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上有许多关于高手对决的传说,譬如魔教教主霍瀛洲挑战昆仑掌门汪振衣;也有一些是名不见经传的剑客的故事,譬如,传说中的东瀛每隔两三年都会有这么几个白衣胜雪的武士大老远跑来中原,然后铩羽而归,屡败屡战屡战屡败,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总而言之,挑战是一件豪情万丈的事情,尤其是向一些听起来远远高于自己的人,不管结果如何,不外乎生死成败,胜固欣然败亦喜。

苏旷连做梦都没想到这一回的挑战是这么一个结果,丁桀大爷脾气发作甩手走人,他按照历来的倒霉传统,留在仰慕已久的洛阳城,苦哈哈地帮忙抬尸首挖坑。

戴行云依旧坐在西门之外,二十年的希望彻底破灭,二十年的幻梦土崩瓦解,眼含热泪两手空空,脚踏大地仰望苍穹,恨不得下去追随列祖列宗。

“萝卜出土还知道摇摇缨子,王八上岸还知道晃晃脖子,丁桀你他妈属爆竹的,一点就响,一响就没,大爷的,你算什么帮主啊。”苏旷一边干活一边心中暗骂,时不时四下观望,叉着腰,没好气地喊:“有毒有毒,瞧不见那黑的下面透绿啊!我说你我说你哪——往上风口摆什么,招魂啊?再招你就下去跟他做伴了。孙云平你把药给我先吃了,你他妈这么大人了能不能自己照顾自己一会!站住!别走了站住!那边有余火,不是说你,是那个叫花子——呃得罪得罪,这儿全是叫花子……”

戴行云本来就心情不好,他一腔悲愤还不知道怎么开解,听这么一个外人咋咋呼呼的,越听越愤怒,他站起来:“姓苏的你爱帮忙不帮,少说风凉话。”

苏旷不是睚眦必报的小人,但也不是什么以德报怨的圣人,这活他干得不愉快极了,哼哼一声压低嗓门:“是,是,谁叫那个刚毅木讷则仁的跑了呢?要不是贵帮各位大侠徒手敢往尸首上抓,你当我闲的?”

戴行云脸色越来越难看:“苏大侠还是请便吧,我帮内务,你费心已经够多了。”

“也罢”,苏旷耸耸肩:“反正活也干完了,告辞。”

“苏大侠”,左风眠两边都听不下去了:“本帮上下对魔教伎俩一无所知,若非援手,难免雪上加霜,此番恩德,没齿难忘。只是本帮剧变之下,还请你谅解一二。”

子曰,不迁怒。

本来自己就觉得脾气稍稍大了些,再加上这么一个柔柔弱弱的女人满怀感激地送来一顶高帽子,苏旷什么火也没了:“不客气,举手之劳。”

“行云”,左风眠劝架已经劝出经验,一转身:“你何必这样,人家……”

“人家?”戴行云终于还是发作了,“老情人走了两个,这就急着另觅知音了?”

左风眠忙扯他衣袖:“行云……你别当着外人这样。”

戴行云一耳光掴在她脸上:“贱人!若不是你,怎么会是今天这个局面!”

左风眠噎的说不出话来,泪水在眼里打转。

苏旷一阵尴尬,人家夫妻吵架,他总不好在边上看着,转身就走。

身后有争吵传来。

“追啊?”戴行云酸冷道:“再不追,以后身边只有我一个糟老头子,耐不住寂寞的时候别装可怜。”

“戴行云!你别夹枪带棒的。”

“我夹枪带棒,还是你心怀鬼胎?是了,鬼胎未必要心怀,嗯?”

“副帮主!副帮主!”居然是孙云平的呼叫声,然后是好一阵噼里啪啦的混乱。

“我倒差点忘了还有你这么个忤逆犯上的东西!”

苏旷的脚步定住了,这个世界有许多不成文的规矩,别人帮派的私务,人家夫妻的家事……这些东西,是任谁也不能多管闲事的,如果硬要管,情理法三字,没有一个站得住脚。江湖没有君臣之道,但是师要徒死,父要子亡,一样只能是看着。孙云平说什么也是丐帮的弟子,左风眠说什么也是戴行云的妻子,今天就算是死在这里,也不会有人说出一句不是。

他决定尽快离开。

“住手——”身后一声惨叫,苏旷回过头来。

左风眠摔在地上,戴行云怒不可遏,提脚就要向她腹部踢去,地上黑压压跪了一片,只有孙云平张开双臂死死抱住戴行云,正被挥臂甩开。

惭愧,苏旷脸上一红,足尖轻点,伸手抓住戴行云手腕向后一带。

面对面,戴行云满脸的疲惫,疲惫之中透出癫狂,癫狂之中还带了三分绝望。他张张嘴,颈上的皱纹合着喘息颤抖,一夜之间,戴副帮主老了。

一夜之间,他的总舵被烧了,好兄弟死了,帮主跑了,忠心的下属背叛了,连多年的对头也扭头就走……他经历的变故确实太多,更何况,有几个男人能容忍被当众挑明了带绿帽子?

苏旷轻声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什么,抑扬顿挫,神辞恳切。。

戴行云:“真的?”

苏旷点头:“你若是不信,现在就可以亲自去看看。”

戴行云惊疑的目光转向左风眠,左风眠也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但是重重点头。

戴行云摔衣:“你等着。”

他大步走了出去,离开大门的时候,几乎在跑。

苏旷伸手拉起左风眠,左风眠奇怪:“你和他说了些什么?”

苏旷挤挤眼睛:“兵不厌诈,戴夫人,你自求多福吧,孙云平我们快跑。”

“跑?”左风眠明白过来,她整了整衣衫,“也好,我们走。”

苏旷“啊”了一声:“我虽然自命风流,但从不拐带良家妇女。”

“呸”,左风眠白他一眼:“快走快走,少耍贫嘴。”

苏旷尴尬起来,真不是这么回事,到目前为止,他对左风眠还谈不上有什么好感,只是七分礼貌,两分感激,再加上一分本能的厌惧。他抱拳:“戴夫人,一路同行多有不便,副帮主气头过去,你们自然夫妇和合,抱歉。”

他拉着孙云平就跑,这个人在丐帮无论如何也呆不下去了。

刚出门,左风眠就追了过来:“站住!”

月明如水,左风眠款款而来,声音微微发颤:“你也瞧不起我,是不是?你也觉得我不过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即使死在戴行云手下也是应该的,是不是?你们男人都是这样的么?”

“喂喂喂喂喂——什么呀就‘你们’上了?”苏旷急得想跳:“你们两口子怎么一个毛病啊?你们那些乱七八糟的干我什么事?我一不欠你人情二不欠你银子——”

左风眠瞪着他:“你真不欠我的?你什么师承?哪家来历?懂不懂什么叫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苏旷无语了,还真欠了份人情。

左风眠声音低缓下来:“你只要带我过了黄河就好。”

说笑了,此一时彼一时,把一个孕妇扔在半路上那就是另一回事了。苏旷坚决摇头:“你非要听实话我就告诉你,我根本就不信戴行云杀得了你,也不敢和你同行,戴夫人,有些事情,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丁桀知,非点破不可么?”

左风眠翻腕,拔出一柄匕首,对着自己胸口:“带我走!”

苏旷快要生气了:“我不喜欢被人要挟。”

左风眠一刀向胸口狠狠刺去,她是真的下手,转眼锋刃已经刺破皮肉,苏旷一把握住她手腕,“你有毛病?你既然宁死都要走,为什么不跟着丁桀或者周野?我看上去好欺负?”

“如果你猜错了,那就是一尸两命,要么带我走,要么放手。”左风眠恶狠狠瞪过去,苏旷凶巴巴瞪回来,两个人在僵持。她瘦弱,但也比苏旷见过的任何一人都狠悍。敢拿命去赌的人很多,但是敢随随便便在一个近乎陌生人身上下注的,实在太少了。

“你够狠。”苏旷松手:“你非要玩一把的话……好,走吧。”

追求光明是需要付出代价的,于是苏旷就带着一个伤员、一个孕妇,大摇大摆地上了辆马车,快马加鞭,循旧路冲出北门。

孙云平坐在他身边,指指左风眠:“她都哭了。”

苏旷皱眉:“很了不起?我也会哭。”

他不由分说地捏着孙云平手腕,说来奇怪,这厮本来已经奄奄一息,忽然之间又活蹦乱跳起来。

孙云平咧嘴一笑:“死不了,对吧?”

良久,苏旷一声长叹:“罢,罢,罢,丁桀这身内力,再给我十年也练不出来。”

孙云平同情地看他:“你……我觉得你马马虎虎也不错。”

苏旷沉默:“谢谢夸奖。”

孙云平随口:“真的,只要你下盘再稍微稳一点就——”

苏旷竭尽全力控制语气:“孙云平,咱们已经认识三个月了……我说你能不能放弃指点我武功呢?”

“指点不敢”,孙云平笑起来:“武学之道,贵在切磋。”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就是听起来不对劲,苏旷决定给他小小补一课:“你师父是哪一位?”

“以天下为师,勤学,多看,苦练,切磋。”孙云平答得还挺顺溜,不仅顺溜,和苏旷平时自勉的话也差不多。

“你说得不错……不过怎么说呢,你离这个境界还稍有距离。孙云平,你有所不知,我本来以为丁桀不过是用一口内力帮你吊着命,没想到只是在铁笼里片刻,他就硬是替你打通八脉,运转周天,以你目前的状况,几乎可以抵上你五年的修为——这机会很难得,你明不明白?你还是得想个法子,老老实实拜师,扎扎实实学两门功夫,然后呢……”

“你直说吧,我练几年能跟你差不多?”孙云平不耐烦了。

这种答案,要么伤你自尊要么伤我自尊的,苏旷犹豫了一会儿:“这个,都说不准,要是机遇好,用功勤,那也是很快的。嗯,十年吧。”

孙云平失望了:“十年?”

左风眠一直坐在车厢里听,听得哭笑不得;“孙云平,苏旷武功到底怎么样我也不清楚,但是我知道,他是唯一一个和丁桀过手百招还不落下风的人。丁桀曾经说过,苏旷若是双手俱全,天下无人可以与之争锋。”

苏旷脑子嗡得一响,他猛回头:“丁桀真是这么说的?他还说什么了?快说!”

左风眠吓了一跳,没想到苏旷就这点涵养,她讷讷:“他……就是夸赞你……说你这个人品……”

苏旷打断:“内力!”

左风眠快要瞧不起他了:“至于么?总之是很好了,丁桀赞不绝口。”

苏旷停住马,勒缰执鞭,他在犹豫。孙云平两眼放光地在盯着他。

“苏旷……苏大侠……失敬失敬,我我我有个不情之请。”孙云平浑身都在颤抖。

“等等再说。”苏旷猜到他要说什么。

“哎,不行不行,你一定要答应我。”孙云平满脸恭敬:“苏大侠,你有所不知啊,我们兄弟为了学点功夫,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你今天一句话点醒梦中人,我不是不想拜师,是一直没有机会,我……”

这就叫烧香引狼啊,苏旷挠挠头:“做朋友不是很好?你要是想学,我教你就是,不过拜师就不必了。”

“不成!一定要拜师,师父领进门哪。”孙云平一把抓住苏旷的手。

苏旷这下真的冒汗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情,他推脱:“这个我做不了主,我得回去……”

“这有什么做不了主的?不就是一句话的事情?”孙云平急了:“帮主那么欣赏你,你的话他肯定听。”

苏旷愕然,跟着无名火起——闹了半天,你还瞧不上我了?他打哈哈干笑两声:“孙云平,你胃口还真不小,你想拜丁桀为师?”

孙云平嘿嘿笑:“正好,他也没徒弟不是?”

“是,是。”苏旷悠悠道:“等我见着丁桀,他安然无恙再说吧。”

左风眠本来听得乐不可支,闻言,一凛:“你说什么?”

苏旷沉默片刻:“我当时对戴行云说,丁桀之所以离开,是因为他内伤复发,不得已而为之。丁桀年年都在密室闭关修炼,免得走火入魔,他要是不信,可以去看看。”

左风眠在等着他说下去。

苏旷笑笑:“我当时只是随口这么一编,想要支开戴行云而已,但是,但是恐怕我不幸言中了。你们留在马车里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