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出“纪伊国屋书店”大门后,康哲夫走上了东京新宿东区的繁盛夜街。

他穿着每次出差最喜爱的“制服”——一套在任何场合都不会太起眼的浅灰色西服。虽然并非顶级品,但剪裁十分适合他那高壮的身材。黑色粗框平光眼镜,掩藏了一双比常人锐利的眼睛。

手提公事皮包外表平平无奇,但背面的皮革内藏着一层超轻量合成纤维,九毫米口径以下的普通手枪绝对无法贯穿。

康哲夫走在人行道上的身影,略带着远行人独有那股风尘仆仆的气味。除了高壮的身躯外,他的外表看来与一般游走于大都会中的推销员无异。

新宿,东京都仅次于银座的副都市中心。不假外求的超巨型百货公司、走在时代尖端的时装名店、装修豪华亮丽的咖啡室与酒吧,犹如耐性奇佳的猎人,以香气扑鼻的诱饵静待消费欲高涨的猎物。

Kirin Beer、Seven Star、National、三菱……色彩狂乱流动的霓虹广告板,还有时刻播放出当红艺能偶像容姿的巨型电视屏幕,映得康哲夫目为之眩。

他知道就在自己足底之下,还有偌大一座如古代克里特岛迷宫般的全天候营业地下城。男女人群如蚂蚁般涌动穿梭于地面与地底之间,无孔不入地填塞每寸可供满足欲望的空间。

没有多少路人留意到这个在傍晚七时东新宿街道上孤独步过的男人——除了迎面碰上的一群打扮趋时的上班族女子之外。康哲夫那雄伟的身材与充满书卷气的学者面貌,吸引了她们涂着各色眼盖化妆的眼睛。

康哲夫向她们报以深具风度的微笑。擦肩而过后,他再次露出一贯带着淡淡愁色的眼神,漠然扫视这个异国都市——这个外表强大无伦、拥有惊人能量的高度资本主义文明。

——多少部电脑操纵着这个都市的各种基本调控系统?东京上空正划过多少枚人造卫星?有多少艘美国和俄罗斯核子潜舰在日本海深处游弋?装有核子弹头的北韩“劳动一号”飞弹正遥遥瞄准这里吗?……

只要任何一个环节出现微细差错,这片外貌光鲜漂亮的文明随时可能毁于一夕。

——多脆弱啊……

康哲夫踏着发亮的意大利制皮鞋,步进了人群熙攘的新宿车站东口。

从车站西口走出、三井大厦、京王旅馆、东京希尔顿大厦……康哲夫在洁净而冷清的商业区街道上寻找了约五分钟,终于发现了此行的目的地。

“高桥重工大厦”矗立在新宿中央公园东面,中间只相隔一条街道。大厦为巨型三角柱体状的全玻璃幕外壁设计,远看犹如怒突于黄金商业区上的一柄锐利日本剑。

康哲夫微笑。

“不愧是高桥……”

据说它还是一座“智慧型大厦”,于建造时已预先架设了许多可供下世纪科技使用的庞大网络系统,大厦办公厅的价值亦因而比其他普通商厦高逾一倍。

康哲夫托托鼻梁上的眼镜框架,步进了“高桥重工大厦”的玻璃自动大门。

映入眼帘的是具有非凡气势的华丽大堂。地面铺着古雅的大理石板,木纹优美的巨柱延伸到三层楼高之处,加上适度设置的观赏植物和西洋风挂画,颇带着后现代设计的味道。

康哲夫惊叹之余,已在短时间内辨识出大堂内三名便衣警卫与十二部监视摄影机的位置。正前面深处的电梯大堂走廊内可能还有更多。

康哲夫走到左面的询问柜台。

柜台后一名身穿整齐制服的警卫从椅子站了起来,礼貌地向康哲夫鞠躬。

“先生是访客吧?”

康哲夫点点头。“我来找……”他发现柜台朝外成四十五度斜角的正面处,安装有一个二十九寸屏幕,映出“高桥重工”商标的高解像电脑绘图。

康哲夫指着屏幕:“是按这儿吗?”

“嗯。”警卫点点头。康哲夫的日语已算十分流利,但警卫亦分辨出他不是本地人。

康哲夫伸出右手,按在屏幕画面上。“高桥重工”的标志随之消失,画面变成了一副日、英语字母键盘的图像。康哲夫的食指轻轻在“键盘”上点按,打出了主人的名字。

指头最后按在“输入键”上。大约隔了五秒钟,画面再次出现变化,这次不再是电脑绘图,而是活生生的真人——一个身穿蓝色和服、笑容可掬的年轻小姐。

“晚安。”“和服小姐”透过画面深深一鞠躬。“阁下是康先生吧?”

“是的。”

“社长已在八十三楼办公厅等候。请用八号专用升降机。我会通知升降机操作员接待阁下。”“和服小姐”的语声非常动听,看来是千中选一的接待人才。

“谢谢。”康哲夫以英语回答。他略嫌日语的“谢谢”过于冗长。

当他抬起头时,清楚看见了那名警卫目中的讶异之色。

“先生,请……”警卫步出了岗位,深深鞠躬。“升降机在这边。”

在那位“和服小姐”——增田明子的引导下,康哲夫走过铺着厚厚地毯的现代化办公厅走廊。

走廊灯光非常柔和,空气比街上还要清新。

“空气很好呢。”康哲夫漫不经心说。

在前引路的明子微笑说:“嗯,是经过双重电离子处理,还加注了2%的氧气。”

康哲夫瞧着增田明子婀娜的背影。明子一把长发柔和如水,轻轻伏在水蓝色的和服上,充分表现了日本女性那种温顺的美。

“这套和服很适合增田小姐呢。”康哲夫不禁由衷赞美。

“谢谢。”明子脸颊绯红,连化妆品也掩盖不了。“不过是制服而已。”

康哲夫看见了,走廊尽头是一道看来非常厚重的巨大木门。双敞的大门装有木条柜架,上面整齐排列着发亮的铜钉,简直就是战国时代城砦大门的缩影。木门古雅的外貌,跟走廊的现代化设计极大对比。

“社长就在里边。”明子在木门之前站住。看来她无意推开木门,引领康哲夫进内。

“高桥大概不喜欢下属打扰他吧……”康哲夫微笑心忖,随即说:“到这儿就可以了,增田小姐。我自己进去吧。谢谢你引路。”

正不知怎样解释的明子吁了一气,说了几句礼貌的道别话后,再次屈身鞠躬,便从原路离去了。

“砦门”打开后,门内情景教康哲夫愣住了。

藏在这道位于八十三楼高层的木大门之后的,竟然是一座极度空旷的传统日式庭园,建坪恐怕在五百平方米以上。

整座庭园上方的天花板高达二十余尺,看来是把八十三楼和八十四楼打通改建而成的;地面是一片天然草地,微微湿润的泥土上栽种了一丛丛青竹树;一条铺着碎石的小路从“砦门”入口开始,蜿蜒于竹干和日式石灯笼之间,绕过一座养有锦鲤的流动水池,伸向庭园深处。

“敢在超高层大厦顶层建一座大庭园的人,全日本也许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了吧?”康哲夫不禁失笑。

他踏着碎石路步向庭园深处。四周宁静异常,只余水池上竹管的淙淙流水细音。

深入庭园之际,康哲夫渐渐感受到空气中一股无形的迫力。

绕过水池畔的竹树后,碎石路尽头一座小建筑物映入康哲夫眼帘。

一座以纸门间隔的传统日式道场。

道场的木地板玄关高出于草地上约半尺。玄关上的正面纸门板敞开了,可见内里的情景:

一名身材横壮的男人背向康哲夫,堂堂然跪坐在道场正中央,面向壁上的神龛。

男人理了短短的平头,宽阔的肩膊满满撑起那套玄黑色的厚布剑道服,左腰带上斜佩着一柄黑鞘金锷的古雅日本长剑。

男人静寂如山岩,保持跪坐的体势。

壁上神龛供奉着鲜菊花,两旁各挂了一卷巨大的毛笔字帖,字体苍劲刚坚:

剑禅一如

无念无想

康哲夫感觉到的那股迫力,正是从男人背项透来。

康哲夫止步,沉静地凝视道场内不动如山的男人。他察觉到男人身上散发的气迫已渐渐上升至顶峰——

——白光闪现。庭园内石灯笼的光华仿佛亦为之黯然。

男人右臂向前平举,单手持着露出优美弧刃的长剑。剑刃水平停顿在男人身体右侧,剑尖指向前方。男人的左掌稳稳握着左腰间的鞘口;双膝早已离开木板地面,右足平踏在前,左腿虚跪,以足趾支撑着依旧沉稳若巨岩的身躯。

这拔剑水平一斩的动作几乎肉眼难辨。

男人缓长地吸气间,平持的长剑开始缓慢地移向头顶。扶在鞘口处的左手顺畅地伸出,以双手握持剑柄。

剑柄停顿在男人头顶上方约一寸处,银白剑刃呈水平,尖端朝后对着康哲夫,形成火焰般的“大上段”架式。

康哲夫看得连呼息也热起来了。

男人浑身发出的压迫感充溢整座庭园四方八面。眼前幻想中的敌人已被这股无匹气势牢牢困顿,无处可逃——

弧形锋刃挟带猛烈破风之音,以劈破高山的雄健威力从中央垂直斩下,刹那间却再度静止于男人肚脐的高度,仿佛从未移动过。

发出这记强劲的破面斩时,男人没有如一般日本剑士般吐出粗壮的“气合”(日本武道专用语,指出击一刹那呼出的强烈呐喊),而是静静地从齿缝间喷出尖细的气息。

男人把左掌收回左腰握着鞘口,右手挥刃朝身前划出一道弧形轨迹。此动作称为“血振”,其意是挥去剑刃上的血渍。

“血振”后,男人缓缓把长剑收回黑色剑鞘,双腿随之恢复跪坐的姿势。一切动作就如电影的慢镜头般,依旧不失森然的气势。

康哲夫知道,这正是日本武道之精髓——“残心”:在出招之后,即使成功击杀敌人,武士仍不能让体态和气势出现丝毫可乘之隙,必须牢固保持完美的警戒和气度,这正是“残心”之要诀。

康哲夫感觉男人身上的罡气此际才点滴平缓下来。男人徐徐把左腰带上的长剑连鞘解下,恭敬地放于身体左侧地上,然后双掌按地,向正前方的神龛鞠躬敬礼。所有动作仍是如此一丝不苟。

这完全体现了日本民族的个性吧,康哲夫心想。外国人往往误解了,日本人对一切事情外观的微细枝节如此重视是虚伪的表现:事实上,日本人坚信人的心灵诚正、严谨与否,往往表现在一言一行的微小举止之中,故此才执念严守这种生活态度——武士、武道家更是个中表表者。

“你来了。”男人头也不回,以略带关西口音的日语说。

康哲夫轻轻抹去额角的汗珠:“高桥先生的居合道又进步了不少。很凌厉的气迫呢。下次升段是什么时候?”

“大概要等到六十岁吧。”男人转过脸来。阔大而轮廓坚实的黑脸,直挺的鼻梁,丰厚的嘴唇,唇上和下巴留着半白的粗硬胡须。容貌原本甚为平凡,但在长期严格修炼下,却自然而然地显现出充满气魄的魅力。

高桥龙一郎,五十一岁,剑道八段范士,梦想神传流居合道八段范士。现任日本剑道协会副理事长,世界剑道协会特别理事,剑风以雄浑沉着见称,是“全日本剑道选手权大会”史上首位取得二连霸的知名剑豪。

同时,他亦是日本十大企业之一“高桥重工”二代目社长,十八年前继承了父亲高桥彻的事业后,一手把原本属于中级企业的“高桥重工”提升为日本的第一流商社。

不过最令高桥龙一郎深感自豪的仍是自己在剑道界上的成就。在老人院般的剑坛领导层中,战后出生者就只有他一人。这般“年轻”便能晋身剑道界高层,部分原因当然是他在比赛场上的惊人实绩;而他在工业界的显赫地位,亦是他能跻身于剑道老前辈间的重要因素。

此外,高桥龙一郎更是当今日本有数的铸剑名匠,其作品“龙月”、“草上雪”等深受剑道界、刀剑鉴赏界以至收藏界的一致赞许;而“高桥重工”旗下的子公司“龙美堂”,也是日本刀剑铸造业界中首屈一指的领导者。

这正是康哲夫专程到东京来找这位老朋友的原因。

高桥龙一郎把康哲夫引领到道场后一个房间。房间位于“高桥重工大厦”三角形建筑朝向正北方的尖端。呈梯形的房间依旧是雅淡的日式传统布置,地板铺着榻榻米,中央放了一张矮几,此外再无甚家具。梯状的空间加上简单的摆设,使人产生一种房间比真实面积还要宽大的错觉。

正面窄小的墙壁上挂了一幅轴卷,上书:

战气  寒流带月澄如镜

康哲夫一眼看出,这是一代日本剑圣宫本武藏的手笔真迹,价值当在五亿日圆以上。

房间两侧的素白纸门板敞开了,露出门后的双层玻璃幕墙。居高俯视而下,西面正是新宿中央公园;东方则是高楼大厦如群山峦叠、灯火密布如蝗群眼睛的新宿都市中心繁华夜景。

康哲夫感觉就像处身于一艘大战舰的高昂舰桥上,默默凝视尖锐的舰首排开沉默而广阔的海洋,缓慢而无声地前进。

他站在东面的玻璃前,俯看自己刚才曾亲身步过的那个以欲望构造而成的城邑。

——在这片纵横街道与混凝土硬块交织成的梦幻海洋上,浮沉多少炽热动人的美丽恋爱与泯灭情义的斗争?埋葬了多少传奇与悲剧、希望与挫折、忠诚与虚伪、勇敢与怯懦、高贵与卑劣?……

而一无所觉的混凝土海洋,仍然沉默地荡漾在五月的晴朗夜空之下。

站在康哲夫身旁的高桥龙一郎张开丰厚的嘴唇:“我常常面对这片夜景打坐冥想,培养心中的气势。”

高桥招呼康哲夫在矮几对面盘膝坐下。康哲夫把一直提在手上的黑色公事皮包平放在几上。

“从美国飞来后一直没有睡吗?”高桥把覆在几上的两只小巧茶杯翻开,提起以冰盘镇着的古雅茶壶,往康哲夫面前杯子里倾出晶红色的冰麦茶。

康哲夫略一点头道谢,呷了一小口冰冷的麦茶,吁出长长一口气。“我的生理时钟大概还停留在美国东岸时间。”

“何必这样奔忙?”高桥笑说:“‘龙美堂’产品改良部长的位子还空着呢。仍然没有兴趣来帮忙吗?”

“CIA(美国中央情报局)每月的薪酬还够我花。”康哲夫轻轻解开领带的束缚。

“我还不想当上班族呢。”

高桥抚摸黑白夹杂的胡子,微笑不语。

“请你打造的东西完成了吗?”康哲夫直接道明来意。

“上个星期才完成。”高桥从矮几底下抽出一件长形物体。一柄形貌极为简拙的长剑。“它不是日本剑。恕我不能把它挂到墙壁上。”

康哲夫恭敬地把长剑接过,拔剑出鞘。

“刃尖的形状和角度、锋口的厚度、剑身的长度和重量,全部按照你两个月前寄给我的资料铸造。”高桥说。“刃身下段由于资料不详,只能按前段的形状顺势直线铸下;剑柄跟剑鞘暂且依日本式制造。剑锷护手则没有加上。”

“太好了。谢谢。”康哲夫凝视剑刃锋锐的前端。

铸造刀剑的程序绝不简单:首先为“造形”,以高热融化铁胎,倒入预制的凹模内,冷却形成一柄长方形的铁棒。

第二步是“锤炼”:先替铁棒接上临时长柄,继而以重锤把棒身锤平,用干草和特别溶剂除去铁内的杂质。

把锤薄的铁片放在鼓风炉上炼烧至通红后,匠师便以凿子将铁片拆为两半,重叠在一起,又把经过折叠的铁片再次放上洪炉炼烧,复再移放在铁砧上锤打、折叠。如此经过无数次重叠工序后,原始的剑刃便成为许多重软、硬薄层组合而成的精钢。

假若是坚刚质实的名刃,折叠次数往往多达数千次。

下一步骤为“炼硬”,又称“回火处理”:把刃身炼烧到一定温度(只有名匠才能从其色泽作出准确判断),然后迅速浸泡入冰冷的液体中。这一工序的目的是令剑刃外层变得坚硬,内部则保持较柔软,构成了剑身的无匹韧性。

同时,匠师亦会进行“整形”:在炼烧之前,先把将会成为刃锋一边的适当部位锤薄。由于剑刃两缘厚薄不一,在加热和冷却的过程中,两边的扩张与收缩的速度和程度便出现差异,渐渐自然形成弯弧的刃形。

最后加上打磨、刻镂纹饰和血坑、开锋等后期工序之后,一柄坚刚利剑便诞生了。

若是精心铸制的罕有作品,以上工序往往要为时经年;但在“龙美堂”细致的分工下,加上“高桥重工”的高科技协助,普通“量产型”商品可在一个月内完成。

“很奇怪的刃形呢。”高桥瞧着康哲夫提在手上的长剑,一只手捧着冰冷的茶杯。

“到底是哪一国的兵器?”

“不知道。”

“连你也不知道?你可是CIA的刀剑类凶器专家啊!”

“只是分析员而已。”康哲夫伸出左手食指,沿着剑刃的平面抚摸。“这种剑形的来历,我确实无法分辨。”

“它是……命案的凶器吗?”

康哲夫点点头。他把长剑收回鞘内,安放于矮几上,然后打开公事皮包的钢锁,掏出内里一叠8R大小的照片。

“我来东京的目的除了拿这柄剑外,也要带一些东西来请你鉴辨一下。”他把相片放在矮几上,推到高桥面前。

高桥放下茶杯,以衣袖抹干指头上的水渍,然后拿起照片逐一翻看。

十五张照片全拍摄一道伤口——一名黄种男人的喉管和动脉遭利刃割破的伤口。照片以不同角度、距离拍摄了创口的形状,还有验尸解剖后的分析照片,以高解像电脑绘图重构的各种纵、横切面图像和立体全息图(Hologram)。照片上有不同箭嘴及英语文字标示伤口上各处特征。

每张照片左上角都有一小行相同的文字:“受害者代号:HO43-8”

“很详尽细致的图解呢。死者是十分重要的人物吧?”高桥鹰眼似的细目不离这堆照片。

“你也知道我不能说。”

高桥点头。“很利落的斩法——不,应该说是‘削’法。”他的右掌微握,缓缓在半空中比划,下意识地模仿击杀图中男人那一式剑招。“凶手只是以剑刃前端三公分划破死者的咽喉。准确而致命。这个男人死时大概来不及露出惊栗的表情吧?”照片只集中拍摄喉部伤口,并没有把死者的脸容纳入镜头内。

高桥露出着魔似的神情,提起几上的长剑,把剑刃轻轻拔出,细心端视刃尖。

“的确像是这种形状的剑刃,锋口的角度也很吻合……你就是用照片上那道伤口分析出凶器的形状来吗?”

“嗯。”康哲夫脱下平光眼镜,收进西服上衣内袋里。“我用电脑根据伤口的形状、深、浅,分析出刃尖的形状及锋口的角度和厚度;还根据伤口的长度、深浅变化、凶器的速度,计算出凶器的大概重量和运行角度,再估量出整柄剑的长度。虽说有十分精密的电脑程序帮助,可也花了我整整一个月的心血呢。”

康哲夫再喝一口冰茶,以左手指头捏按疲倦的眼皮。“在兰格雷时,我一共选出了十七个缩小模型,经过试验后,以这种刃形最为接近。”

“极度凌厉的招术。”高桥凝视那幅立体全息图。“挥剑的速度大概达到每小时二百三十公里。”

康哲夫目中露出钦佩之色。“是二百一十至二百四十公里。跟你差不多吧?正因为这个吓人的数字,局内一名专家甚至假设,凶器有机械驱动的成份。”

“但是这些照片已推翻了这个假设。”高桥把那柄奇异的利刃再次收回木质光滑的剑鞘内。“你也看过剑道比赛吧?”

“当然。可惜你取得全日本二连霸的时候,我还是纽约市一个小学生。”康哲夫露出微笑。

高桥发出豪爽的笑声。“比赛中双方对峙时,总是保持着‘一足一刀’(前进一步即可攻击对方的距离),互相以竹剑尖端探索对方的剑路——这是双方都摆出中段平青眼架式(以剑尖指向敌人双目之间)的情况而言。”

高桥收起笑容,抚着下巴的硬须。“假若是实力高强的剑士,往往能透过剑尖接触洞悉对手架式的空隙、体势的弱处、呼吸的节奏,甚至情绪的状态,从而寻出制胜之道。真正高手对决,往往在这交剑的一瞬已分出胜负。”

他指向茶几上一幅高解像电脑绘图说:“图中所见,伤口的深浅轨迹随着死者喉部器官、血管的构造起伏而变化。那就是说:凶手能够把触觉延贯到剑尖之上……凶手是一名异常可怕的超剑士!”

康哲夫一懔。他认为高桥龙一郎绝对有作出如此判断的权威:纵然已身居世界百大富豪之一,坐拥数以百亿美元计资产,但在剑道之上,高桥确是以生命奉献于“道”之究极的现代武士,货真价实的“武道家”。

高桥轻抚几上的剑柄。“这会不会是……中国剑?”

“这可能是土耳其、中东或印支半岛某种罕有的传统兵刃。但我直觉认为这不是中国刀剑。”

“因为连你也没有见过这种剑形的关系?”

康哲夫摇摇头。“中国各宗各派异种兵刃何只百千,我又怎可能全部见过?只是凶手这种峻烈的实战格斗技……中国恐怕已经失传了。”

“顾老师呢?”高桥仍是不死心。“你找过他没有?”

康哲夫再次摇摇头。“师父在半年前从纽约市失踪了。”

“顾老师”就是康哲夫在剑术上的启蒙恩师顾枫,顶尖中国剑术大师兼刀剑研究学者,大英博物馆荣誉顾问。他曾修习、涉猎、观摩、研究的中国剑术派别达二百种以上。

顾枫在四九年后移居台湾,其后又辗转东渡美国定居,在纽约市开设剑术馆,但一直少人问津——东方武术热在美国兴起之际,美国人大都投向空手道、跆拳道和各种中国拳术的武馆,对于在现代社会用途不大的剑术兴趣厥如。

“什么?”高桥失声说:“顾老师失踪了?他今年已经七十五岁了……”他瞧瞧康哲夫。“看来你并不太担心。”

康哲夫笑说:“我想他不过独自躲了起来而已。多年来,他总是偶尔孤身前往深山大泽与天地修炼。我一年前见过他,精神比我还要好呢。”

高桥不禁神往地叹息:“真是中国剑道的达人啊……比起来,我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却只能坐在这幢超高层大楼上,把新宿夜景想象成汪洋大海……”

“你为什么认为凶手用的是中国剑法?”

“我只是想:这柄剑的形貌背后,似乎蕴藏了非常深厚悠久的文化,不免便联想起中国。不过现在细想下来,凶手使用的招术却又不像中国剑法,倒有点儿西洋剑的味道……哲夫,你要到欧州去吗?”

“说不定。”康哲夫露出神秘的笑容。

“你要去找达奎那小子?那个胡乱杀生的狂人……”

“我也要告辞了。”康哲夫把几上散布的照片收回公事皮包内。高桥找来了一个深蓝色的长型布囊,刚好可以把那柄仿制凶器连鞘装到里面。

“万分感谢你的帮忙。”康哲夫站起来向高桥鞠躬说。“有机会再跟你喝一杯清洌的麦茶。”

高桥也站了起来,但康哲夫说:“不用相送了。”

当康哲夫在房间外的木板玄关上穿回皮鞋时,后面又传来高桥的声音。

“哲夫,在案件完结后,假如方便的话,可以把有关这柄剑跟这个剑士的事情告诉我吗?”

“尽力而为吧。我也不晓得,到时CIA愿意公开多少内情……这真是一宗背景复杂的命案啊。”康哲夫叹息,边缚着鞋带说:“何况,到现在为止我还是茫无头绪。”

“说不定CIA要跟你解约了。”高桥豪笑。“到时再来找我吧。‘龙美堂’的职位仍然等着你。”

“高桥。”站在玄关前的康哲夫回头。“过去你给我的已是一生也偿还不完。我不想再欠你更多。”康哲夫的语气第一次显露着激动。“到你真正需要我的时候,我一定会到日本来。”

高桥眼瞳一亮。“当我有困难的时候,你真的愿意……帮助我吗?”

康哲夫转过身。“一个人站上了你今日的地位,还会看见‘困难’这个字眼吗?”

当康哲夫带着笑声,沿着碎石小路步出庭园后,高桥龙一郎再次踱向朝东那面巨大的玻璃幕壁跟前,从三百公尺高空俯视依然繁盛如昔的新宿夜色。

“剑士们啊……”他喃喃说:“我们是一支正濒临灭绝的族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