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哲夫闲逛于新宿中央公园的辽阔草坪上。他眺望矗立在公园东面外的“高桥重工大厦”。从那高入云际的三角形顶峰上,他仿佛再次目睹高桥龙一郎的森然剑光。

草坪四周树木下的暗角隐约藏着一双双年轻情侣。舌尖相交的热吻与趋时女装底下的大胆摸索似在宣告,都市的欲望之风也吹到这幽静的市肺里。

康哲夫戴回那副厚框平光眼镜,从公事皮包掏出一具薄型的手提无线电话。

他挑选了草坪一处无人而空旷的地方,坐在软绵绵的草地上。揭开手提电话的折叠式键盘时,他仍留神四方是否有人接近。

电话随着手指的按动而发出生硬的电子音调。康哲夫每到一处出差,都可从当地美国使馆人员手上取得一具手提电话,能直拨美国维珍尼亚州兰格雷的CIA总部的防窃听线路。此外,使馆也能替他安排一辆汽车,还有手枪、烟幕弹、避弹衣等轻级自卫装备。不过康哲夫讨厌汽车,尽可能还是使用公共交通工具;他也从没有要求配备任何攻击性武器。

——他曾跟自己起誓:这一生绝不再杀人。

电话一如预料地等了许久才接通:“我是奥逊。”英语的男声带着事务性的生硬语气。

“我是康。”康哲夫以英语回答:“你好吗,夏维?”

“是康吗?你在东京吧?”夏维·奥逊的语气一瞬间缓和下来。“事情进行得怎样?”

康哲夫瞄瞄公事皮包旁。裹在布囊下的长剑横卧在草地上。“还顺利。那件东西已到手了。能替我安排把它送到西班牙吗?”

“交给使馆人员便可以。”奥逊的声音中有一股难以形容的自信与权威。

康哲夫也不大清楚,夏维·奥逊在中央情报中居于何职,只知道他隶属反情报分部东亚组,距离CIA局长大概五至七个阶段。情报机关总是复杂得惊人的组织。

“从你的声音听来,还没有什么重大头绪吧?”奥逊虽已身居管理要职,那股“情报员式”的嗅觉仍是非常敏锐。

“嗯。”康哲夫回答,随手从皮包中抽出一张相片。稀微月光之下,照片中那道翻出坏死喉管组织的伤口更形凄惨诡异。

“连高桥也看不出来吗?”奥逊说。“也好,起码这一点跟你的推论吻合。”

“不要对我寄望太大。”康哲夫说。“还有其他专家呢!”

“没有一个有用的家伙。”奥逊笑说。“汤马斯那老头还在坚持他那套‘机械驱动’理论,又说正在研究把凶器的什么‘感应机制’复制出来。Shit。不知又要浪费多少钱了——白宫正要削减情报机关开支呢。”

“他仍然不相信人类挥剑也能达到那种速度吗?我应该带他到东京来看看。”

“那老头对人体潜能一无所知。”奥逊忧虑的说。“现在只有靠你了。”

“我觉得有关的线索资料还是不足……现场仍保持原状吗?”

“直至今年十二月——假如还没有破案的话。你想亲身去看一看吗?”

“在去马德里之前。”康哲夫说。

“不信任我们的搜证人员吗?他们已经尽力了。另一件重要的物证就是他们找出来的。”

“是那块纸片吗?”

“对。”奥逊从地球另一面透过电话长叹一口气。“就是发现了那块纸片,我才支持你循着这条线索追查下去。”

“多谢。”康哲夫把那张照片放回皮包内。“我也不想令你失望。毕竟这是我两年来唯一的任务。我不想白拿华盛顿的薪资。”

“康,努力的同时也要小心些。不要走得太近。你不是行动组的人员。”

康哲夫无言。

“还记得你在这里说过的那句话吗?”奥逊继续说。“‘有机会真想与这么厉害的剑手见面。’我了解你的心情,但是绝对不可以。不要尝试接触那家伙。一取得证据便要向我报告。明白吗?”

“是的。”

谈话结束后,康哲夫再次仰视剑锋似的“高桥重工大厦”。

——很美啊……


把那柄奇怪的长剑交托到位于赤阪区的美国大使馆,安排了付运往驻马德里使馆的手续之后,康哲夫坐出租车到六本木区。

他下榻的旅店就在六本木。

六本木堪称东京的“外国人区”,这儿外国餐馆与酒吧林立,是吸引极多崇洋青年的高消费地带。

康哲夫游走于灯红酒绿的夜街上,脑际没有丝毫睡意。兰格雷那边现在大概是早上十时吧。

康哲夫脱下平光眼镜,用手帕拭去镜片上的灰尘。

镜片反射出海水荡漾般的诡异蓝色光彩。

康哲夫抬头,寻找发出那股诱人蓝光的源头。

一个写着“Sleepless”(无眠)的淡蓝霓虹招牌,悬挂在前方一幢大型商厦的三层楼高处。缓缓变幻的蔚蓝色彩,像从海面反射而来的月亮光华,透出吸引每个独行者的诱惑气息。

海……康哲夫心头涌起一股温暖的感觉。就像许多男孩子一样,少年的康哲夫也曾狂热地向往海洋。

阳光下带着咸味的清冽海风……双脚踏在甲板上那股浮沉飘荡的无拘感觉……仿佛蕴藏天地间无限奥秘的水平线……

男孩子长大了,居住在远离大海的地方。有死去的亲人,血管里流着悲哀的记忆。

杀过人,也差点给别人杀死。今天这个提着公事皮包走在东京六本木街道上的三十二岁男人,却没有忘怀少年时那个海洋的梦。

——海……

康哲夫不觉步进了大厦的玻璃大门。

浮在矿泉水上的冰块缓缓融解。水晶玻璃杯子裹上形状不规则的水纹,静静站在桌面上。

康哲夫仰视黑夜里的稀微星光。位于大厦顶层的Sleepless酒吧,整幅天花板都以透明纤维玻璃建造,宽广的穹苍一览无遗,予顾客一种身处室外的舒畅感觉。

酒吧内的色士风手独奏爵士乐曲,是Duke Ellington的《Solitude》。寂寞音符透过扬声器均匀飘散到酒吧每个角落,音量恰到好处,既不妨碍顾客谈话或独自沉思,又不至听不清楚那情调浓厚的旋律。

很棒的地方啊,康哲夫想。难怪一杯矿泉水也要卖两千日圆。

康哲夫脱去眼镜,解下了领带,在皮沙发上尽量放松四肢,眼睛仍不离上方那片晴朗的夜空。

他苦笑:在资本主义的都市里,想真正偷闲休息一下也要花钱……难道这就是人类追求了几万年而终于得到的“幸福”生活方式吗?温室效应、爱滋病、精神分裂、家庭制度土崩瓦解……这些都是“幸福”的必然代价吗?

轻细的电话铃声响起了。

康哲夫凝视放在面前玻璃桌上那具外型典雅的仿古电话。卧在黑色金属机体上的木柄话筒随铃声微微颤动。

“真的响起来了……”

Sleepless酒吧的特色是每张桌子上都有一具这样的电话。顾客可以透过电话向柜台叫来饮品及小吃;但这些电话更重要的功能是全部互相接通,客人可以拨号与任何一桌的人谈话,而接电话者却不知道是哪一桌打来。这纯粹是方便都市单身者“狙击”猎物的游戏吧。

——很聪明的噱头……口袋里有钱却又寂寞的人实在太多了……

康哲夫向店内四周扫视。酒吧间非常大,大概有三、四十张桌子,此际已几乎全满了,占大半都是像康哲夫般孤身而来,其中男女顾客都有,不少已把电话话筒放在耳边。

“是谁呢?”康哲夫没有发现特别显眼的人。都市人的脸孔和背影总是大同小异。

桌上的电话仍旧响着。

康哲夫略犹疑了一会儿,终于把话筒拿起来。

“你见过绿色的花瓣吗?”

话筒传来一把略带沙哑的女声,以日语询问。

“什么?”康哲夫感到一阵混乱。

“绿色的花。花瓣呈翠玉瑕纹般的深沉绿色。花蕊却是鲜黄色。”女声带着一股梦呓般的奇幻语气。康哲夫听得出,那并非地道的日语,可也十分流利。

“没有……世上有绿色的花吗?我好像听说过,中国有一种绿色的菊花,我可没有见过。”

“不,不是菊花。是一种野生的花……许久、许久以前曾经盛开在某处大地上的一种野花。”女声显得越来越模糊了,忽然间又像从梦呓中清醒过来,以非常亲切、活泼的语气问:“你喜欢它吗?”

那语音间迅速而奇异的转变,令康哲夫微觉惊讶。他再次扫视店内。似乎没有一个拿着话筒的女子具有这般奇妙的气质。

“你喜欢吗?”女声再一次询问,仿佛真的很急切想知晓真实的答案。

“不知道。”康哲夫只能这样答。“我根本没见过——”

“太可惜了……”她叹息。“我知道你一定会喜欢。这儿只有你一个人会真正喜欢这样的花。”

“你怎么知道?”他握着话筒的手掌微微渗汗。

“眼睛。”

“……”

“你的眼睛啊。你是个拥有悲伤过去的男人吧……我看得出。”那个“她”又渐渐恢复了梦呓般的语气。

“是你一个很重要的亲人离去了吗?”她继续说。“是妻子……还是妈妈……”

康哲夫脸上迅速抽搐了一下,但训练多年的钢铁意志瞬间又把那一丝激动压抑了下来。

“你是心理医生吗?”他以异常冷硬的声音问,仿佛在小心提防心灵的防线再次崩溃破漏。

“不……也差不多啦。有人说,艺术就是治疗心灵的最佳药物。”她的语音中带着充满憧憬的兴奋。

“那么说,你是艺术家啦?”康哲夫不知不觉间再度缓缓卸下心理的盔甲,甚具兴趣的问。女子的声音仿佛具有软化人心的奇妙力量。

“你叫什么名字?”她的说话次序毫无逻辑可言。

“我……”康哲夫犹疑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把自己的名字说了出来。

“Kanzhev?”她爽朗地笑了起来。“看不出你是俄罗斯人。”

“不,我的姓氏是‘康’。我是中国人。”

“中国吗?”她的语气第一次显得像个清醒的人。“我真想去一趟。中国真的像书本上所说那么美吗?”

“不晓得。由于某一些原因,我也没到过中国。我在美国出生。”

“噢。原来你是美国人。不喝酒的美国人,说来我还是第一次遇见。”

“你怎么知道……”康哲夫拿起桌上的杯子。

“我原本想送一杯酒给你喝。可是柜台告诉我你喝的是矿泉水。”

“多谢了。”康哲夫向这个看不见的她略一举杯,呷了一小口冰凉而略带咸味的水。

“为什么不喝酒?”

“为了某一些原因,我不饮用任何会令人上瘾的东西。”他把杯子放回桌子上。

“你的‘原因’可真多……烟也不抽?咖啡也不喝?”

“不。”

“那么你无聊、寂寞、伤心的时候,还可以干些什么?”

康哲夫微笑。“找一处又高又宁静的地方,然后瞪着眼睛跳下去。”

“不会摔死吗?”

“不会。风会托着我的翅膀。”

“翅膀……?”

“很大的一双翅膀。”康哲夫也忘记了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一堆奇怪的话。“颜色像火焰般的翅膀。”

“很美的画面呢……好,下一回我就画这个。”

“你是画家吗?”

“媞莉亚。”她的声音非常奇特。

“什么?我听不……”

“媞莉亚。我的名字……也是野花的名字……”电话挂断了。

康哲夫拿着话筒站了起来。Sleepless里依旧洋溢着男女互相“狙击”的那股愉快中带着刺激的气氛。康哲夫断定那个刚挂断电话的神秘女孩并不在自己视线之内。

话筒里持续发出单调的声响,他却仿佛仍听闻那名字的回音。

“媞莉亚……”


凌晨五时,康哲夫仍然毫无睡意。

黑暗中,他拨开被褥,坐在软绵绵的床上,按摩疲倦的眼睛。

他站了起来,赤着脚走到酒店房间的小阳台前。揭开深棕色的窗帘后,不夜的东京城光华透过阳台玻璃映入瞳孔内。

“终于要告别这个都市了……媞莉亚……她正在绘画那双火焰翅膀吗?……”

坐回床上的康哲夫扭亮了床头的阅读灯,从公事皮包中掏出一个长型的公文纸袋来。纸袋上没有印刷任何组织或公司的名字标记,只是简简单单地写着一列代码:

HO43-8

他解开纸袋口的绳子,抽出内里一个黑色的塑胶文件夹子。他准备趁着要搭乘明早十时四十分飞往香港的航机前,再次细心研究这份详细的档案。

姓名:Phil Chen(陈长德)

性别:男

年龄:47

国籍:美国

种族:华人

血型:A+

身高:5尺10寸

体重:156磅

死亡时间:199X年12月2日02:30至04:00之间

尸体发现地点:香港港岛区浅水湾道XX号‘潮轩’16A室(死者寓所)

估计死亡地点:同上

死因:颈总动脉破裂导致失血过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