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旷是一个很热爱生命的人,他常常觉得,做人,不仅要享受生活,还要享受做梦。

做梦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做了噩梦,霍然惊醒,然后大可以对自己说声,不要紧,那不是真的;若是做了美梦呢?那真是妙不可言,万事得偿所愿——人生也不过短短数十个春秋,里头要做上十年大梦,若是夜夜欢喜得意,岂不是等于多了十年好日子?

经历了好几次看着一桌好菜患得患失然后烟消云散的梦境,苏旷已经渐渐训练有素收放自如,见到好吃的先冲上去再说,见到美女……咳咳,也先冲上去再说,管他呢,反正都是做梦。

有时候会梦见些做不到的事情,比如飞翔,梦到些见不到的人,比如那些永隔阴阳的朋友们……也很好,执手相看,道一声兄弟好久不见,问一声彼处光景如何?不急不急,他日泉下相逢,道我生平无愧怍,你我再痛饮千盅。

梦醒时也无须惆怅,直如花开时尽管驻足,花谢时不叹匆匆,任由它化作春泥周而复始,明年一样的百媚千红。

上天待他不薄,给了他一段流光溢彩的人生,附带送了数以千计的好梦。即使是这三个月,即使是开始那些生不如死的日子,他依旧得以夜夜安眠。

听说有些高手终夜闭目养神,调气理息,苏旷总为他们感到遗憾;还听说有人每做一个有趣的梦必要去解梦,解不好还会忧心忡忡,他简直想要指着鼻子提醒——这不是暴殄天物是什么?

是夜,好梦如约而来。

那是一间帷幔重重的屋子,红烛银釭,衣香鬓影,桌上摆着满满当当的酒菜茶点,依稀是那一日他随口点下的,阶下大木桶里热气腾腾,有小厮殷勤服侍他沐浴。

屋内四五个姑娘来回穿梭着——她们走来走去的,数了几次也数不清是四个还是五个,苏旷放弃,慢悠悠地品着佳肴。

“奴家久闻苏公子风流倜傥,庸脂俗粉素来瞧不上眼。”一个姑娘眼波微转:“不知道我们哪位姐妹,入得了苏公子的眼呢?”

唔……久闻我风流倜傥?苏旷愣了愣,然后立即控制自己的想法——当然,当然——然后这个品评姑娘?嘿嘿那还不简单?

他伸手指:“这个腰太粗……这个,手太大了男人似的……这个皮肤不好……这个……哎,等等等等你给我站住!”

一个杏黄衫裙的女子刚刚走进来,看见苏旷在洗澡连忙要出去,被一口喝住。苏旷摇头晃脑看了几眼:“算了算了你出去吧,啧啧,这个身段哪,怎一个壁立千仞了得。”

做梦就是好来就是好,平日里要是敢这么说,还不被砸得满头包?

“喂,手劲大些,这是搓灰还是挠痒?”苏旷对身后小厮吩咐。

那手劲忽然大了起来,慢慢按在他后颈上——不对!难道噩梦又要再来一次,太熟悉也太可怕的感觉,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闪电一样的气息带着剧痛顺着脊柱而下,直冲丹田。

醒过来醒过来,苏旷很有经验,喃喃自语。

可是醒不过来,苏旷忍不住咬牙骂:“天杀的,有完没完!”

“风眠,你到底给他下了几份麻药?”身后那人问道。

“忘了。”那个“壁立千仞”的女子面如寒霜:“死了活该。”

眩晕,眩晕,眩晕,全身血流在上一冲下一涌,像是被系在长索上四下乱甩,但是一点清明慢慢浸入脑海,苏旷霍然:“丁桀!”

他不假思索,就要站起来,丁桀手上微微用力,“不要命了么?”

三百六十个大穴一个一个被冲破,久已干涸的气脉似是戈壁沙土,迫不及待地汲取力量,一阵狂喜,苏旷说:“你——”

“闭嘴。”丁桀的另一只手缓缓压上他头顶百会穴,内力直冲而来,简直像是夹着脑浆压向丹田。嘭……好像有一声很轻很轻的碰撞声,风暴和风暴融合了,巨潮和巨潮冲在一起……良久,丁桀开口:“这十年你受过不少次伤,生死关头,强行运气,虽说事后仗着内功深厚能尽快复原,但是苏旷,人的经脉不是铁打的,一而再再而三,你其实已经岌岌可危,只是尚不自知而已。这三个月强封你百脉,也算是釜底抽薪,助你休养生息……苏旷,你领情也好,怀恨也罢,我力尽于此。这几个姑娘是洛阳城的头牌,你今夜休息休息,早早离去吧。”

这种万人之上的口气让人听来着实不爽,苏旷皱眉:“这么说来,我要叩谢丁帮主不杀之恩?”

“我并没有请你来,是你自己冒冒失失一头撞进洛阳城的。我也告诉过你离开,你偏偏又不走——苏旷,男子二十而冠,你好像成年很久了,不是第一次知道什么叫江湖险恶吧?”丁桀的口气淡而倨傲:“更何况,你根本连我的面都没有见到,就已经差不多是个死人,别管我怎么救你,反正我救你一命,你道声谢也没什么错。”

丁桀说完,扬长而去。

苏旷僵在木桶里,想要追,又有顾虑,四下环顾,脸上微红:“姑娘们请让一让。”

“我的手太大,像个男人,不像姑娘,我才不让。”这群姑娘们既不知道丁桀也不认得苏旷,反正难得看见一个会脸红的,笑嘻嘻一拥而上。

“丁桀你给我站住!”苏旷回头喝道,丁桀的身影已经走到了门厅,他又是心急如焚,又是窘迫无比,他毕竟没有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胸襟胆量。

那个“壁立千仞”的女子一直在看,好像终于下了什么决定,走过来,捧上个包裹:“这是你的东西。”

“是你?”

“是我。”

是那个三个月来送了上百次饭,扔了十余次竹篮,送了一盏灯的女子,左风眠。

她的神情很奇特,好像是终年不苟言笑,又似乎一直在微笑:“都下去吧,请苏大侠更衣。”

软白绸的小衣、中衣,横练箭袍,那一日入城时买的天青色长衫,还有双靴子。

只是心境早已沧海桑田。

苏旷缓缓走到门厅,左风眠正站在那儿,低头:“苏大侠,这些日子多有得罪,君素豁达,还望见谅。”

苏旷笑了:“我不是大侠,也不是什么豁达的人,但不至于和一个姑娘为难。”

左风眠抬起头:“我不知如何说起,只是你来的确实不是时候。帮主没有说错,他已经尽力了。也罢,苏旷,不管你怎么想,帮主他三个时辰前刚回洛阳,放了你的事情,除我之外,帮中还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他倔强得很,许多为难的事情,从不肯开口多说一句。”

苏旷缄默不语,为难不是理由,可是——“你根本不用向我解释。”

“总要有个人解释的。”左风眠向左前方一指:“苏旷,他知道你来的时候,很是欣慰,要你走的时候,也很难过,你们就算是打一架也好,去吧。”

挑开帷幕,苏旷被眼前景色震了震,白茫茫的一片大雪,两侧有梅林数顷,虬枝百态,已有数枝初开,丁桀一袭黑衣负手站在远方,一眼看过去,便成了焦点。

丁桀傲岸,憔悴,简敛,很多见过他的人都会喟叹一声造物不公,上天本不应该给了一个人旷世的武功,又给他一张无可挑剔的脸。

苏旷走过去,发现丁桀也在看着他的脸,而且一开口就让人不大舒服:“看来你日子过得不错,精气十足,白胖不少。”

我日子过得不错?苏旷那叫一个悲怆,长这么大没吃过这样的亏,无尽煎熬九死一生,真可耻,居然还吃胖了。

“你追过来要做什么?”丁桀好像已经准备结束这段对话。

“本来是想向你讨个交代。”脚下一滑,好像雪下已经是冰面,这里似乎在一大片水域上,苏旷道:“转念一想,你说的有道理,我自投罗网怪不得别人,丁桀,我认栽。”

“嗯。”丁桀点点头。

“不过有件事,我……我想求你。”

“嗯。”丁桀第二次点头。

“孙云平,他对你敬若天神,生死关头还在叫你,丁帮主,你去见见他,跟他说句人话。”苏旷看着丁桀:“你点个头,我拍手就走,一生一世,此事就此作罢。”

“你强人所难,他是我丐帮弟子,即便有什么刑罚,也是他的尊长所施,我不便前往。”丁桀沉吟:“你功夫回复几成?”

“马马虎虎,一成。”

“接我十招,我了你心愿。”

“请。”

丁桀一掌已经拍了出去,掌风激起残雪,风雪为之一顿,恣睢汪洋,无可抵挡。苏旷双臂一架,身体顺着拳风向后退去,双足在雪地中划下两条深痕,下面果然是不厚的冰层,依稀还有封印在冰中的水泡。

丁桀连手都没换,第二掌又拍了过来,苏旷目光一瞬,迎面一拳击了出去,拳风撕破掌力,丁桀“咦”了一声,向后退了半步:“这是你的一成功力?”

“现在是两成。”

“好极了,二十招。”

二人身影翻飞,拳掌相交,脚下积雪被扬起,又被劲力融化在半空,霰雪纷飞,大片冰面已经慢慢显出原形。这里本来是一个十丈见方的荷塘,犹可见残花枯荷,大半封在二寸厚的冰面之下,几片枯黄荷叶则与冰雪冻成一体。

苏旷的内力本来也以浑厚见长,但是既然遇见丁桀,就自然而然地变成了截破突进的刚猛之道。融雪弥散,脚下越来越滑,两人的身形都已经是滴溜溜乱转,你借我的力,我借你的力,一个是行云流水,回环自如,一个是横冲直闯,大开大阖。

左风眠已经走到十丈开外,驻足观战。

丁桀第一招出手还在试探,但立刻发现眼前对手一招强过一招,内息一旦运转,根本就连停也停不下来,他在恢复,他在用可怕的速度恢复。苏旷的身体已经太熟悉交手的感觉,他在最短的时间里尽可能达到最好的状态。

“开——”苏旷一声喝,足下用力,竟是要激破冰面。

拼内力?这可叫以卵击石,丁桀也不见动手,足下千钧一顿,咯吱咯吱一阵怪响,整个水面的冰层在摇晃,一股力量在击破,而另一种在维持。

整个冰层硬生生下压半寸,荷塘中的积水从边缘猛涌出来。

“起!”丁桀足尖一钩,人带着十丈方圆的坚冰凌空而起。苏旷已向水中滑去,他足尖一点冰面,也跃了起来,凌空反身弹腿,直踢丁桀心窝。

丁桀不闪不避,右腿也弹射而出,两人足尖在半空一撞,勾在一起——那面近似圆形的湖冰笔直插入荷塘的淤泥里,湖水四溅,两人一起站在了不过二寸的边缘。

泥水淋漓而下,左风眠像是站在一面巨大的镜子前,看见自己的身影——唔,还真的是太瘦了点,难怪那个家伙说壁立千仞……

“好身手,几成了?”丁桀赞许,由衷赞许。

“十成。”苏旷佩服,着实佩服。

世上毕竟有些东西与人品和恩怨都没有关系,武学就是武学。

“几招了?”苏旷发觉自己忘了数数。

“管他呢。”丁桀微微一笑:“你当心。”

他已经不留后手,双掌齐出,当胸而来。

苏旷一边挥掌格挡,一面试图抽腿后退。但是丁桀牢牢锁住他的膝弯,两人硬生生一挣,两股内力压在冰层上,一道裂缝居中而开,像是道凝固的闪电。

冰层一动,二人都是立足不稳,一起跃开,一左一右地隔冰而落,苏旷喝了一声,凌空又一腿踢出,丁桀抬肘去挡,“乒——”一声脆响,这块冰再也扛不住两人这么折腾,碎成无数大大小小的裂块,四下乱飞。

“风眠闪开——”丁桀余光扫过左风眠,见她还在痴痴看着,足尖一点碎冰,凌空逆转,向她跃过去,大袖风卷残云般飞舞,将射向左风眠的碎冰一一扫开,又随手抄住空中一条二尺长的冰凌,跃回湖面。

苏旷站在块桌面大小的薄冰上:“怎么,她不会武功?”

丁桀头也不回:“风眠,退后一点。”

“她是你什么人?”苏旷好奇,左风眠脸上有一种如释重负的神情,好像是难得看见丁桀痛痛快快打上一架。

“多管闲事。”丁桀脸一沉:“你要不要动手?”

“适可而止,我至少接你百招,丁帮主,你可是有言在先。”苏旷眨眨眼睛——丁帮主你很寂寞了?偏不陪你玩。

“何必拘泥?”丁桀眼里是一种打吧打吧我们打过瘾吧的兴奋。

“败军之将不敢言勇。”苏旷故意一口气叹息得又萧索又寂寞。

“那就算了”,丁桀蓄满真气的手慢慢垂下了,眼里的光也黯淡下来。武道至诚,但他们是人,他挥手:“你走吧,答应你的事情,我一定做到。”

“还有一样”,苏旷还是决定提出来:“小金……小金你还留着么?它,你还我。”

他不管这种感情在丁桀眼里是不是可笑的事情,小金不是他的蛊物,甚至是他的朋友,他不想把它留在洛阳。

“留着倒是留着,不过……”丁桀犹豫片刻:“你随我来。”

“请。”丁桀一手举灯,一手示意让路。

黑洞洞的入口,下面就是那间囚室。

苏旷脸都白了:“要下去你下去,我不去,打死我也不去。”

丁桀哈哈大笑,当先而入:“不是你的苏府么?怎么,不敢进来坐坐?”

还是老样子,但是外头转了一圈,居然有恍如隔世的错觉。有些地方固然能够修炼意志,但是若有选择,白痴也不愿意再来一遍。

丁桀的目光在那句“自有胸中丘壑,重整大好山河”上停了很久,弯腰,把那张破木床挪开,掀开一面青砖,扳动,木床下的地面,缓缓挪开,露出另一个洞口来。

那是另一间石室,大了不少,布置也雅致了很多,墙壁上两盏青琉璃油灯长明,一侧的石橱里放着干粮酒肉等物,另一侧的石橱则放了许许多多的匣子册子,本来一张长案桌应该摆在另一头,但是现在搁到了屋子正中,而“另一头”已经满是积水。

“你……你这三个月?”苏旷好像明白了点什么。

“是,我这三个月,就在你房间下面。”丁桀指了指半屋子积水:“我也不知道你在搞些什么,后来才明白你在挖海……所以说,你也不必太不平,你这一闹腾,我几次三番差点走火入魔。”

“风眠她看守的其实不是你,是我,只是两位副帮主都派了人协同看管,她不便和你有任何接触。”丁桀四下看着:“这件事除了风眠,丐帮上下没有一个人知道,苏旷,你能保密么?”

“自然……可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苏旷忽然觉得这个人确实很苦。

“我也不知道,或许咱们算是难友吧,你此去之后,广阔天地大有作为,而我……我不知什么时候就要回来。”丁桀抽出个匣子递过去:“你以后也不必再想着找我比武,苏旷,你天赋之高为我生平仅见,日后必有成就,洛阳小挫,无须萦怀。”

苏旷接过匣子,也不打开:“究竟怎么回事?”

“丐帮是天下第一大帮。”丁桀慢慢的,没有任何感情地说出这句话,“所以丐帮的帮主一定要武功绝顶,即使不是天下第一,也要八九不离十。”

他坐下:“可是从百余年前起,丐帮就没有这样的天才了……我的太师祖无奈之下,选了帮中最有禀赋的少年,用传灯大法将毕生功力灌输给他,那个人就是我的曾师祖,后来他依法炮制,也将功力传给了我的师祖。”

“世间真的有传灯大法这种东西?”苏旷想了想:“我听说这种武功对自身消耗极大,即使传给第二个人,也打了很大的折扣,得不偿失。”

“不错,但即便是只继承三成内力,再加上一生修为,都已经很了不起……我的历代师祖毕生的心愿,就是造就一个天才,重振丐帮。”丁桀指着自己鼻子:“我就是那个天才。我师父到了五十岁才找到我,一个身体禀赋足以继承四代玄功的人,他很得意,我也很得意,不骄不躁,想着受命于天,必要好好做一番事业……可是苏旷,就在我们见面那一次之后,一切都不对了,这个继承太重,我撑不住了。有一次云游江湖,忽然如坠万劫深渊,那一次我挺过来了,没有人知道……可是第二年,还是差不多的时候,又一次差点走火入魔。你知道这件事情要是传出去,意味着什么?”

苏旷没有说话。

丁桀笑笑:“这座高楼已经太高,不堪重负,一旦抽去基石,就会轰然倒塌。于是我找了这个地方,每年都会托辞前去拜谒师尊,然后熬过这一关……起初只有两三天,后来越来越久,越、来、越、久。去年的秋天甚至还只有一个月,可是今年一切都不对,一切都不对,我差点没有走出来。”

苏旷沉默了:“我来的时候,就是你要入关的时候?”

“是,那时候我气血早已逆行,根本不宜再用内力。”丁桀转过脸,似乎想要拍一拍苏旷的肩膀,但手在半空,又放落回去:“我已经快要撑不住了,丐帮……其实也快要撑不住了。这十年来新入帮的弟子足足有三万之众啊,三万之众!何以为营?何以为继?不是只有一个孙云平,可我办不了,每股力量都是势均力敌,我这个一帮之主,稍有偏袒就是天下大乱!你知道我多羡慕你?苏旷,你像一笼鱼虾,水里头自由自在,扔上岸来,鲜蹦乱跳,底气十足。可是抱歉,如果有必要,我必须牺牲你。别恨我,回你的水里去,你我……相忘于江湖吧。”

苏旷听他的话音里,已经有了临行诀别的意思。他慢慢摇着头:“丁桀,这不像你。”

丁桀终于还是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啊你啊……十年了苏旷,我早就不是那个丁桀了,我是丁帮主,其实你也早就不是那个小苏了,我听说,外头很多人喊你一声苏大侠,好,苏大侠,得罪之处,你海涵吧。我去见孙云平。”

丁桀当先一步,踏上墙角阶梯,就要钻回上面,苏旷慢慢打开了那个小匣子,他愣了,脱口而出——“这是嘛玩意?”

丁桀奇怪:“就是你那条虫子,我看你关心得很,留了下来。”

苏旷捏起那个东西,左看右看,扔到一边:“我不认识它。”

小金是很好看的,金光灿烂,人见人怕但也人见人爱。但这个奇怪的生物丑得出奇,有点像一条小蛇,也有点像条毛毛虫,黑漆漆的不说,身上还有绒毛,但它好像还认识苏旷,很想念似的,就要往他身上蹭。

“太难看了……实在太难看了……”苏旷后退一步:“丁桀,你捡错了吧。”

那只黑不溜秋的虫子委屈得要命,扭来扭去的,就差眼泪汪汪了。

“你、你是小金?”苏旷决定试一试,他捏起小虫的尾巴尖,四处看,走到墙角找了一只壁虎,把它放到壁虎身上。

那只小虫子好像受到莫大惊吓,“嘎”地一声怪叫,跳回苏旷怀里。

苏旷浑身一阵颤抖,赶紧把它又拎出来,做第二次实验——放在那个满是食物的石橱里——连丁桀也好奇地伸头看。

这只小虫四下逡巡一圈,毫不犹豫地跳到唯一的一盒蜜饯上,饿疯了一样,咔嚓咔嚓地啃起来。

苏旷长长哀叹一声:“罢了罢了,看来确实是你……跟我混吧,不过你是小黑,小丑,小爬虫,你不是小金。小黑我们走。”

“小黑”连理都不理他。

“你不走我走了?”苏旷走到墙角,回头叫,“小黑”根本对新名字一点反应都没有。

他吃得很香甜,好像不管变成什么样子都是这种饿死鬼投胎像。

苏旷眼里一阵热泪,他轻轻按住额头,免得哭出声来,他真的感激,他真的高兴,甚至比武功失而复得更加高兴。这一生啊,总算有这么一个没有被命运夺去的伴侣,他轻轻喊:“小金?”

小金嗖一声跳回怀里,熟门熟路地游向他的左手。

“谢天谢地。”

我们还活着,我们还在一起,命运能从我手里夺走的,还有很多很多呢。

他们穿回那间“苏府”,又走过长长的甬道,回到地面。

丁桀望着空阔的雪地,荷塘已经又有波纹样的浮冰——就是这样的寒冷这样的冬季,你打碎一次,再冻结一次,你有多少气力?他若有所指:“苏旷,你真幸运。”

“丁桀。”苏旷喊住他:“这一架想不想打完?”

丁桀回头,“来啊!”

苏旷握紧拳,只觉得无尽愤懑无尽压抑一泄而出,他一拳挥出:“去你大爷的!”

丁桀一掌握住他拳头,“我有十四年零三个月没听过‘去你大爷的’五个字……姓苏的,哈哈!”

左风眠早已经等了许久,好容易看两个人出来,忽然又要打架——而且他们真的是在“打架”。

两个当之无愧的高手,各自穿得人模狗样,就这么在雪地上扭打起来,也没什么招式也没什么路数,只有拳头撞在皮肉上的砰砰声,你摔过来我摔回去,嘴里还都骂骂咧咧的,和洛阳街头的小混混,甚至和村童扭打都没有任何两样……她一时恍惚,就是这种人没事念叨着什么武道尊严?幸亏只有自己看到这场所谓的“高手对决”。

他们打得忘乎所以,丁桀从未这么认真过,我看见了,我做过了,我办不到,我走不了,之前在煎熬,之后还要等待,等待一个没有希望的结局——他再也不想代替那个帮主出手,他不想再威慑,不想再一击而退,他只想扎扎实实地打一架。

苏旷一把扼向他咽喉的时候,他已经不经过大脑,伸手向苏旷掌缘点去。

苏旷一怔:“好!”

手掌一翻,继续反切丁桀左颈。

丁桀向左急闪,两人身形一分,齐齐出掌,已然动用真力。

激愤消失了,不满也消失了,人间的一切都似乎不存在,今昔不问是非黑白,也不管侠义二字,这是武者和武者的对决。

等了十年,正是这一刻。

双掌甫交,苏旷向后一个踉跄,丁桀一把勾住他手腕。

“兵刃?”

“兵刃。”

丁桀折下一枝梅花:“我用剑。”

苏旷也折下一枝梅花:“我练刀。”

丁桀手与肩平,整个人安静不动,缓缓道:“苏旷,你看着。”

那枝梅花本来已经半开,在他的内力催吐之下竟然全部盛开了,一片丹红,天地芬芳,丁桀道:“你内息阳刚之极,强极则辱,苏旷,你看,力之所至,唯有阴阳调和,才能顺乎自然之道。”

苏旷摇摇头:“我不会开花。”

丁桀噎口气:“我……不是说开花,内息运转的至高境界,是天人合一,你明白么?”

苏旷继续摇头:“我就是不会开花,它该开的时候自然就开了,我费这个劲干什么?”

丁桀被他呕得:“你!我在指点你学武!”

苏旷笑笑:“我在教你做人。”

丁桀:“你!”

苏旷悠悠道:“什么是天人合一?什么叫自然之道?我不知道,百花开于春季,那秋菊冬梅是不是不合天道?有人喜欢早起晚睡,有人喜欢昼伏夜出,哪一个叫天道?它开花,不是为了上天,只是它想开花了。我内息偏阳刚,也不是我想要阳刚,它就练成这样了,我强求不来。学武是很开心的事情,不是为天,更不是为人,只是我觉得有趣。”

丁桀笑了:“原来更深谙自然之道的是你。”

苏旷大摇起头:“丁桀你想过没有,学武本身就是逆天的事情,飞禽走兽才最自然,但我们看不惯,我们偏要和他们比比力量比比速度,废了武功恨不得一死,这不是自找没趣?于我而言,武是人之道,侠也是人之道,天道高深莫测,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不是我这种凡夫俗子窥探得了的。”

丁桀垂下花枝:“你以为天道无情?”

“天道无情,何必生人?天道有情,怎忍看此众生?”苏旷微笑着看着丁桀:“天地生了你我,想必不是吃饱了撑的,有些事情不必如此自苦,尽人事已经足够。”

“谢了,但你永远不会明白我的处境。”丁桀扔了花枝,好像也没有动手的兴趣:“苏旷,你能任天而动,是因为你没有根,我不是浪子,我有根,我的根扎在洛阳。”

被刺得生疼,苏旷反唇相讥:“又来了,我呸,你以为你是帮主还是皇上?”

“不必说下去!”丁桀脸色沉下来:“苏旷,我去找孙云平,你去不去?”

苏旷点点头:“我也很想再见见他。”

“那走吧。”丁桀转身对左风眠道:“风眠,你回总舵知会一声,我明日即到,让他们出城迎接。”

“出城?”苏旷四下看看:“这是哪儿?”

“北邙山脚下的梅林,是我师父生前一位好友的祖产。”丁桀黯然:“他老人家传功之后油枯灯尽,就葬在这片梅林下,我说赴他的寿宴,其实也没什么错。”

茫茫大雪中红梅猎猎,一如往生者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