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都“大树总堂”就座落在凤翔坊,亦即“丰义隆凤翔坊分行”的原址。由于都内一切建筑物高度皆不得超越皇宫,“大树总堂”的楼房最多也只有三层高,却以宽阔的建坪弥补不足。原有的行子被完全拆毁,再并购了四周逾百座房屋及四条街道的土地,全体夷平重建成总堂的建筑群,所占面积比从前的“凤翔坊分行”大了三倍以上。

至于“丰义隆”遗在首都的其他各分行早已一一拆卸重建,唯有“九味坊总行”仍然保留。“丰义隆”这名字并没有在首都里完全消失,这十年来仍以容小山为名义上的老板——实际上,他当然受到严密的软禁和监视。此举是为了抚平“丰义隆”原有部众的反抗情绪。在数年里,“大树堂”已经成功吸纳“丰义隆”原有的全部生意及大部分势力,证明于润生这着“安抚政策”十分有效。另外,“三十铺总盟”的处理方式也是大同小异。

纵使已经再没有任何敌人,“大树总堂”的保安工夫还是异常严密。总堂内外的护卫系统由现任“刑规护法”枣七全权负责,于堂主授予他不经审问即可就地处决任何帮众的生杀特权。而枣七也像一头狼犬般,一丝不苟地执行使命。

“大树总堂”是由五座楼阁组成的建筑群,其中最重要的主建筑就是位于正北面的“养根厅”,单是它已占了整个总堂的一半土地。单层的广阔大厅由八十二根三人合抱的巨柱支撑,圆拱状的屋顶相当于正常房屋三层高,其气势之恢宏只逊于皇宫的金銮正殿。

任何人进入“大树总堂”范围之内,都得经过仔细的搜身,即连于承业也不例外。

今天他却可以带着一柄刀子进来。

因为这柄刀,在这儿不是兵器,而是圣物。

他双手恭敬地捧着“杀草”,走到位于“养根厅”西侧那座巨大的神坛跟前。

神坛长期香烟缭绕,供奉着牲肉果酒。一座相当于半个人高的纯金武神像站立在坛上,三条手臂一握宝刀高举头顶,一拿盾牌收于胸前,一持长戟倒垂向地;神像那镶着西域猫眼石的双睛高高吊起,容貌极是凶悍;头顶不戴冠帽,散着用真人发丝织束成的长发,以朱砂染成火焰般的红色。

于承业把“杀草”放回神像前的架子上,并依“大树堂”规定的仪式燃香叩拜。

在烟雾笼罩下,那尊神像更显得神秘,庄严中带着一种慑人的恐怖感。

虽然因年纪小而没有亲眼见过,但于承业知道,这位“刑规护佑尊”原本是个活生生的凡人。

——才死了十几年的人都可以得道升天,受香火供奉……还不是因为你的老大是“大树堂”的堂主?

于承业拜祭时的神态虽然异常严肃恭谨,实则心里头充满了轻蔑。

“养根厅”的后门打开来。进来的是枣七。他比以往发福了不少,可是即使穿上华贵的衣衫,给人的感觉还是像一头穿着衣服的野兽。

“叔叔……”于承业高兴地上前迎接。枣七咧开那口尖牙,摸了摸于承业的头。别人都很害怕枣七,却只有于承业跟他特别亲近。于承业也说不出是什么原因,大概是因为大家的童年有点相似吧?于承业还小的时候,枣七就不时跟他提起自己孩提时在山里独自生活的事情。

“明年就要入学了吧?”枣七捏捏于承业的脸颊和手臂。“怎么还是那么瘦?应付得来吗?”枣七比从前说话多了,也学会说一些完整的句子。

“没什么,我应付得来。”于承业笑着回答。他从前进过私塾读书,可是成绩不好;接着于润生又让他跟崔丁学做生意和计算账目,他学了一阵子又提不起兴趣;于是在于润生的安排下,他明年将进入培训武官的“武备塾”。于润生当然不是期望于承业能够成为官军的将领,而是让他及早在军队里建立人脉关系,对将来维持“大树堂”的权势必有很大帮助。于承业也知道,“武备塾”上下的教官都已经用金钱疏通打点,自己入塾后不会吃到什么苦头。

“那就好了。”枣七拉着他的手。“过来,堂主在‘盛叶厅’,他叫你去那儿见他。”


父亲要在“盛叶厅”接见他,这令于承业有点愕然。

“盛叶厅”是“大树总堂”用以接待最高级贵宾的宴会场所,于承业从来没有进过一次。

比起庄严壮阔的“养根厅”,位于东侧的“盛叶厅”又具有另一层次的豪华气象。内里可见的装饰陈设,不是铺了金箔就是纯银的器物。地板用上了从各地搜集十几种不同色泽的玉石交错铺排,全部打磨得光滑如奶脂。高耸的天花板是一幅连绵不断的手绘巨画,画着各种形貌的仙人异鸟和细致的天界景象。

今天在“盛叶厅”的护卫比在“养根厅”还要多。于承业知道,是因为父亲正在这里。

穿过长长而发光的走廊,枣七把面前一道大门拉开。

于承业感到一股热气从门里扑脸而来。

热气,来自许多的人体。

于承业看见门里的景象,顿时停止了呼吸,心脏怦怦乱跳,整块脸也热烘起来。

在这“盛叶厅”最大的宴室内,近百个赤裸或半裸的男女正在疯狂乱交。

男人们因为酒精和情欲的催动,一具具肌肉松弛的身体都泛着通红;女人全是经过挑选的美女,各种高矮胖瘦都有,当中夹杂一些黝黑肌肤或金黄头发的异族女人,也有几个明显还没有完全发育的女孩。

成排激烈摇动的乳房。湿润发亮的毛发。混着汗水和唾涎的精液。掐入背项的指甲。低哑的嘶嚎和高频的尖叫。倾泻的酒瓶。墙壁上猛烈地搏斗的影子。

而于润生独自坐在首座的交椅上,默默地凝视这一切,放在他面前的酒菜没有动过一点。那张比从前还要瘦削、皮肤却开始松弛的脸庞,浮现出一种异样的兴奋。

于承业用了绝大的意志,把目光从那堆乱交的男女身上离开,垂下头小心地越过他们,走到于润生身旁。

“爹。”

于润生没有回答他,仿佛完全没有察觉这个儿子到来。

于承业仔细观察父亲,希望从中得知他今天的心情是好是坏。

于润生那一身衣服,就如整座“大树堂”的建筑,表现着他过去从来未有的豪奢。朱赤的长袍处处织着纯金丝线,腰带缝着一片几乎有半个巴掌大的翠玉。右手拇指上有一只镶了大颗黑宝石的金指环。

于承业发觉:父亲那兴奋的表情,跟宴会场中那些男人的样子很不同。那并不是性欲的表现,而是另一种欲望满足了所带来的快乐。

于承业明白了:世上只有一种东西,能够令父亲感到这样兴奋。

“你知道这些男人是什么人吗?”于润生忽然开口,视线却没有移动。

于承业瞧过去,并且尽力不把注意力放在乱交的动作上。他认出了,其中几个都是曾来造访父亲的朝廷高官。

“我知道。”

这时于润生才收敛了脸上的表情,他抚摸一下那只宝石指环。

“那件事情怎么了?”

“那位元帅已经去见他的所有手下败将。”于承业吞了吞唾液才说。

“那就好了。”于润生那微细的点头幅度几乎看不见。“宁王爷会很高兴。”

宁王就是从前的宁王世子。于承业早就猜到,要刺杀陆英风的,是把持着朝政的那干南藩亲王。替死的羔羊当然也早已预备了,大概是几个当年的降将吧?

“黑子……他怎么样?”

于承业可没想到,父亲会问起这个。

“没有什么……把‘杀草’交回给我,就自己回家了,很平静的样子。”

“嗯……很像他爹……”

于承业没有回答。在“大树堂”,当年的“五爷”是一个不能提起的禁忌。除了狄斌还会定期派人访寻他的消息。

于润生这时伸手指了指守在一角的枣七。

“他们都是这类人,危险的男人。黑子也将是其中一个。”

他直视这个收养的儿子。

“越是危险的男人,你越是要让他知道,他永远都只是在你的脚下。让他相信你给他的东西都是天大的恩赐,让你成为他生存的理由。”

于润生拍一拍交椅的手把。

“你若想坐上这位置,就要牢记这一点。明白吗?”

于承业想起那位出走的五叔叔。当时他年纪还小,之后也从没有人跟他谈起过,他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现在听见父亲这番话,他知道了。

瞧着于润生坐着的那张椅子,于承业的眼瞳里涌现出一股欲望。

在群交的嚎叫和呻吟声中,他直视父亲的眼睛,肯定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