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将黑尽,漂城的人都知道这一夜将很长。

安东大街里就只有客店旅馆仍然点灯营业,但都合上了正对大街的前门,只让客人用后门出入。其余的商店、酒家、娼馆等全都关门,除了“江湖楼”——谁都知道“江湖楼”是“丰义隆”的产业,没有人敢碰。

三层高的“江湖楼”,最高一层只供“丰义隆”的干部或是与帮会有关的显要使用。今夜则连中间一层也关闭了,没有什么特别原因,只因为没有生意。

整座“江湖楼”就只有一桌客人。

小黄坐在一楼临近大门的一张小桌子前,桌上摆着五、六样精巧的小吃,当然还有酒。他没有吃,只是喝。

就像“江湖楼”一样,他也知道没有人敢碰他。

与金牙蒲川结盟的那些角头的人马就在大街上来回巡视,街角处也站着差役,却仿佛对流氓们手上的兵器视而不见。这是查知事的命令:不要干涉,只要监视。

小黄并不真的关心于润生的生死,即使是要砍头的买卖,只要暴利当前,总会找到另一个愿意冒险的人。

可是小黄还是希望于润生别死。再找第二个可信任的人固然麻烦,但真正的原因是小黄有点喜欢这姓于的。他看得出,于润生不会仅仅满足于当一个城市的地下霸者。这种人就像“斗角”拳赛里一个值得押注的好拳手。而且越早押注,赢的就越多。

“大树堂”的下层里有他的线眼。这并不是什么大事,也许于润生早就知道。要是你投资了许多钱在一盘生意上,当然希望尽量了解那生意。

所以小黄已经知道镰首暂代“大树堂”堂主的消息。这也不坏。对于镰首,小黄总是觉得摸不透。这家伙明明是小黄平生见过最纵欲的人,却又似乎没有什么真正的欲望……

安东大街的气氛突然转变了。众多流氓全都变得肃然。

小黄看见了:在安东大街与正中路的交接处,一群人鱼贯而出。他们并没有带着可见的兵刃,只提着灯笼。步履间没有杀气,却似乎带着一种焦急。

金牙蒲川旗下的人都自动让过一旁,但眼神充满警戒。

这群人连正眼也没有瞧他们,一走到安东大街中央就往四方八面散开。

小黄握住酒杯,神情有点纳闷。

——是“丰义隆”的人。终于出动了。他们却似乎无意干预这场斗争。反而好像在急于找寻某些东西。找什么?


吴彪加入“屠房”已经十多年了,至今仍以曾经身为“屠房”门生而自豪。他为“屠房”杀过人,也为“屠房”失去了两根手指。

鲁梅超不算是个好老大——怎么比得上当年的“八大屠刀手”?可是他没有选择。他喝惯了辣的酒,玩惯了辣的女人。除了继续在道上混,你教他还有什么其他事情可做?像同门的莫三子般每天清早起床,肩着担子捱户叫卖油饼吗?不。

所以吴彪敢说一句,自己不怕死;所以当听到消息“拳王”要到这边来,他没有像同伴一样紧张。他倒真想看看“拳王”有多可怕。

他没有见过“拳王”动手。可是他亲眼看见过一次“挖心”铁爪四爷杀人。他想象不到有谁会比铁爪四爷更可怕。要是四爷跟“拳王”在“斗角”里比试,他必定毫不犹疑把注码押在四爷身上。

“屠房”倒下以后曾经有各种各样的巷里传说:有的人说铁爪四爷没有死,还曾经在鸡围出现。有的人说看见他长发白衣的鬼魂站在“大屠房”的瓦砾上哭泣……

哭泣。吴彪再次瞧向那大屋。屋里女人的哭叫声停止了。之前他跟二十几个同伴,还有几十个其他角头的人一起默默听那痛苦的哀叫声。

吴彪苦笑。他想象自己的母亲生他时也是叫得这么惨吧?她那时候要是知道,自己吃那么大的苦头生下来的孩子,长大后是个这样的坏家伙,她会怎么想?

那是于润生的老婆。假如鲁梅超命令攻进去,吴彪不知道要怎么办。拿敌人的家眷作人质?根本就行不通。不是什么道义上的问题,而是没有一个黑道老大会为了家人牺牲自己的手下。这样心软的人根本不会当上老大。对方不肯屈服,你要拿那些家眷怎么办?真的杀了他们?杀其中一个以表示决心?一样行不通。一旦结下了亲族的血仇,对方更加不可能就范。

最可笑的却是,这样愚蠢的方法还是不断有人用。当面临败亡时,有些不肯面对现实的家伙做得出任何没有道理的事情来。

所以当“拳王”来到的时候,吴彪反而舒了一口气。至少他知道自己不用当残杀妇孺的刽子手。

尽管吴彪已有心理准备,“拳王”驾临的场面仍然令他吃了一惊。

真正保护在代堂主身边的“大树堂”人马只有十人。镰首骑着一匹异常壮硕的棕马,头上缚着黑色布带,鲜红的披风飘在身后。他身周的部下一个个举着火把,把他的脸照得有点诡异。一人一马有如一座会走路的山。

跟随其后的是数不清的人。把善南街塞得满满。全都是小伙子,最大的不过十四、五岁,也有还未开始发育的男孩。衣着全都不同,有的甚至在这寒夜里赤着膊。

相同的是每个头上都绑着黑布带,双拳缠着麻布条。

“我操……”吴彪目瞪口呆。“少说也有三、四百人……”

吴彪有个哥哥,是个老实人。他的大儿子今年十三岁。不知他是不是也在里面?

马蹄停下来。

“拳王”振臂高举。

十支火把紧接也高举。

然后是数百个血气旺盛的声音合和呐喊。

吴彪正在思考怎样最快地撤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