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抛!”

一声呼喝之下,那个船员点点头,把手上一团饭碗大小的干泥块,从甲板高高抛往江面的空中。

荆裂随即在甲板上踏步发力,左臂使劲猛挥,手上一物带同一段长铁链,如箭矢般朝那泥块飞出。

那物事准确击中飞行中的泥块,泥沙碎片爆裂四散,堕入江中。

荆裂不等那物事也堕水,左腕缠着铁链一收,它就迅速倒飞回来,荆裂腾出左手一把接住。

“再来!”荆裂又高呼。

那船员脚旁还堆着十多团大小相约的泥块,都是昨天在岸上挖来晒干,预备作练习用的飞靶。他马上又拾起一块,这次用了不同的力度和角度,向船边的江面抛去。

荆裂再次掷出那物,同样命中将泥团击碎。

在船旁倚着栏杆观看的童静,高兴得拍掌。“岷江帮”的船员也都喝起彩来。

“荆大哥,好厉害!”燕横走近过去。正好荆裂把那兵器收了回来,燕横拿过细看。

那乌黑的枪头泛着森冷的淡光,上面刻着“峨嵋”两个古字,不是别的,正是峨嵋派老前辈“一丈幡”孙无月的遗物,那管大杆铁枪的枪头。

“你怎么会这一手的?”燕横把铁枪头交还荆裂。

“从前在南海虎尊派,我学过一些基本的绳镖之术。”荆裂把长铁链卷在左前臂上,将那枪头当作短剑握着。“后来到了棉兰老,又跟那儿的回回人学了飞刀的法门,两样合起来用,想不到还挺顺手的。”

他抚摸那枪头上的刻字。“这东西还附着孙前辈的精魂。以后我用它每杀一个武当人,都是代孙前辈杀的。”

当天成都血战之后,“岷江帮”的人不单把荆裂失去的兵器找回来,也带走了峨嵋派和武当派的人留下的兵刃。荆裂最初只是想把兵器作为纪念物,但后来灵机一触,就趁货船泊岸到镇上补给时,找铁匠打造一根长铁链装上这枪头,把它变成一件离身使用的软兵器。今天初次试用,竟是如此得心应手,七次试掷,有五次都命中了标靶。

荆裂把那铁链解下,枪头放在一边的甲板上,左手又从后腰,拔出另一柄兵刃。原来就是武当“兵鸦道”高手石弘遗下的一柄鸳鸯钺。荆裂把那鸳鸯钺握柄处的缠布拆掉,整个兵器都叫铁匠磨薄削轻了,又把其中一端的“鱼尾”刃锋锉钝,作为把手,这鸳鸯钺也就改造成一柄特大的飞镖刀。当晚荆裂看见石弘掷鸳鸯钺击杀孙千斤,虽是悲痛,但实在不得不佩服,印象甚为深刻,想什么也要把这一手学过来。

荆裂把那鸳鸯钺在手里抛玩。“待会儿我们上岸练功,再试这个。”

童静看着荆裂随手把玩各种兵刃,学习得极快,心里敬慕不已,手托着腮撑在栏杆上,凝视荆裂的潇洒模样。

“我不明白……为什么要用左手呢?”她擦擦鼻尖,不解的问:“荆大哥又不是左撇子,我见他常常右手用刀啊。”

“右手就是留着拿刀。”站在她旁边的岛津虎玲兰,双臂交在胸前说:“这种飞行兵器,始终不是杀敌的主力,而是远距离开路用的。”她双手伸出比划着:“左手扔出去干扰敌人,右手同时拔刀,乘机抢上去攻击。”

童静和燕横听到,这才恍然。

童静看着这个从东瀛来的姐姐。同样是女孩子,虎玲兰的武术造诣和智慧都远高过她,令她有点自惭——这是“岷江帮”童大小姐过去十几年来都没有的感觉。

虎玲兰转身瞧向江岸,观赏那山崖的景色。

“好美……”虎玲兰凝视这风光,朱唇不禁喃喃吐出赞叹。

他们四人乘着“岷江帮”的货船离开成都,不经不觉已有三个多月,先是南下,再沿大江驶往东北,途中又常停靠岸旁的城镇休歇,直到如今才到了夔州府界,近瞿塘关一带巫山流域。此为四川省最东北端,船儿一出巫峡,即入湖广境内,距武当山并不遥远。

荆裂虽然决定暂时不再追逐武当派,先休息和强化武功一段日子,但为了随时打听武当的动静,也就吩咐把船驶到这区域来。

这巫山一带水色秀丽,迂回曲折的江道,被夹在两旁的险壁之间,峭壁上的山岩形貌奇特,更披着有如层层绿色波浪的树林,远眺高峰云雾缭绕,难怪给历代诗人赞颂为人间仙境。

过去一年来,虎玲兰远渡重洋,孤身一个上路,心里又怀着仇恨,途上一刻没有放松过;如今找到了荆裂,仇虽没有报成,恨也消解了大半,这三个月来沿江漫游练剑,心情放松了不少,再看见这么秀美的景色,心旷神怡,露出平时难得一见的微笑。

童静见虎玲兰自然地笑起来,更显一种成熟美态,竟看得呆了片刻,然后脸红起来。

——她美得连女孩子看了都会脸红……

童静急急别过头去,也望向岸边。

“就去那边吧!”她指着左岸,那岩壁之下正好有一片广阔的石滩,是练武的好地方。

童静走往船舵那一头,吩咐把货船停下,还要准备放下上岸的小船。她又唤船员开始预备午食,待他们练功后可以马上进餐。

燕横远远看着她,不禁又瞧瞧荆裂。荆大哥向他微笑了一下。

燕横记起:三个多月前,荆裂竟然答应带童静同行,还要教她武技。这令燕横很不满,觉得是这复仇之旅上的一个大负累。

“傻瓜。”荆裂那时向他解释:“我们带着这位‘岷江帮’的大小姐,就等如带着一个会行会走的钱袋啦,衣食住行全都不用再费心。”荆裂又解释:穿州过省时,亦会遇上县镇官府的巡查关卡,要查看文引许可。虽然他们这些武者,一般县府的民兵保甲绝不可能拦阻,但始终不及有“岷江帮”打点通关来得方便。

“那……不大好吧?……”燕横当时明白了,却皱眉说:“好像在利用她……”

“又不是白吃她的。真的教她武艺就行了。”荆裂拍拍他肩头。“靠你了。”


那钝铁剑一振,剑尖从外向内旋了一圈半,轨迹很是优美。正是青城派入门剑法“风火剑”第八势“蛇缠枝”。

站在旁边的燕横却摇摇头,大叫一声:“不行!”

童静咬牙,运剑再使一次“蛇缠枝”。这次剑尖转得更快更猛。

“不!”燕横还是摇头。

“怎么啦?”童静不忿地顿足。

“你又忘了?我早说过啦!”燕横用手上的灰黑色长剑比划招势。“这‘蛇缠枝’,意在绕击点打对方握剑的腕脉,要诀在巧细,不在快猛!你却一味地图快,那剑圈太大太松散了,对方很容易就察觉,把手缩了回去,你还点什么?”

童静咬着下唇。过去她跟那么多师父,也未曾受过这般的脾气。

“再来!”燕横催促说。

“怎么嘛……”童静不满地说:“学了这么久,才学得这十招八招……以前的师父,三个月,我一整套剑法都学会了……”

“因为你以前的师父全都是饭袋。”燕横不屑的说:“他们教你的,都是只能看看的花招。那些师父全是你爹花钱请回来的吧?他们怕你学得闷,不高兴,会害他们丢饭碗,自然是教得又多又快了。真功夫不是这么学的。你以为自己真是学武的绝世天才吗?”

燕横挥动剑锋,把教过童静的八招“风火剑”,从第一势“半遮拦”到第八势“蛇缠枝”,在两个呼吸间就连环打出来,剑势如行云流水,全无停滞。

“别以为你有些少用剑底子就学得更快。你以前学那些花俏功夫,养成了好些坏习惯,我还要多花时间把你逐一矫正呢。”燕横收剑说。

童静见燕横这一手,心里不得不服。但被这么一个年纪相近的少年数落,又觉得很难咽下这口气。

那天在成都目睹燕横独战“马牌帮”,童静对这个青城派少侠确是心生敬慕;但这段同行练武的日子里,她又发觉原来荆裂的武功更在燕横之上,而且见荆裂每次练武奇招迭出,新鲜好玩,她那份仰慕都转移到荆裂身上了。

童静远远看过去。在石滩的另一头,荆裂和虎玲兰正用长木刀激烈地互相砍劈挡架,其碰击之声,隔远也显得出劲力之浑厚。负责撑小船的船员也都忍不住在旁边好奇观赏。

但见两人身姿动作越来越快,攻防绵密得像预早排演,招式风格又有相近之处,他们既像比斗,又似在玩着游戏。

童静带点羡慕地瞧着,口中喃喃说:“为什么不是荆大哥教我?他比你强多了。他教我,我一定学得更好。”

燕横本来就不大想教童静,觉得碍着自己练剑,一听这话更是动气。

“你喜欢他,就去找他呀!我才懒得再教你!”燕横说着就转身走开。

他那句“你喜欢他”,原来是“你喜欢由他教你”的意思。听在童静耳里,却令她那张圆脸涨红了,害羞地垂下眼睛。幸好燕横已经走开,没有看见。

燕横走到石滩的水边,左手从后腰拔出短剑“虎辟”,转腕旋了一圈,就开始舞动起来。

本来荆裂反对他这么早就练双剑的。但自从听了童静描述燕横在“马牌帮”大发神威的实况后,第二天就主动开始教燕横使运双兵刃的法门。

“也许,你这方面有天分。”荆裂这样说。

要用双剑,第一步自然就是强化左手剑。这三个多月来他的左手就不断在练——用这短小但又厚又重的“虎辟”,重新练每一式最基本的剑招。有时甚至晚上睡梦中都在练。

听见“虎辟”的剑刃破风声,随着每日练习越来越尖锐,他就知道这左手剑的法度开始像样了——只有剑刃的砍刺角度正确而贯彻,破风声才会变尖。燕横心里兴奋不已。接下来就可以开始研究左右剑互相配合的技法了。

练了好一会儿,燕横停下来稍息,心里在琢磨剑招。然后他又忍不住瞧瞧远处的童静。

他心里不大喜欢这个性情骄纵的童大小姐,觉得她比宋小梨差得远了——小梨虽偶然也会向他耍耍性子,但事后总是会找个机会逗他开心,毕竟还是懂体贴人。

(——想起来,不知道小梨现在在味江镇过得好吗?……她心情平复了没有?)

但是燕横又发觉:自从开始教童静剑法之后,他心里不时会念着她的进度。虽然起先是有些不大愿意,但既然开始教了,也就想教得认真一点,希望童静学得好一点。

燕横看见:童静刚才虽然赌气,现在又独自继续在练习那八招“风火剑”。见到她这么用心去学青城派的剑法,燕横不免感到欣慰。

——只要是关乎武道的追求,个人喜恶都自然抛到两旁。这就是武者的本性。

远远看着童静剑招的误差,燕横皱眉。可是刚刚才吵完架,不好意思马上再过去教她,只好让她自己继续练了。

燕横又练了一阵子左手剑,然后把“虎辟”插回后腰鞘里,重新提起那柄刃身灰黑的长剑。这把剑是武当“兵鸦道”弟子呼延达的遗物“静物剑”,也是成都一战后“岷江帮”的人拾回来的。四尺的“龙棘”太长了,现在的燕横还没能称心驾驭,于是暂时拿这把剑作佩剑。

“静物剑”乃是双剑,他现在手上拿的一柄,在剑身根部刻着一个很小的“右”字,用来识别是右手使用的。另一柄“静物左剑”则挂在他腰间。

他举剑凝视那哑色的刃锋。当天青城派被屠戮,形势混乱,他没有看清每个敌人,但这呼延达必也在内。这“静物双剑”,不知沾染了多少青城弟子的鲜血。一想及此,燕横心里凄然。

——我必定要尽快变强。

他垂下剑,瞧向荆裂和虎玲兰那头。两人的木刀还在起落交击,声音似隐隐带着一种奇异节奏,非常好听。

燕横对这个倭国来的女剑士所知不多,只知她武功修为直追荆裂,而远胜自己——一想到这么一个娇美的姐姐,比自己还要强得多,燕横只觉天下之大,高手辈出,自己实在太渺小了……

这种距离之下,他没法看见他们两人的表情。但却感觉得到,他们似乎在笑。

的确,在木刀与木刀交击之间,荆裂和虎玲兰,正在欢喜地笑。

——那笑容,犹如两个乐师找到合奏的知音。

他们已经打了许久。虎玲兰臂力始终不如荆裂,木刀的劲力开始衰弱下来。荆裂感觉到,也收敛起攻击的力度。但虎玲兰不愿被让,马上后跃收刀。

“你比一年前又厉害多了。”虎玲兰跪下来,把木刀放在身旁地上,从腰带掏出汗巾,抹拭那麦色皮肤的肩颈冒出的汗珠。“你已经把‘阴流’完全融入自己的刀法了。”

虎玲兰说的是汉语,她知道自己既然要长时间留在中土,也就尽量练习说中土的语言,对着荆裂也减少说日语。只有“阴流”这个词她不懂翻译,还是用日语发音。

“你来四川途中,也没有停止练剑吧?”荆裂笑着回应。

“当然了。”虎玲兰咬着下唇,但其实是个笑容。“别忘了,我是来杀你的。”

她收回汗巾,捡起木刀站起来,又再忍不住远眺那巫山两岸的秀美景色。正值春季,云雾浓重,若隐若现的山水之色,更有一种奇幻的不真实感觉。

“现在我,知道要留在中土干什么了。”虎玲兰一口汉语还是有些生涩。“就是跟着你们,继续修练。直到跟你一样强。”她用木刀指向荆裂。“你不会忍受一个女人跟你一般强吧?到了那个时候,你就会忍不住跟我决斗。”

“好啊。”荆裂拨一拨辫子长发。“我期待那一天。”

说完他就走过去燕横那边。

“怎么了?”荆裂用木刀指一指正在另一头独自练剑的童静。“不教她了吗?”

燕横叹了口气:“荆大哥,以后由你教她吧。我才不想浪费这种时间。我只想专心练剑。”

“不好吗?”荆裂笑着问。“她很可爱嘛。”

“一点也不!”燕横像抗议地叫着:“根本就是个给宠坏的大小姐!”

荆裂再瞧向童静:“可是她确实很用心在练你教她的剑招啊。”

燕横无言,只觉得憋着一口气。他不想再提童静了,也就转换话题:“刚才看你跟岛津小姐练刀,很厉害。”

“是吗?”荆裂不以为意,挥动着木刀,琢磨刚才和虎玲兰对招用过的刀法。

“我刚才仔细看了一会儿……”燕横说:“你用的其中几招,跟我们青城派的剑招有相通的地方。”

“不是相通。”荆裂直认不讳:“确是青城剑法。我是当天在青城山上观看,还有这一阵子跟你练剑时学会的。”

“什么?……”燕横瞪大眼睛。“这……可不……”他想到青城剑术,竟在自己手上流给外人,犯了师门的大忌,很是紧张。童静也算半是拜师,而且只教她最基本的“风火剑”,也就算了;但荆裂这样,却迹近偷学武功。

面对这个救命恩人兼教导自己的前辈大哥,燕横不好意思直斥,一时不知要怎样说。

“你是想说我‘偷学’你们青城派的武功吗?”荆裂严肃地说。“可是我教你的东西,也不是青城派的功夫啊。那么你又要不要学?”

燕横哑口无言。

“你要在最短的日子里变强,这种无聊的门户之见就得抛诸脑后。”荆裂告诫他:“别说是同伴的武功。就算是仇敌武当派的招术,我一样参详学习。你也得这样做。”

燕横看看手上,那柄原本属于仇敌的剑。

——把一切可用的东西都掌握在手上。强者之路就是如此走的。

燕横回想最初认识荆裂时,荆裂怎样鼓励他:要复兴青城派,甚至开创一个更强的青城派。

虽然遥远,但燕横确有此宏愿。而既然是“更强的”,就是说跟本来的青城派不一样,必然包含了不同的东西。也包括别人的东西。

“我明白你说什么了。”燕横想到这里,点点头。“我在想:青城派还没有建立之前,青城的开山先祖也不可能完全凭空创造这许多武功。他们必定也有学过他人的东西吧?”

荆裂耸耸眉毛。他有些意外。这个少年剑士,只是经过很短的历练,思维却渐渐变得豁然了。

荆裂伸手,从燕横右腰抽出另一柄“静物剑”,倒转把剑柄递往他左手。

“好了。今天就开始教你双兵刃的法门吧。”

燕横兴奋地接过那“静物左剑”。

另一边的童静又练了一回,终于累了停下来。她这时朝燕横那头一看,见荆裂正在教他练双剑,令她羡慕不已。

——如果是荆大哥教我,我一定进步得更快。

她不想再看,脸转过另一边,看见虎玲兰正独自站在岸边,观赏那山水风景。童静拾起放在一旁装清水的竹筒,走了过去。

“要喝吗?”童静把竹筒递给这位比她高了一个头的美女剑士。

“谢谢。”虎玲兰接过。她拔开竹筒的塞子喝了口水,眼眸仍不离大江对岸的山色。

这么一个健美、一个娇小的一对英气女孩,并肩站在岸边,正看管着小船的“岷江帮”船夫,禁不住偷看着。

童静看见虎玲兰目光的方向,也瞧往对岸。

“好美。”虎玲兰再次赞叹。

“你的家乡……”童静好奇地问:“没有山吗?”

“当然有。”虎玲兰瞧着她微笑说:“不过很不一样呢。我们鹿儿岛的山,会喷火的。”

童静从来没有听过山也会喷火。“是吗?是怎样的?”

“喷起火来,山上的整片天都变成红色。”虎玲兰一想起家乡,怀念之情泛在脸上。“好危险的啊。远远看着,也会令人觉得很厉害。可是也很美。”

童静听着,心里想象那火山喷发的图画。然后她又看看虎玲兰那健康美丽的英姿,心想:就是那样轰烈的山底下,才会孕育出这样的女孩子吧……

“好想去看看……”童静向往地说。

“你还这么年轻,有机会的。”虎玲兰看着她,笑得动人。“我刚才看见你很努力地练习呢。不错啊。”

得到这位高强的姐姐赞赏,童静特别高兴,刚才跟燕横吵嘴的郁闷一扫而空。“我很喜欢剑的啊。”

虎玲兰牵起童静的右手,把她手上那柄钝铁剑拿来细看。“这中土的剑,跟我们日本的很不一样。我看见你在学它的用法,也十分不同。”

她把剑交回童静的手,然后举起木刀。

“虽然武功不一样,我想我还是可以指点你一下的。”

“可以吗?”童静一双大眼睛发亮了。“谢谢你啊!”

“为什么要道谢呢?我们是……”虎玲兰想了一想正确的汉语说法。“……同伴。”

童静高兴得牵着虎玲兰的手。这时她才发觉:虎玲兰的手掌,掌背皮肤柔滑紧致,但里侧的掌指,却满是苦练刀剑积累的厚茧。

她们正要开始时,虎玲兰却忽然收起笑容,眺望向大江的远处。

虽然隔着雾气,但生于岛国,出海经验丰富的她,一眼就看见上游处有异样。

“有人来了。”虎玲兰说。童静也瞧向江上。

石滩另一边的荆裂和燕横也都停下刀剑,一起望向江面。

不一会儿,三艘大船破雾出现,正驶靠向泊在江心的“岷江帮”货船。

三条船上,同样挂了“岷江帮”的旗帜。

虎玲兰感觉到,握在她手里那童静的手掌,变得僵硬了。

“我知道。”童静木无表情地垂下头来。“来找我的。”


“我们‘岷江帮’本来就没有继嗣的规矩。我只得这个女儿,更是从来没有想过要把帮主之位传给她。我童家虽不是什么体面的门户,但我只盼这女儿活得平安快乐,长成个普普通通的姑娘,将来嫁一个有出息的汉子,也就心满意足,所以替她起个‘静’字作名字。”

在那大船的甲板上,摆下了一桌丰盛的宴席,河鲜牛羊,蔬菜果品,堆满了十几碟,当然还有好酒。宴席上方撑起了遮荫的布幕。

坐在主位的“岷江帮”帮主童伯雄,说着便朝在座的荆裂、燕横和虎玲兰举杯,一饮而尽。荆裂和虎玲兰豪爽地回敬干杯。只有不太会喝酒的燕横,尴尬地举起茶碗呷了一口。

燕横禁不住又偷偷瞧向站在船尾远处的童静。她正纳闷倚在栏杆,一手托着圆鼓鼓的腮,另一只手拿着把小刀,赌气地一下一下刻在栏杆上。

她的父亲童帮主只有四十上下年纪,脸容五官颇是俊朗,只是长期行走江河,脸色晒成极黝黑。一把长髯梳理得整齐,加上那高壮的身材和甚为讲究的衣冠,坐在席上气势不凡,不愧为统领千人帮会的一方豪杰。那双和童静颇相似的大眼睛亮如星斗,显出其精明干练的本色。

三人喝罢,旁边的帮员又马上为他们添酒。童伯雄叹息,又接着说话。

“可是上天作弄,我这个女儿,天性就跟这个‘静’字丝毫沾不上边儿。童某早年丧偶,又长年在外主理帮务,不免对她太宠爱了。她要学武,我就千方百计找最好的师父给她。唉,整个‘岷江帮’上下,就只有这个女儿,让我没半点儿办法。”

燕横心里不禁暗地同意。

荆裂一边听着,一边却已提起筷子吃起来。面对这位成都第一大帮主,他没有半点客气。倒是他身旁的虎玲兰,自小守武家贵族的礼节,只是静静坐着,双手捧住酒杯。

“别介意,我们边吃边谈。”童伯雄微笑示意,却见燕横和虎玲兰还是不好意思起筷,也就自己先动筷夹菜吃起来。两人这才开始吃。

吃了几口,又呷了口酒,童伯雄继续说:“其实童某两个月前已经回到成都,并得知女儿跟着几位侠士修行的事情……现在才来拜访,请见谅。”

“你是想等女儿练得厌了,或者太辛苦受不住,自行回家吧?”荆裂笑着说,嘴里还在嚼着牛肉。“可是等了这么久,还是等不到她回家,心里着急了;又知道我们的船来到这里,似乎快要离开四川省,才急着来找她?”

“我就知道荆侠士阅历过人。”童伯雄拱手微笑:“可别误会童某怪罪几位啊。小女能得荆侠士,还有这位青城派名门之后亲自教导,实在是几生修到的福气。可是……静儿心性实在骄横,又没有待人接物的经验,我只怕她在外容易闯祸。”

“女儿是你的。何况她这么小,你要带她回家,我们可是没有半点说话的余地。”荆裂边吃着烤羊腿边说。“带走了你女儿,事前事后也没有向你这位父亲大人知会一声,是我们不对。就罚我一杯吧。”说着又拿起酒杯干了。

童伯雄也举杯回敬:“荆侠士果然是通情达理之人。几位请不用忧心,我帮那条货船,照旧让几位使用,高兴用到什么时候都可以。要是想上岸改走陆路,车马盘川亦请尽管吩咐我的手下打点预备。”

燕横听到童帮主要带走女儿,不禁又再瞧向童静。他虽然不大喜欢她的个性,但毕竟是许多天以来一同旅行修练的同伴,想起来她更在“马牌帮”总部里救过他的命。现在突然就要分别,燕横不免有些伤感。

虎玲兰也是一样。她对这个好武的小妹妹颇有好感,想到要分手,她再吃不下咽,慢慢放下了筷子。

“童某还有些事情想跟燕少侠说说。”童伯雄很恭敬地朝燕横拱拳,教燕横受宠若惊。“青城派的事情,童某已然听闻。少侠和荆侠士与武当派的恩怨,我也略知一二。燕少侠以后的打算,童某大胆猜想:是否要凭一己之力,向武当派讨回公道,并且重振青城派的门墙呢?”

燕横铁青着脸,没有言语。这等豪情壮志,在荆裂这个同伴面前还说得出口;但是对着童伯雄这位老江湖,燕横自忖不过是武林中一个无名小卒,可说不出这等大口气的话。

不过他不说也等于默认了。

“本来童某只是一介草莽江湖,对这等武林争雄的事情无置喙的余地。可是老实说一句,燕少侠,你不觉得这事情太渺茫吗?”

童伯雄说着站了起来,走到船边。那江风吹得他长髯飘飞,沧桑的眼神望向江岸。

“男儿生在世上,求的不外乎权位富贵,还有世人的尊敬。燕少侠的武艺,在‘马牌帮’一战已经证实了,在武林中也许未闯出名堂,但在我等江湖人眼中,如此武力已经不是凡人所能。这等非凡的才具,却浪掷在互相杀戮的仇怨之中,不是太可惜吗?”

童伯雄走到燕横跟前。

“童某有一请求:如蒙不弃,童某愿以小女许配予少侠,并授以少侠副帮主之职,统领‘岷江帮’千人帮众。再待十年八载,童某年迈力衰,其时你亦必然继任帮主之位——‘岷江帮’即使无家族传位的传统,但以少侠的武功,又是童某的女婿,全帮上下谅亦无一人反对。”

燕横简直惊呆了。他急急望向童静。她站得远,并没有听见。

“这……这……”燕横未沾一滴酒,脸却涨红着,忙瞧向对面的荆裂求救。

荆裂对这番话也是意外得很,想不到童帮主竟如此直接。宴席四周的“岷江帮”众人,听到帮主竟突然提亲,亦是一般惊讶。

可是童伯雄早在成都出发时已有这样的打算:女儿能够交结到燕横这名门大派的传人,实在是难得的缘分——青城派还在时,“岷江帮”千方百计想攀一点点关系都不可能。青城派今天虽已灭亡,但青城弟子的身份,在江湖人眼中仍不啻贵族王孙。燕横独破“马牌帮”,亦足见其武艺胆识和人品气魄。既得这等佳婿,又可替“岷江帮”添一员年轻的猛将,童伯雄深信乃是千载难得的机会,万万不可错过。

“童某知道,静儿的个性不是那么讨人喜爱。不过女孩子嫁了人,自然会变乖的。”童伯雄远远瞧着女儿微笑。他又朝大船两旁一张手。燕横看过去,那停泊在旁边的两条护航船,帆高船坚,甲板上满是百数十名雄赳赳的船员帮众,两面“岷江帮”的青色大旗高悬,在风中猎猎飞扬,气派无异官家的水师战船。

“少侠也见识过我们城里‘满通号’赌坊日进千金的盛况了吧?那也不过是本帮一家小生意而已。这等大船,我们在岷江和大江上下共拥有五十余艘,包揽了川中一带以至出川往外省的河运,连官府也得给足面子。童某大口气说句:‘岷江帮’虽不算富可敌国,但这帮主的地位,也可称一方豪雄。他日少侠统领‘岷江帮’,必更能大展拳脚,也是不枉此生的一番大功业。”

童伯雄极力游说,显示了十足的诚意。

荆裂和虎玲兰对视一眼。他们想起当日岛津守护许亲之事,也是相似的景况,两人不禁有些尴尬。

“荆大哥……”燕横站起来,再次向荆裂求救。

“这是你自己的事。”荆裂淡然说。“你的人生要怎么走,别人帮不上忙。你有什么想法,就直接跟童帮主说吧。”

燕横再看童静,见她正好奇地望向自己这边,直觉告诉她他们正在谈论自己。燕横害怕她会听到片言只语,也就请童伯雄走到船首说话。童伯雄亦示意帮众不用跟着来。

“童帮主,我读书不多,客套的话不懂说……”燕横到了船头,望向前方的大江,深吸了一口气,壮起胆子说:“童帮主的盛情,晚辈不能接受。”

童伯雄双眉垂下,甚是失望。

燕横急忙又补充说:“请别误会,这跟你女儿无关,也不是我看不起‘岷江帮’。我只看这大船的气派,就知道贵帮多么富有。对我这个身无长物的穷小子,童帮主提亲,大概就像天上掉下来的富贵吧?”

他接着拍一拍身后的“虎辟”剑柄。

“我身上虽然没有值钱的东西,却还有剑。剑,是师门赐给我的恩德。我的名字,也是师父起的。假如在富贵跟前,就能忘掉师门的血仇,我还有资格当‘岷江帮’的副帮主吗?还有面目去统领别人吗?”

听了这话,童伯雄动容了,失望之情瞬间变成了敬佩。

“帮主没猜错。晚辈已经立誓,要复兴青城派,要向武当派报仇。但帮主你却说错了。我凭的不是一己之力。”燕横指向荆裂。“我还有朋友帮助我。是有着共同志向的朋友。他帮我,就是因为相信我的誓言。如果我半途而废,那不只是背叛了自己,也背叛了他。”

荆裂一边在喝酒,一边瞧着两人。虽然听不见半句,但看见比燕横年长几乎三十年的童伯雄那敬重的神色,他不禁微笑。

——荆裂当然一早知道燕横会有什么答案。他从来没有担心过。

童伯雄凝视燕横良久,没有说一句话。

燕横有些不自在,朝他拱一拱手:“童帮主,得罪了……”

“我看来像有半点不高兴吗?”童伯雄捋一捋长须,豪迈一笑:“是有点失望。可是我高兴。”

他搭着燕横的肩头。

“看来我童伯雄半生,至今还没有看错过一个人。”

燕横不好意思地搔搔头发,始终不脱少年的腼腆。

“对了。童某此来,除了接女儿,也有一个重大消息带给几位侠士。”童伯雄说。

燕横眼睛一亮:“是关于……武当派的?”

童伯雄点点头。“不是别人,正是武当派掌门——消息说,他独自一人离了武当山,西往关中。”

——武当掌门!

“关中?……”燕横不熟地理,心里疑惑。他马上招手,示意荆裂和虎玲兰过来,并向他们述说。

荆裂听了,兴奋地紧捏拳头。

“关中……”荆裂说:“华山。”

天下“九大门派”里,惟有华山剑派,坐镇陕西关中。

也可算是巧合,此地往关中,路途并不甚远:往东一出巫峡即入荆州,再往北经襄阳入河南境,即可西进,从武关入秦。

“不知道这个消息,最初是谁人得知的?何人开始传出?”荆裂问。

童伯雄摇头:“不知道。不过消息到得四川来,看来已经在江湖上流传了一些日子。”

“假如是这样,其他各省的武林人士,说不定都已经知道这个惊人的消息。”荆裂思量着。“恐怕已有不少人,赶了过去趁热闹,探一探虚实。”

“荆大哥,我们……”燕横焦急地问。

“当然去了!”荆裂豪笑:“武当派的掌门本人有多厉害,难道你不想亲眼瞧瞧吗?”


荆裂等人临行前,童伯雄又命人各送上新做的衣冠。燕横得了一顶方巾,好奇尝试戴上去,俨然就是个年轻文士的模样。荆裂看看送来的衣袍,式样和布色都很简朴,但一摸上去就知道是上乘的布料所做。虎玲兰也得了几套汉人妇女的衣裳,她拿起新衣,很是欢喜。衣服款式都很适合三人,足见童伯雄准备周到。

他又亲自向燕横送上一包银两,燕横满不好意思地接过。

燕横和虎玲兰都步过跳板,登上原来的货船。

荆裂过去之前却回头,看一看站在父亲身边的童静。

童静仍然紧紧抱着那柄练习用的钝铁剑。她一双大眼睛已然通红,却咬住下唇,强忍着没有哭。

平日爹事事对她千依百顺,但这次他如此隆重地带着船队来找她,而且自到达至今,还没有跟她说过一句话——童静知道,父亲每次这样,就是说什么都不可能改变他主意的时候。所以她也是半句抗议或请求都没有说过。

燕横隔着船望向童静。她发现了,两人相对遥视。

他们不久前才吵了一架,却不想已经是分别前最后的说话,不免感到怅然。

荆裂这时问童伯雄:“童帮主,请问你加入‘岷江帮’时有多大?”

“十六岁。”童伯雄抚须怀想。“我在帮里,整整三十年了。”

荆裂瞧一瞧童静。

“呵呵,那也只比令嫒大一、两岁吧?你这么年轻就进道上混了,家里没意见吗?”

“童某父母早已双亡,孑然一身。否则怎会走上这条道?”

“那可真是命运使然啊。”荆裂微笑。“不过当初你进帮的时候,必然有些抱负吧?也许没想过有一天会当上帮主,但也定然希望干一番事业?”

“这个自然。否则童某又哪有今日?……”童伯雄说着,好像感到荆裂话中另有深意。“荆侠士,你想说的是……”

“没说什么。我只是想:三十年前,十六岁的童伯雄,也是自己决定自己要去哪儿的。”

荆裂说着,又再瞧着童静。仿佛是朝着她说。

“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路。”

童静有点激动,双眼更红了。

但她已经决定,今天,绝不会哭。

童伯雄听了,嘴唇紧抿着没再开口,眼睛却往下看着甲板,似在咀嚼这话。

荆裂也不再多言,回身两步就跃过跳板,跟燕横和虎玲兰并肩而立,朝着童氏父女一挥手。

跳板被抽回去。货船起锚开行。

燕横和童静,隔着船四目交投。

燕横蓦然又回想起那天:自己身陷罗网,童静擎剑守护着他,面对着许多强弓利箭都不肯走的情景……还有她那时英气的表情。

——我不会让他们伤了你!

门派被灭、遭人逼害的燕横,当时听到她这句话,心头是何等暖热……

燕横急往伸手到腰间,解下那武当的“静物左剑”,趁着船未开远,隔着江水把剑连鞘用力抛过去。

童静在船边伸手,把那“静物剑”一把接住。

“回去也要好好练呀!”燕横向大船高声呼喊。

童静把这剑也抱入怀中,朝着已渐远的燕横用力地点点头。

货船扬帆往东缓缓行驶。不一会儿,后面那三条“岷江帮”大船已经变小,半隐在氤氲之中。燕横、荆裂、虎玲兰三人仍然站在船尾目送。

荆裂指着那些大船,半说笑地问身旁的燕横:“你知道拒绝了童帮主,自己错过了什么吗?”

燕横眺视着,收紧目光。

“本来就不是属于我的东西。没有什么错过不错过的。”

货船沿着曲折河道而行,越是前进,那巫峡两岸奇峰似乎就越高,河谷更形深狭。船帆乘着风,正带着燕横驶出他平生也没有离开过的四川,航向更广大而未知的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