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柄沉重的长刀斜斩进霍迁的肩颈之间,强猛的力量把他的锁骨硬生生折断了。霍迁瞪着不可置信的眼睛,另一边手紧抓着已深砍在自己身体内的刀锋,不让那刺客把刀再拔出来。

刺客隔着蒙面的黑巾不停在喘气,双手再猛拉刀柄几下,但始终无法把长刀拔离。他放弃了,伸腿把只余几口气的霍迁踹倒。

站在轿子旁的陆英风,冷冷看着这个跟随了他近四十年的心腹倒在血泊中,苍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一生已经失去过太多部下,连感到悲哀的力气都早没有了。

下着微雨的湿冷暗街再次静了下来,倒在地上的灯笼早被地上的水洼浸熄。

全身黑衣的高大刺客转过身来,迎向从前的元帅。

是个生手,陆英风想。动作因为明显的紧张而有点僵硬,出刀也失却了准头。可是那压倒性的力量和速度盖过了这一切失误。说不定是第一次杀人吧?经过这次洗礼,明天开始就是没有破绽的战士——假如他能够克服杀人后的罪疚感……

陆英风现在才看清了刺客那黑布巾之间的眼睛。很年轻,有一股无人能驯服的野性。陆英风竟不禁在心里为这个来取他性命的人喝采。这等素质的战将,他过去麾下也数不出五个来。

这刺客毕竟具有超凡的体能,喘息很快就平复了。他跨过包括轿夫在内的五具尸体,站在陆英风跟前不足七尺处。

陆英风当然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死。当再没有战争的时候,他对任何统治者来说都是个威胁,尽管已经快要七十岁。他只是感到意外:他们竟然还让他活了这么多年。

回想起来,十年前带着“裂髑军”进入这城都的那一天,他的生命其实已经完结了。他没有任何遗憾,那是他人生最光荣的一天。

刺客从腰带处掏出一个灰色的布包,解开布包的绳结,拔出一柄两尺的短刀。

那寒霜般的刀刃令陆英风双眼发亮。

死在这么美丽的刀子下,也不错。

刺客抛下布包和刀鞘,右手握着短刀,左手搭在右腕上辅助,从齿间发出低嘶,拔步朝陆英风冲杀过来。

就在刀尖将及胸膛时,陆英风双掌伸前,准确地按着刺客的双腕。

陆英风发出猛兽般的嚎叫,衰老的肌肉全都绷紧,竟然抵住了短刀的前进。

年轻的刺客也感愕然,继续运起全身的力量往前猛推。

陆英风双臂的关节开始传来酸软的感觉,六十七岁的力量一点一点地消失。不过,他仍然为刚才短暂的对抗而感到骄傲。

——虽不能死在战场上,最少我也死在战斗里。

刀刃逐寸地缓缓进入陆英风的心脏。

曾经杀戮万人的意志,随着流泄的鲜血跟冒出的热气而渐渐迷糊消失。到了最后只余心底里一句话。

——多谢……


于阿狗早就等待在黑子的家门前。

于阿狗当然不是一个人来。他带着那伙年轻的部下,全都是“大树堂”在首都的干部们的第二代。这些一起长大的玩伴,自从十二、三岁起就视堂主唯一的儿子为首领。

于阿狗当然不再叫于阿狗。满十岁时,父亲给他取了个新名字:于承业。对外人来说,这名字的含意非常明显。

但是在黑子的心目中,他永远是阿狗。

“活着回来了?”于承业双手交在胸前,轻佻地倚墙而立。

黑子早就抛弃了那身沾满鲜血的刺客装束,换上一套不显眼的粗布蓝衣。衣服太短小了一点,令他的身躯显得更高壮。

——这是最令瘦削的于承业不得不妒忌的一点。

“我没空。”黑子木无表情地说。“进去更衣后,我还要去跟堂主复命。”在于承业面前,他从来不称呼于润生作“伯父”。

“不用了。”于承业微笑着说。“由我去。”他伸出手掌来。“‘杀草’呢?交给我带回总堂就可以了。”

黑子犹疑了一阵子,但始终没有违抗。他从衣襟内掏出那个仍微湿的灰布包,交在于承业手上。

于承业用手拈了拈“杀草”的重量。“真不明白,为什么爹要用它来杀陆英风呢?”

在街上说这样的话太不小心了。黑子没有回答他。

黑子想起于堂主把任务交付给他时说的话:

“元帅……只配死在这柄刀子下。”

他知道堂主为什么派他去。这是一个考验,通过了,他才正式是“大树堂”的人,而非仅是狄六爷的义子。特意挑在狄斌回了漂城的这个时候下手,也是因为堂主知道,义父不会赞成。

可是今天的刺杀已经证明了:走上父亲的旧路,是黑子注定的命运。

于承业把“杀草”收进衣袍里,然后拍拍黑子的肩膊。“干得好,辛苦了。”那神态完全是上级对下级嘉许的样子。“我会叫爹好好赏你。”

直视着黑子的那双眼睛,也仿佛在向他说:

——你好好当我身后的影子。

黑子早已厌倦了看见阿狗这种姿态。他指了指家门,仍是没有表情地问:“我可以回去了吗?我很累。”

于承业耸了耸肩,然后回头瞧瞧身后那些手下。众人簇拥着他,登上停在街口的马车离开。

直至车声完全消失后,黑子才踏进家门。

他的两只拳头一直紧紧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