流夹着冰雪四分五裂,乱炸开来。苏旷那圈子还是划得小了,孙云平一转身护住左风眠,背后已经多了几个细微伤口。

丁桀体内不受控制的力量如同怒潮,最强劲的锋芒已经引出。

苏旷身形一进,右手握住丁桀左手,存心要硬接这天下第一的浩浩茫茫。

两人都是一身大汗,但汗水很快凝结成小小冰屑,宝石一样的晶莹耀眼,额头发梢,雪雾成霜。

苏旷脸色一变,闷哼一声,喉头似乎梗塞。丁桀右手探出,拇指的少商穴扣在他左臂天井穴上。两人对望一眼,彼此明白。

天下习武之人都是在运力,唯有丁桀,是在驭力,每每催动之下,虽然强行轨导百脉,但始终不能融合,一旦此消彼长过甚,就是所谓的走火入魔。苏旷以自身真元助他冲虚守衡,正如江潮入海,必定有回潮逆涌冲击心脉。

这几乎无异于以自身硬接丁桀十成十的一掌。

丁桀知道他没这个本事接下来,也在顷刻间出手,至此,二人的五脏百骸,十二经十六络、任督二脉、周天三百六十穴豁然大开,若是撑不下来,也就是同年同月同日死,分刻都不会差了。

这不仅需要武学,还需要信任;不仅需要信任,还需要默契。

一边火烈俱扬,一边天地玄黄,一边青雷紫电铸我,一边清风明月生我。

不知我者,谓我士也罔常。知我者,呵呵笑我,我笑呵呵。

左风眠一双鞋子,半幅衣裙已经湿透,冷得瑟瑟发抖,蜷着双脚,尽力裹在苏旷的长衫里。孙云平担忧地左看右看:“他们不会有什么事吧?”

左风眠凝眸,摇头。

孙云平忽然跳起来:“你看你看,他们动了,他们在……在说什么?”

左风眠很有自信:“我来猜猜——”

苏旷远远地向南方看了眼,抬手,五指轻挥,遥指胸腹。

左风眠点头:“目送归鸿,手挥五弦,我胸中之意问君知否?”

丁桀点了点身后包袱,一笑。

左风眠继续:“平生负累,不妨一笑置之。”

苏旷也指了指包袱,摇头,向左看看,又向右看看,也一笑。

左风眠接着:“他说,我何尝不是两难?”

丁桀望了望北方,闭了闭眼睛。

左风眠道:“自此北去,洛阳城不忍卒睹。”

苏旷指了指左风眠,轻轻握拳,丁桀也握拳,拳锋一碰,两人笑笑,一起调息归元,想要站起身来,一时却不能,双双仰倒在雪地上。

左风眠慢慢走过去:“丁桀,你的伤?”

丁桀淡淡:“无大碍,多谢苏兄援手。”

“少说废话”,苏旷看看他的包裹:“快点。”

孙云平不解:“什么?”

苏旷看着左风眠,皮笑肉不笑的:“我们刚才实在是耗不住,手聊了几句。我说:离开洛阳五个时辰没吃饭了,好饿;他说,他包袱里有干粮。”

丁桀接口:“他说,那点干粮只能垫垫,正经饭待会儿是回洛阳还是过山再吃?我说,翻山吧,吃完睡一觉,都累坏了。”

左风眠脸通红:“那,那你们最后的意思?”

苏旷揉揉鼻子,看着丁桀笑:“我说,这女人太啰嗦,真想揍她一顿。”

丁桀眼里有难得的暖意:“我说……好。”

苏旷伸出手去,二人手一握,一起跳起来。苏旷哈哈一笑:“嚯!又是一条好汉。”

丁桀的包袱打开了,看得大家差点没食欲,苏旷捏起一个干冷馒头,咬了一口:“你就不能吃那么一点儿和你江湖地位相称的东西?”

“口腹之欲,可以乱修行。”丁桀摇头:“凑合吃吧,荒郊野地的,你还想要什么?”

苏旷动作停下来了:“丁桀,你从哪里找的干粮?”

丁桀慢慢咀嚼:“那儿,你知道的。”

苏旷小心翼翼问:“你没弄得那儿一团糟,是吧?”

“苏大侠,我是在逃命,没时间整理房间。”丁桀明白过来:“你,你食言了?”

苏旷答应过丁桀,不会把密室的所在告诉别人。

“那里面也没什么宝贝,再说我答应你的是‘自然’,这个所谓自然,就是顺其自然,嘿嘿。”苏旷本来还嬉皮笑脸的,看着丁桀寒冰一样的神色,伸手扔开馒头,双手一张:“是,我失信,抱歉之极,你说怎么办吧。”

那个密室不仅是丁桀的软肋,也是他舔伤口喘息的地方,丁桀当场就要发作:“千金一诺,你懂不懂?”

算来这是平生第一次不守信用,苏旷很是无赖:“我问你了,你说怎么办?要钱没有,要命不给你,大不了咱们再两清一次。”

丁桀也不知道拿他怎么办好:“你,不守承诺你至少懂点廉耻行不行?罢了,你告诉谁了?”

“戴行云。”苏旷大大方方承认。

“为什么?”丁桀追问。

“我觉得他应该知道。”苏旷瞟了左风眠一眼,一脸的玩世不恭,“再有,乐意顺便展示一下我家苏府。”

丁桀振衣拂袖,只是那身衣衫还真是捉襟见肘,随手而破,倒是像足了丐帮之人,丁桀忍俊不禁,“多管闲事。”

“素来如此。”苏旷引路,“顺便向你推荐个人才,孙云平——”

孙云平双膝跪倒:“师父。”

丁桀脸色微微不快,绕过孙云平:“苏旷,你干什么这是?”

“他一门心思想要拜师,我引荐过了,你看着办吧。”苏旷也不回头,低声:“他心肠热性子直,你别伤他。”

“嗤,凭什么?”丁桀显然不是一个会照顾别人面子的人。

孙云平连忙爬起来,跑几步,跪下,想了一会儿,又爬起来追几步,几次三番,想不到任何可以拜入丁桀门下的借口。他急吼吼的,半天,才喊:“帮主,帮主,我们兄弟一直都没有师父,我们什么都不会,我们吃了很多苦——”

“你,不是你们。”丁桀转过头,目下无尘。

“我——”孙云平张口结舌,他很少会想到“我”字。

“你年纪不小了,资质也是平平,没什么出身,也没什么脑子,落花堂被血洗,你身为堂主护不住你兄弟,反而躺了三个月,回头就来陷害我?”丁桀声音不算大,但是有种让人难以忍受的高傲。苏旷听不下去了,正要开口,被丁桀一把推开:“没你的事,他不是自己要拜师的?”

孙云平血往脑子里冲:“帮主……我!不是我的错,都不是我的错,是陈紫微和周野……”

丁桀弯下腰,看着他的眼睛:“不是你的错,难道是我的错?陈紫微为什么不挑别人非挑你?孙云平,我要是你,混到这个份上,我早就找块豆腐一头撞死了。”

苏旷真的快要怒了:“你有完没完?骂人不带揭短的。”

丁桀直起腰来,冷笑:“苏旷,你有完没完?他多大了?一个男人不能又没种又任性。孙云平,我告诉你,我不要你,至于你想不想跟着我,随便,反正丐帮已经不在了。”

孙云平站起来:“丁桀我告诉你,丐帮不会不在,丐帮不是你说不在就不在的。是,是,我是没用,可我不是没种,我——”

丁桀不耐烦:“你到底要不要跟着?不跟就滚。”

孙云平一直贫贱寒微,但从未受到过这样的屈辱,他豆大的泪珠落在黑红的脸膛上,憋得满头汗。苏旷轻轻推他:“没事,丁桀本来就是这号人,他们走他们的,咱们走咱们的。”

丁桀脚步一顿。

孙云平摇摇头:“他说的没错,是我没用,我根本就不配提起。可是苏旷,我……我不能跟你走,我还是丐帮的弟子,丐帮不会散,我不信。苏旷,谢谢你,明年来洛阳,我还招呼你。”

“学会认栽就好办多了。”丁桀懒洋洋回头:“你迟早要学这一课,不如我来教你。”

孙云平又燃起一丝希望:“我?”

丁桀摇手:“孙云平,下了山就是江湖路,不管你拜不拜师,人只有先认栽才能不认命,这一课你可以和苏旷切磋切磋。据我所知,他最拿手的就是认栽,在我手里就认了三回了。喂,是不是?”丁桀难得打趣一次别人。

苏旷没有接他的话茬,伸手向前一指:“我已经看见马车了,三位,告辞吧,丁桀,希望下回见你还是丁帮主,我不用再认栽。长路漫漫,你们当心。”

丁桀眼里的笑意黯淡了:“也好,后会有期……我本以为,按你的性子,会跟我看看热闹。”

“这一回热闹差点看掉条小命,算了。”苏旷微微一笑:“我有位故友,不知还在不在少林,我想去看看。”

马车边,站着戴行云,他看看丁桀,又看看左风眠,神色怪异。

丁桀一语道破:“别这样看我,孩子不是我的。”

左风眠脸红了。

戴行云缓缓跪下:“帮主,我,我去看过了,帮主苦心,属下今日才知,罪该万死。”

丁桀竖起手掌:“我说了不是帮主,丐帮忘了丁桀这号人物,或许更好。”

“恭送帮主启程,帮中事务,尽管放心。”戴行云见丁桀半日工夫衣衫褴褛,周身血迹,想问又不敢问,忙脱下外衣递了上去:“帮主走得匆忙,我已略备行装,放在马车里。”

“有酒没有?”丁桀打断。

戴行云不解:“帮主从不饮酒的,车里只有药酒。”

丁桀看了一眼左风眠,远远走开:“苏旷,来来,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我敬你一杯。”

戴行云慢慢走到左风眠身边,左风眠仰面,脸颊上还有红肿泪痕,她不指责也不辩解,只是抬眼望着,戴行云伸手摸了摸她的脸蛋——她看上去甚至还像个少女,眼波楚楚清纯,如阳光照在清潭里的斑驳,唇角两个小小酒涡,衬得鼻翼如同明玉——那曾经是一张令他多么怜惜的面孔,甚至是现在,只要稍稍注视,戴行云的眼光就会温柔下去,他指尖撩过左风眠的额发,拂过她的耳垂,轻轻笑着说:“滚吧。”

左风眠仰面:“你恨我?”

戴行云摇着头:“从今以后,你我再无瓜葛。左风眠,少给帮主添麻烦,见到周野,代我问好。”

丁桀远远地拎着酒瓶,手停在半空。

戴行云转身,依旧是恭敬沉稳的声调:“帮主去向何处?”

丁桀扔过瓶酒:“昆仑。”

戴行云一饮而尽,弯腰一躬,似乎是不愿意再多看左风眠一眼,转身离开,步履在雪地中有些蹒跚……

“行云我——”左风眠忽然尖叫。

戴行云背影一顿。

四海无人,唯有风声烈烈。

左风眠掩口,大滴大滴的泪水落了下来。

“请,我先干为敬。”丁桀举手,咽下一大口酒,苦着脸,低头看,酒瓶上写着:麝香虎骨酒。他气沉丹田,豪气如云地一饮而尽,一倾瓶底。

苏旷看看自己的瓶签,黄连犀角酒。

丁桀难得固执:“酒逢知己千杯少。”

苏旷牙一咬心一横奉陪到底,苦得舌头都麻了,暗自发誓下次热毒宁可喝板蓝根。

丁桀还要继续拿,苏旷一把按住他的手:“你既然从不喝酒,何必勉强?”

丁桀一笑:“也是,何必勉强,好吧,我去了,你保重。左风眠孙云平上车!”

苏旷站在原地,看丁桀坐在驾座上,右手猛甩马鞭,啪一声响,黄土硬道上愣是多了条深痕,也不知此人胸中有多少郁积。

他何尝不想再去看看“热闹”?只是一眼望去,丐帮,魔教,昆仑,千丝万缕令人望而生畏,他受够了一次又一次卷入别人的门派纠纷。

转过身,天高地阔,只是寂寥天地又有何用?

丁桀忽然回头,大喝:“苏旷,那几个秃头和尚年年都在庙里,你晚些日子去看会死吗?”

这像丐帮帮主说的话吗?苏旷噗嗤乐出声来,摇头。

丁桀扬眉,振臂一招:“死不了就陪我走一程。”

苏旷几个起落,巨鹞般半空一折,轻轻落进马车里:“来了。”

雪舞风华,青冥一望浩瀚混沌,群山低吼,嘶嘶铮铮兀自带着铜声,也不知是北邙山的千古英雄气,还是昆仑山的凛冽荒原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