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兰感觉肚子很和暖。昨晚于润生的手掌整夜放在她肚皮上,他、她、他们的孩子,三人的血肉在漆黑中紧紧贴在一起。那暖意直至白天似乎还留在她腹间。

于润生几天前回家了。她看见他轻松的脸容,而家里也没有增加护卫的人数,她知道丈夫的难题已经解决了。她亲手弄了一窝老母鸡炖汤,他喝饱后睡得像个孩子。

这是李兰最自豪的事情:于润生只有在她面前才能够完全放松。

漂城每年冬天总有几天要下雨。冷得像冰的雨点仿佛石头般重。李兰昨晚就知道今天要下雨。她是农家出身,看天气很准。于润生还没有起床,她已为他准备了蓑衣和加厚的棉袍。棉袍是李兰亲手做的,外面用上最贵的丝绸,织得很密,不容易渗水。

于润生出门时,李兰为他披上蓑衣。叶毅就站在身旁,于润生却突然低下头来,在李兰腮边吻了一下。李兰满脸通红。纵使他们已做了几年夫妻,于润生却很少对她如此亲热。尤其是在部下跟前。

李兰就在这时候感觉腹中一阵冲击,因为脸红的关系没有人看得出来。她强忍着,没有跟他说。她知道他今天有场很重要的谈判,她不能令他分心。

她尽量放轻呼吸。紧握的拳头收在腰后。当于润生踏出家门时,李兰仍然微笑。


“已经出门了。”鲁梅超的手下报告说。

金牙蒲川在桐台拥有三座宅邸。这是最小的一座,也最少使用,位处东桐路旁,跟安东大街相隔不足百步。

谈判地点就在安东大街的“江湖楼”里。“丰义隆”的地盘,对双方来说是中立地,何况谁也不敢在“丰义隆”的地方妄动。

蒲川准备比于润生晚到一点到达。正午的安东大街太繁忙,汪尚林和鲁梅超的人要多花一点时间,确定街上没有埋伏——至少没有足以致命的埋伏。

鲁梅超和另外四个“前屠房”的角头老大也都在宅邸内等候消息。汪尚林则在自己位于鸡围的地盘里,集结着大量的部下随时应变。

另一名线眼又传来通报:“已经进入安东大街的南口。没有坐车。”雨不断下着。街上撑满大大小小的伞,车马根本不能通过。

“有多少人?”鲁梅超问。

“大约十人。”那线眼说。“里面没有他的义弟。”

这与蒲川另外获得的情报吻合。他已掌握于润生几个义弟的行踪——除了还没有回漂城的龙拜。

“别忘记,还有雷义的人。”鲁梅超总是最谨慎的一个。

这次谈判早已通报了查知事,他派遣差役来维持场面是很平常的事。查嵩刻意没有指派雷义,可是这个不听话的役头还是自行带着管区里的三十个部下到来。鲁梅超的手下早已发现他们,而雷义显然并无意掩饰。

“那狄老六没有来,反而用上雷义来护卫……”蒲川想了一会儿。“看来他倒有点来谈判的诚意……”

“决定了吗?”鲁梅超问。

蒲川点点头。“等他到了之后,我便出发。”

蒲川正准备入内室更衣时,第三名线眼回来了。他呼吸重浊,一身湿淋淋,似乎用尽了浑身的气力跑回来。

脸色却白得像纸。


罗寿志看见了流星。白天,在大雨里。

那时候他正坐在安东大街“茗真寮”地下临街的桌子前,呷着第二盏龙井。刚吃过午饭后,没有比舒舒服服坐着呷热茶更快乐的事。

罗寿志举起茶碗,头向上微仰。

然后就看见流星。

只要你看的方向对,没有可能看不见。可是走在街上的人有多少个会仰头上望?

罗寿志当然知道那其实不是流星。他见过真正的流星——一个常常赶夜路和在山头露宿的茶叶商人有许多机会看见。真正的流星没有飞得那么低,也不会发出声音。

可是那划过安东大街上空的东西,罗寿志的第一个感觉就是像流星。那种令人屏息的速度。

“流星”在雨中穿过,带着激烈的水花,还有一种像轻轻划破薄纸般的微细撕裂声,急坠向街心的人丛里。

罗寿志手上的茶碗几乎跌下。

接着就是许多男人惊惧而愤怒的呼叫声,从“流星”的坠落处传来。几乎整段大街上所有的行人都停下了脚步。茶寮里的伙计与客人也都同时转头,呆呆瞧向怒叫声传来的方向。罗寿志感觉身边的世界像突然静止了。

街上的人开始朝那“坠落点”聚拢,很快就积累成五、六层人墙。罗寿志完全看不见发生什么事情。他没有走出去看热闹的意思。他不想把衣衫弄湿。

在他的视觉记忆里仍残留着刚才“流星”飞行的轨道。可以确定它是从大街北面某座高楼上的窗户飞出来。然而这是安东大街啊。随手一指就是一座高楼的大街。

罗寿志放弃了。他低头正想继续喝茶,却又看见一个有点奇怪的人。

那人没有理会街上的骚动,默默低头走着。这并不奇怪。这样走着的人在街上就有几十个。城市里本来就充满冷漠的人。

那人是个身穿深蓝色粗布衣的孕妇,撑着一把油纸伞。这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罗寿志感到奇怪的是:他觉得这个孕妇似乎不是女人。也许只是走路时臀部摇摆的幅度;也许是握着伞柄的手指姿态;也许什么都不是,而只是奇妙的直觉……总而言之,这个孕妇似乎不是女人……

他跟“孕妇”四目交投了一刹那。

这次罗寿志手上的茶碗真的跌了下来。跌得粉碎。他低身窜到桌子底下,却不是为了捡拾茶碗的碎片。

只是不想再看见那个“孕妇”。

他的背汗湿透了。冷汗。他感觉刚才自己双眼给两枚利箭射穿了……

嗯。这时罗寿志明白那“流星”是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