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曰: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
——《论语·子罕第九》

侯英志站在山脚下,以崇敬无比的眼神,抬首仰视武当山岳。

他蓦然明白了:“天下无敌”的念头,为何会在这儿诞生。

在青城派六、七年,侯英志时常对青城山那秀丽壮美的风景赞叹不已;可是今天得见有“大岳”称号的武当山,方真真正正感受到何谓“雄奇”。

武当山势甚奇特,四周地势低下,但到了中央却是突然奇峰群起。特别在这早春时节,山色苍翠幽深,散发着浓厚的古老神秘气氛,难怪武当山自古被称作“仙山”。

著名的“武当七十二峰”,一座座形貌犹如朝天的剑刃箭镞,竞相矗立,互争气势;惟独是被包围在中间的最高峰天柱峰,如鹤立鸡群般突出众山,一柱擎天直没云端,如王者临诸侯,孤高绝世。再细看周围众山峰,形势又仿佛向着天柱峰俯首朝拜——这正是武当山著名的“七十二峰朝大顶”胜景。

——“天下无敌”的风景。

侯英志不知不觉流下眼泪来,双手紧紧抱着那柄武当长剑。

只要是真正的武者,不可能拒绝这风景的震撼。

——武当派的所有人,就是活在这样的环境里,每天以这样的山势作修练的背景。

侯英志一想到此,胸膛就如火烧般灼热起来。当中有自惭、羡慕与嫉妒,也有兴奋。

因为他自己也快将成为他们的其中一人。

离开成都已有两个多月。侯英志自十二岁拜入青城门下,这才是第一次出门,平生没有独自远行的经验。要在多山的四川走陆路,又不熟路向,故此多花了许多日子,才终于抵达。

然而这不是旅途的终点。

真正的旅途,从这里才展开。


在山脚下看守山门牌坊的,是一个属于“元和观”的小道士。在他领路下,侯英志步上以山石铺砌的拜山神道,登至山麓,再转往西行。

不一会儿,武当派的总本山——“遇真宫”已在眼前。

此地背靠凤凰山,面朝九龙山,左为望仙台,右有黑虎洞,山水环抱,形势佳妙,正是本朝初年,武当派开山祖师张三丰结庵修练之地。及后成祖皇帝朱棣大修武当,为张真人于此敕建“遇真宫”,永乐十五年竣工,落成殿堂房舍近百间,其后又逐渐增建。

侯英志跨步踏进那琉璃瓦的八字宫门,眼前是个用青石板铺得平整的大广场,比青城派“玄门舍”的教习场广阔得多。

广场的正对面,正是“遇真宫”主殿“真仙殿”。那朱红墙垣的殿宇,高高矗立在饰有栏杆的崇台之上,庑殿顶四角单檐飞展,其非凡气势远远凌驾青城派的“归元堂”。侯英志心头不免又是一股震撼。

——这儿。就是这儿。

但同时侯英志感到奇怪。他原以为,矢志称霸武林的武当派,其本部定必守备森严。怎料他从神道上山,一直入了“遇真宫”大门,竟还没有遇过一个武当派的人。面前那广场里只有几名老役工在打扫,也是对他未瞧一眼。假如不知就里,还以为这儿只是一座门庭冷落的道观。

那带路的小道士似对此地甚为戒惧,未有随侯英志踏入宫门,在门外已匆匆告退。

侯英志不知如何是好。他心想,不如拉一个役工问问吧,也就踏入广场里。

才在青石板上走了数步,侯英志突然止住了。

“请现身引路。”他向四周转了一圈,恭敬地拱拳行礼。他并不知道对方藏身在何处,但确知自己从上山以后就已被人监视——一半是因为有种说不出的异样感觉,另一半是因为深信,武当派不可能松懈至此。

“我知道的。”侯英志又说:“要不是我带着这柄武当剑,恐怕已经血溅在登山的神道上。”

“你这小子,有意思。”

声音来自上方。

侯英志抬头,看见一个穿着褐色衣服的身影,蹲跪在高高的宫门顶那琉璃瓦面上。

那人自丈多高的门顶一跃而下,双足着地的瞬间又向横跳了一小步,那落地的力量即神奇地化去,无一点声响。这功夫,不仅仅是武当派的“梯云纵”轻功,而是把“太极”的化劲用于双腿上,才能如此卸力于无形。

此人身材高瘦,手腿异常修长,让人联想起一只螳螂。长脸甚白皙,似乎很少见到阳光,一双细眼冷光四射。他双肩和腰间束着皮革带子,各处都有皮鞘,挂带着共六柄仅一尺余长的短小飞剑。

“我没有现身,是想看看你。”这男子微笑说。

侯英志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对方是借着观察行走的步姿,判断自己的武功高低和来路。侯英志自己当然没有到达这境地,但他听过青城派的师兄说,武者只要功力和经验够深,自然有这观敌于微的能耐。

“那么阁下必已知道……”侯英志双手恭敬地举起手中长剑。“我这柄武当剑,不是抢回来的。”

那男子的嘴巴又咧开了一点点。他面貌虽冷,但笑容却真诚。“所以我说,你这小子有意思。”

侯英志还是举着长剑,下身却屈膝朝男子半跪下来。

“你干么?”男子扬一扬眉毛。

“叶副掌门有命,我一到了武当山,这柄剑便得交还同门长辈。”侯英志那英挺的脸,收敛了平日的傲气,严肃地直视那男子。

“新入门弟子侯英志,拜见师兄。”


侯英志跟随着这位高瘦的师兄樊宗,前往广场西侧的配殿。

侯英志在成都时,已经从四川远征军的师兄口中听闻,武当派的最精锐弟子皆被编入三大部。远征军全体一身黑色,正代表属于“兵鸦道”。

他不知道,此刻他身边的这位樊师兄,那一身褐色衣服,则代表了“首蛇道”精英的身份——“首蛇道”的驻外弟子如邹泰,在外活动时自然只穿便服以保密身份;而像樊宗这等负责武当山警戒工作的“首蛇道”弟子,则穿褐色武服以作识别,并显示更高阶的地位。

“你是否奇怪,‘遇真宫’里为什么都没有人?同门都到哪儿去了?”路上樊宗问。

侯英志点点头。樊宗为观察他而刻意躲藏,这还说得过去;但总不成整派的人都为了他这一个小角色而躲起来吧?

“原因很简单。”樊宗笑说:“他们都到山里各处练功去了。这本来就是‘遇真宫’每天最冷清的时分。”

“为什么不在宫里练呢?”

“地方不够呀。”樊宗失笑摇摇头。

侯英志耸耸眉。

——假如连这偌大的“遇真宫”也不够,武当派弟子的人数必远在他想象之外。

两人说着就走到殿里。虽只是配殿,但那庄严的气氛已令侯英志乍舌。

在樊宗带引下,侯英志晋见正在殿内静坐养气的桂丹雷师兄。

四十来岁的桂丹雷,身形外貌几乎跟樊宗完全相反,身材矮壮硕厚,令人感觉就像是一颗铁球,圆鼓鼓地撑起那袭“镇龟道”的墨绿色道袍。一头乱发像狮鬣般冒起散开,仿佛被雷电殛过,发丝鬈曲干旱而呈棕褐色。他额头打横刺了一行细小的奇怪弯曲符纹。袍服左胸襟处,绣着令武当派众弟子欣羡的“太极”徽号。

——副掌门师星昊仍在京师侍候皇帝,镇守武当山的要务,就暂交他这“镇龟道”的资深弟子主责。

桂丹雷接过侯英志递来那封有“太极”蜡印的信函。

“掌门正在闭关,师副掌门又身在外地。这信我代启了。”桂丹雷双手捧信过顶,略一鞠躬,然后拆开那蜡封。

读毕全信后,桂丹雷一双有如铜铃的威猛眼瞳,直视跪在跟前的侯英志。

站在一边的樊宗,虽未看到信的内容,但已猜知大概:刚才他观察过侯英志的身姿,估量其武功修为,虽未臻高手级数,但亦必是从名门大派修学;信既是叶辰渊的,侯英志定然从四川来,那么他不是青城派就是峨嵋派的人;樊宗看他脚步轻灵,似习剑多于习枪棒,八成是青城的残余弟子。

桂丹雷又瞧了侯英志一会儿,猛然从盘膝坐姿中起立,一手就抓着侯英志的衣领。

侯英志没有抵抗。不是因为自知敌不了,而是他知道,自己转投武当派,恐怕不能马上得到信任。踏上山路之前,他已然准备接受任何的考验或折磨。

但桂丹雷却只是用了巧劲,把跪在地上的侯英志轻轻拉起身。

“走!”桂丹雷高笑,拉着侯英志的手掌。“还等什么?既然拜入山门,第一件事就是去跟祖师爷叩个头呀!”


要进武当派的圣地“真仙殿”,必先在殿前脱去鞋袜,洁净双足,方可踏上那深棕色的木板地。

“真仙殿”初建时,地面铺的本来是青砖;但自从前代掌门公孙清还俗,改革武当派,将“真仙殿”改成修练武道的道场,就把地面覆上木板。

侯英志踏入“真仙殿”,首先自然是深被那尊巨大华丽、以真武战神形态塑造的三丰祖师像震慑。那丈许高的铜像,通体鎏金,真武大帝/三丰祖师仗剑而立,足踏蛇龟玄武神兽,其形貌威仪之生动,雕刻工艺之精细,侯英志在青城山上的道观从未见过。

曾经象征去欲修真、出世成仙的三丰祖师,在当代的武当弟子眼中,却成为了护佑武林霸业的武神。

未等桂丹雷吩咐,侯英志已然撩起衣袍下摆,双膝下跪,向着神像叩了三个点地响头。

桂丹雷和樊宗也各自叩了头。樊宗在神坛上取了三根清香燃点,交予侯英志上香。侯英志上香后又再跪下叩了三响。

“这就行了。”桂丹雷扶起侯英志。“既然叶副掌门已经在四川收了你进门,一切从简就行。”他笑了笑又说:“反正这二十几年来,我们武当派已经不再讲究这些繁文缛节。”

侯英志这时看见,在“真仙殿”道场内另有三人。三个看来都是三十来四十岁年纪,其中两人穿的是跟桂丹雷一样的“镇龟道”墨绿武服,一人则穿“兵鸦道”的黑衣。三人里只有其中一个“镇龟道”弟子,胸口没有绣“太极”标记,他正默默盘膝而坐,看着另外两名同门练习。那两人手臂交叠,身姿步法浑圆,互相推挤消卸着劲力,正在练习“太极拳”著名的“推手”。

第一次看见武当派弟子练武,侯英志虽看不懂这“推手”的究竟,也甚感兴奋。但他又知道在这“真仙殿”重地,传习的必然是非常高级的武技,自己这个初入门弟子绝对不宜偷看,也就没敢再细瞧一眼。

樊宗看出他的心意,微笑说:“不打紧。想看就尽管看。学得到的,也尽管学。武当派里,没有禁止‘偷学’这种无聊的戒条。”

“只要是有天分和能耐的弟子,我们不怕倾囊相授,只怕你学得不够快。”桂丹雷也在旁解释。“没能耐的,让你再看一百遍,你也未必学得来。”

侯英志听见,心头一热。没能跟燕横一起升为青城派的“道传弟子”,他一直感到不忿气——他不相信有什么武功,是燕横学得来,而他学不来的。此刻得知武当派传习之风竟是如此自由开放——而武当派又彻彻底底击败了青城派——侯英志觉得,这就好像印证了他的想法才正确。

“不过……”桂丹雷又说:“‘真仙殿’是清静的道场,平日只有掌门和副掌门才可以在这儿修练,我们还是不要流连。何况我们还要去另一个地方。”说着就带侯英志离去。


三人出了“遇真宫”,走上铺石的拜山神道。

侯英志感觉这两位师兄都异常诚恳亲切,大出他的意料。他见远征四川的“兵鸦道”弟子都一脸高傲肃杀,像江云澜和锡昭屏更是口舌不饶人,心里以为武当派内气氛也是一样,不想却完全是另一回事。

这时他才敢开口问:“桂师兄,刚才你说,‘真仙殿’只有掌门和副掌门才可以在里面修练……那刚才三位……”

“他们不同。”桂丹雷说时收起了笑容。“那三个人,是‘殿备’。”

“‘殿备’?”

桂丹雷停下步来。他仰视上方,那半隐云际的天柱峰山势。

“武当选立掌门,不讲德行,不排辈份,只论一样东西。”桂丹雷握起他那硕大的拳头,指节满布日积月累的厚茧。

“实力。”

他向天高举拳头。

“武当掌门。最强的武当派里,最强的一人。就是这么简单。”

侯英志想了想:“那是说……只要出现比他更强的人,掌门就会……换人?”

桂丹雷点头。“我派立了三大副掌门。副掌门除了身份地位及负责主理派内事务之外,更重要的是获得一个资格:每一年他们都可以向掌门挑战一次。”

樊宗接着说:“而‘殿备’,就是准备挑战副掌门地位的弟子。一旦宣布成为‘殿备’,他们就要在一年内与任何一位副掌门比试。这一年里,我们武当全派上下,会全力协助‘殿备’,给他最好的锻炼。”

侯英志兴奋得身躯在微微颤动。

“那么……要怎样才能成为‘殿备’呢?”

“没有怎样。”樊宗说。“任何一个武当弟子,随时都可以。你要是有信心,明天也可以宣布要成为‘殿备’。”

说得稀松平常。但亲眼目睹过叶辰渊神技的侯英志,清楚理解当“殿备”要具有多么巨大的自信与胆气。他回想刚才“真仙殿”里那三个师兄,不禁对他们由衷佩服。

“这也就是说……”桂丹雷说:“武当派里的任何一个人,随时也有成为掌门的机会。”

他指向那高耸的天柱峰。

“成为‘天下无敌’的武当派里,真正‘天下无敌’的第一人。”

这句豪壮的说话,有如一记重重的铁锤,击在侯英志的心胸。他感到眼眶湿润,喉头哽塞,一时答不上话。

樊宗留意到了,不禁笑着拍拍他肩膊:“十几年前,我第一次听见这句话,也跟你现在一样。”

侯英志深深呼吸,默默随着两位师兄继续上山。

走着时他又细想:成为挑战者“殿备”,自然要求极高的胆量与自信;但武当派的领袖,建立和维持一个这样开放的挑战制度,却显示了更不凡的气度和信心——身在高峰,仍得精进不懈,随时迎接下面任何一人的挑战,这不是每个掌握权力者都乐意接受的。

——武当之强大,绝无偶然或侥幸。

“桂师兄……”侯英志问:“直到今天……有成功战胜过副掌门的‘殿备’吗?”

“一个都没有。”

“那么……”侯英志皱眉。“他们之后怎么样?”

桂丹雷脸容肃穆。

“我现在正是要带你去见他们。”


那墓地就在“元和观”西侧,一片草色苍翠的平缓山坡之上。放眼望去,碑石林立,少说也有两三百座。

侯英志踏上草地,但觉触感软绵,垂头看看,修剪得十分短平,再看墓碑皆无一点杂草蔓藤乱生,看来日夕都有人殷勤打理。

他随意细看其中一片碑刻。墓碑的主人名叫“甘盈珠”,忌日是九年前的。算算生卒日子,死时才只有二十三岁。

桂丹雷没有解释。但侯英志早已明白,这些坟墓何来。

——全都是在武当派的酷烈修练和比试中失去性命的人。

“当武当派的弟子,不是好玩的事情。”

侯英志记起,叶辰渊收他入门那一天,就说过这样的话。

桂丹雷走过来,伸手轻抚那“甘盈珠”的石碑。碑上刻的除了死者姓名和生卒日期,上面还有一个代表武当派的“太极”徽纹。

“这些人当中,有的入门很浅,甚至连少许武功也没练到。”桂丹雷说:“但是躺在这里的人,每一个都永远是武当弟子。”

他仰头看看太阳。那头散乱的褐色枯发在飞扬。

“为了铸炼出最强的武者军团,这是必要的牺牲。他们付出的鲜血和生命,将来也会记在武当派的无敌传奇里。”

“不只是他们。”樊宗在旁又说:“还有几十个因伤致残,不能再练武的门人,他们也没有离开,仍在为本派贡献。有的负责铸造刀剑兵刃,有的修整锻炼用的器械,甚至缝制道袍武服。”

“即使不能够做任何事……”桂丹雷补充:“即使没有了两手两腿,没有了眼舌耳鼻……只要他进了这山门,就可以留下来。我们从来不会赶走任何一个弟子。”

他轻拍手底下那碑石,又说:“但是,进得这山门,当上了武当弟子,也就得准备随时会躺在这里。”

“我得首先当自己已经死了。”侯英志点点头说:“叶副掌门收我的时候,就已经说过。”

“那就好了。”桂丹雷笑笑。“那么你明天开始吧。”

“太阳还很高。”侯英志指一指天空。“如果可以,我想今天就开始。”

桂丹雷和樊宗相视一笑。

这时一个身影远从山路那头奔跑过来,那踏步声重得他们清楚听见。

那人不一会儿就跑到墓地里来。是个看来二十四、五岁的年轻人,却已经穿着“镇龟道”的墨绿制服,身形矮壮,浑身上下有一股野兽般的悍气。他一条右臂,不知道是否因为受伤,没有穿上袍袖,而是屈藏在衣袍底下,好像抱着自己的肚皮,外面还用黑布带绕缠。

他胸口绣有半边“太极”,白身黑眼的“阳鱼”图案。

侯英志看这年轻男子的容貌身姿,似觉有点儿眼熟,却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男子脸色红透,额上满是汗珠,身体还微微冒出雾气,看来不只是因为刚才奔跑所致,之前必然正在练功。

“是不是有人从四川回来了?”他口中问,眼睛盯着站在中间的侯英志。

“是叶副掌门新收的弟子……”樊宗正要介绍。

但那男子性情甚急躁,不等樊宗介绍,就径自问侯英志:“你从四川有什么消息带回来?打青城派那一仗漂亮吗?我哥哥打得怎么样?杀了多少个?”

哥哥。侯英志恍然。难怪一看就有点似曾相识……

“晓岩……”桂丹雷失笑:“人家怎么知道谁是你哥哥……”

“我知道。”侯英志说。“是锡昭屏师兄吧?”

那锡晓岩大喜:“对呀!我们长得像吧?来说,我哥哥在四川怎么样?”

“他被杀死了。”侯英志冷静地说。“在青城山上。”

锡晓岩一个疾步上前,左手擒住了侯英志的衣襟,把脸凑到他的鼻子跟前。

“你……”锡晓岩惊怒的声音从齿缝之间发出:“……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原本是青城派的弟子。”侯英志面不改容。

锡晓岩左手腕一记绞劲,侯英志上身衣衫都拉紧了。侯英志身材虽比锡晓岩要高,但锡晓岩的手臂向上一伸,把他扯得仅仅足尖触地。

“晓岩!”桂丹雷在旁高呼喝止。

锡晓岩充耳不闻。“是谁杀的?”他再次把侯英志拉近自己。

“不知道。但决不是青城派的人。”侯英志脸容不为所动。“我听叶副掌门和江云澜师兄说话,称呼那个凶手作‘猎人’……”

“猎人!”桂丹雷、樊宗和锡晓岩同时呼叫。锡晓岩慢慢把侯英志放了下来。

“不!”锡晓岩脸容悲愤。“以哥哥的武功,不会……”

“那‘猎人’异常狡猾,也许昭屏是中伏才会……”樊宗说着便沉默下来。

——对这“猎人”的武功看来得重新估计。

“晓岩。”桂丹雷说:“你先带这位侯师弟去‘苍云武场’,让他开始练功。这事情我得和樊师弟禀明掌门。”

——武当弟子众多,因此武当派在山上各处开辟了多个教习武场,“苍云武场”乃是最初级的一个。

锡晓岩再次怒视侯英志。他哥哥虽然不是青城派的人所杀,但毕竟也是因为攻打青城而遇害,他不免对侯英志看不顺眼。

“劳烦锡师兄带路。”侯英志忍受着这目光,恭敬地拱手。

现在武当派毕竟由桂丹雷代理打点,锡晓岩不敢不从,悻悻然带着侯英志离开墓地。

“樊师弟,这可奇怪了。”桂丹雷皱眉说:“在四川出了这事情,何以叶副掌门不马上送个信回来?”

樊宗也是不解。他们不知道的是:成都血战之后,江云澜离开了远征军,正是由他负责把有关“猎人”荆裂的消息亲身带回来。

——江云澜熟知回武当山的路途,理应比只早了一天出发的侯英志更快回来,却不知是什么原因,至今未返。

“让我上金顶请掌门出关,下来商议吧。”樊宗说。金顶即天柱峰顶,全武当山的最高峰。樊宗身为“首蛇道”精锐,轻功奔跑了得,由他上去自然最快。

“马上去。”桂丹雷点点头。

樊宗行个礼,一双长腿即拔步奔起,往上山的路走去。

桂丹雷看着那如林的碑石在沉思。

得了一个像侯英志这样的弟子,他本应感到高兴——虽然还没有见过侯英志的身手,但叶辰渊很少看错人。

然而他心里却有不好的预感。

——不会是因为那“猎人”呀……就算他杀得了锡昭屏,也算不得什么。不可能撼动武当派的……

桂丹雷抬头,仰视聚在天柱峰顶上的云雾。


到得那位于“回龙观”西面的“苍云武场”,侯英志眼界为之大开。

这“苍云武场”依西边山壁而辟造,用了偌大的工夫,在山岩间开凿了一大片平整的石地。围绕武场三边和遮盖了半边天空的积岩,层层有如云朵,故此得名。武场后方还排列着各有丈多高、形貌威猛的六甲护法神将塑像。

可是再壮丽的练武场,最重要的,还是人。

侯英志隔远就感受到,那场中许多人体共同散发的热力。石地上密密麻麻都是年轻男子,其中大半赤着上身,各占一片空间,不是独自演习拳腿兵器,就是在跟同门对拆招式;又或猛烈地击打沙袋、木桩、假人,亦有以石锁、杆棒、木制刀剑等锻炼打熬气力。随处都见到有身上敷着药缠着绷带的弟子,正在毫不在意地带伤修练。

侯英志没能数算,但放眼望去,怕也有近二百人。

——武当派,单是这个初阶的练武场,人数就比得上整个青城派。

那此起彼落的吐气叱喝声,粗浊的呼吸声,加上那二百具精壮躯体共同散发的逼人热力,这“苍云武场”,就让人想象到有如一座不断鼓风的大洪炉。

——这洪炉,正在铸炼打造世上最强的武道。

侯英志很想马上就脱去上衣,也投身进这炉火里。自从离开青城山,他已经超过两个月没有正式练武了(虽然一路上自己也有练练剑法)。看见如此情景,他身体里的武者之血不由得沸腾起来。

“锡师兄,我要怎么开始?”侯英志焦急地问锡晓岩。

刚得到兄长死讯,锡晓岩自然还没平复,胸腔满是怒气。要不是桂丹雷亲口嘱咐,他早就一拳擂在这个青城派的臭小子脸上。

锡晓岩没有理会他,一跃进入练武场,在场中奔跑起来。众弟子看见是“镇龟道”的师兄,自然往两边退开让路。

“晓岩,你干嘛?”一个也是穿墨绿武服,正负责今天指导弟子的“镇龟道”师兄从旁呼叫。

锡晓岩却没答理,径自跑到那排木桩跟前。

“这是什么娘娘腔的打法?”他怒叫,一个左肘砸在其中一名正在练桩的初阶弟子肩头。那弟子身材也不比锡晓岩瘦,但吃这一肘,身体登时往横离地飞开数尺,要另外两人扶着才能站稳。那两人也料不到这飞来身躯所带的劲力,一扶之下竟也各自退了两步。

“打木桩,要这样打!”锡晓岩往侧一个杀掌,猛切在木桩突出的桩手上,那相当手腕粗细的桩手登时断裂,半截向横飞出;他左手一出复向内一绞,指掌又擒住另一根桩手,手腕紧接一沉一扭,这根桩手又被他硬生生扭断下来。

这批木桩的材料,是用特地从江浙一带运来的红木,坚硬沉重。这些初阶弟子,每天击打木桩也不能太久,否则拳足和桥手都会吃不消。骤见这等功力,他们不免看得呆住了。

侯英志也远远看见。他曾亲眼见过锡昭屏的功夫,比较之下,但觉这个弟弟更要在哥哥之上——那出击的杀掌威力,跟锡昭屏的“两仪劫拳”应该不相上下,但接着的擒拿绞劲,则比出掌发力困难得多,锡晓岩却是一样地轻松。

几个负责传功的师兄,还没来得及责备他,锡晓岩已自行离开“苍云武场”下山了。他们看来早就见惯他这等脾性,互相看了一眼,就命令师弟们如常操练。

“新来的?”一把声音从侯英志后头响起。侯英志一来就被场上的练习情景吸引,没留意建在武场旁的那座房舍。说话的人正是从那房子里走出来。

侯英志看这人,三十来岁年纪,一边右眼瞎了,也不用眼罩掩盖,露出一个十字的旧创疤。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的,左膝不能屈曲。

侯英志想起,之前樊宗说过有些因练武致残的弟子仍然留在武当派服务,心想这位师兄必正是其中之一,应该是负责打点“苍云武场”的杂务。

“是的。”侯英志拱手道出名姓。

“姜宁二。”这独眼人也拱拱拳。这才看见他左手腕指僵硬,也是受过很重的伤。

侯英志极是佩服。这位姜师兄,眼、手、腿的伤不会是同时造成的——也就是说,他曾经克服过两次严重的伤残,直至第三次,才不得不放弃追求武道。可怕也可敬的精神。

姜宁二微笑:“上山不累么?现在就要开始?”

侯英志坚决地点点头。

姜宁二指一指武场:“看了之后,最想学哪一种武功?”

“剑。”侯英志说时毫无犹疑。

“好啊。我以前也是学剑。”姜宁二苦笑,抚一抚缺去的右眼。“不过先告诉你:武当剑,不易学。”

“我知道。”侯英志回答。他心想,我可是练了六、七年剑的行家啊。不过他也无意急着说明自己的出身。反正整个武当派的人早晚都会知道。

——更何况,青城剑法已经败给武当剑。不值一提。

“我……可以上场了吗?”他又问。

“先跟我进来。”姜宁二又神秘地微微一笑,示意侯英志跟他进那房舍。侯英志想,大概是进去领制服器械吧。

进得那屋子,姜宁二却没有带他前往摆放器材的房间,而是到了厨房。

那说是“厨房”,其实也兼作饭堂,半边摆放了三张巨大的长桌。即使桌子如此大,“苍云武场”的众弟子,平日也得分三轮吃饭。六、七个炊事役工正在灶炉那边忙个不停。

“我不饿。”侯英志说:“上山前我才吃了干粮……”

“不是吃。”姜宁二右手拿起一个空碗。“是喝。”

他走到一个几乎到胸口高度的大缸前,揭开木盖子,伸手进内舀了半碗。

“练功前,先喝。”姜宁二把碗递向侯英志。“本来要喝一满碗的。你第一次,我先给你半碗好了。”

侯英志不明所以,双手接过那碗。但见碗中盛的是深得接近黑色的液体,扑鼻一阵刺激的气味。

侯英志连想都没想——自小受青城派的训练,教会他修练武道要绝对服从——一仰头就把碗中的东西喝光。那东西带有一种辛辣的怪味,他强忍着吞下咽喉,脸容皱成一团。

“多喝几次就习惯。”姜宁二拿回那空碗。“这东西名叫‘雄胜酒’说是酒,其实都是药,没多少份酒,绝不会喝醉人——喝醉了还怎么练功呀?本门规定,凡入门者,最初两年,每天练功前都得喝一碗。”

“为……什么……?”侯英志只觉一股火热气息,自肚子升上来,滚烫得心胸也跳得加快,那热气好像要从鼻孔冒出来,脑袋里仿佛闪着光影。

“喝了这东西……”姜宁二咧齿:“……不怕痛。不怕伤。也不怕死。”

他放下碗,伸手轻轻拍那个大缸。“这东西珍贵得很,药方是前任公孙掌门,从物移教夺来的宝物呀。”

侯英志感到耳膜鼓动。突然那胸口的热气往四肢一散,心跳回复正常了,脑袋里也没再乱闪。此刻反倒觉得,四肢筋肌都像胀了起来,当中充溢着精力,那感觉异常舒畅奋亢。

“行了。”姜宁二竖起拇指。“去吧。”

侯英志无法克制地全速奔出房子。

踏上前赴“最强”的第一步。


樊宗虽已是武当“首蛇道”里首屈一指的轻功高手,但轻功不是仙术,樊宗毕竟只是人,也要用腿跑,用手爬。那天柱峰高耸万丈,山路险要,樊宗午后起行,全速登到峰顶,已近黄昏时分。

在斜阳西照下,天柱峰顶的“金殿”,反射出令人不可直视的刺目金红光华。

这“金殿”乃是永乐皇帝花耗了惊人的人力物力,在武当之巅建造的奇迹。立于石筑平台上的,是一座通体铜铸的宫殿,一柱一梁、天花门户以至殿内一切器物皆以铜造,而且结构完全仿照木建的殿宇,供奉在殿内的真武大帝铜像更是重达万斤。当年要在这险峰上,建造如此一座雄奇的铜殿,所需的资源和决心实在教人难以想象。

由于全殿皆是金属,又立在高峰上,每当夏日雷雨时节,常会引来雷击。“金殿”被殛时,四处地面爆闪电光,雷鸣震天,殿周更有无数火球滚荡。最奇异的是每次雷殛后,殿柱上日积月累的铜锈马上全消,焕然一新,但殿身结构却丝毫无损,故此奇景被称为“雷火炼殿”。

因“金殿”乃仿皇宫建筑,属皇家祭礼的重地,等闲只能远观,不得擅入。但自武当派还俗改革后,将之私占作掌门闭关静修之地,官府亦无奈其何。

樊宗半跪在那殿门前的石阶之上,俯首高喊:“弟子樊宗,受师兄之命,有要事急禀掌门,并请掌门出关下山主持!打扰掌门清修,弟子自知冒犯,愿受责罚!”

良久,殿内并无答响。

樊宗一身大汗淋漓,一半是因为花了许多力气攀山,另一半是因为心情紧张——任何一个亲眼目睹过掌门武功的弟子,每次参见他都无法不紧张。

此刻樊宗却感到奇怪。以掌门的敏锐感应,别说是刚才的喊叫,樊宗跑来殿前的足音,掌门早已应该听得到。

他犹疑了好一阵子,决定还是推开殿门。

——虽然樊宗知道,姚掌门在武当山上受人暗算绝无可能,他进殿时还是暗中准备随时拔出身上的飞剑。

“金殿”因为全是铜造,殿堂内有一股异样的清凉感觉。樊宗越过前门,进入主殿,那真武像立时映在眼前,左右还有金童玉女和水火二将的铜像拱陪。

殿里只见一人。一个蜷缩在殿堂一角的身影。

那当然不是姚掌门了。樊宗急步上前,把那人扶了起来。是唯一陪同掌门闭关,负责起居的侍僮林小丁。

“干嘛?”樊宗一手揪着小丁的衣领,另一手这次真的搭上了腰间飞剑的剑柄。“掌门呢?”

只有十四岁的林小丁,慌张地瞧着樊宗,只是摇头。

樊宗摇一摇他身躯:“快说!”

“他……他不许我说……还要我留在这里,把带上来的米粮吃光之后才许下去……”

樊宗满脑疑问,根本搞不清楚小丁在说什么。不过樊宗心里倒是一宽——是掌门自己下了峰的。

“多久之前?”

“四……不……”小丁心中仔细算算:“我忘了……五天前,或是六天前……”

樊宗在神殿四处看看。没有留下兵器,那就是说掌门把佩剑带走了。

——掌门下去,却没回“遇真宫”……带着剑……

樊宗这时看见,神台上遗下了两张纸片。纸很小,樊宗认得出,是武当派飞鸽传书的纸卷。

樊宗拾起来细看。一张上写“青城”两字,用血打了个交叉;另一张写的是“峨嵋”,上面以淡墨画了一个圆圈。

——灭青城,降峨嵋。

樊宗忽然想到,这两张纸片,意味姚掌门正在想什么……

“他说过什么?”樊宗把纸片握在拳头里,不回头地问林小丁:“掌门离去前有没有说过什么?”

小丁抓抓头发努力回想。那张年轻的脸表情单纯。

“我……记起了。之前那一天,我听他好几次自言自语在说……”

“说什么?”樊宗回身一把抓着林小丁的手腕。小丁吃痛轻呼。

“……太慢了。”

“什么?”

“他说:‘太慢了。’”小丁想把手挣脱。“就只这三个字。”

——太慢了。

樊宗豁然明白,姚掌门往哪儿去了。


桂丹雷本来预计,樊宗要到次天午后,才会陪同掌门下峰回来。

故此当这天深夜,樊宗就来敲他的房门时,他已经心知不妙。

——乘夜从奇险的天柱峰下来,即使对樊宗这样的高手,都是极度危险的事情。

当看见樊宗那汗湿的脸,还有那双红丝满布的紧张眼睛,桂丹雷更加知道事不寻常。

听完樊宗的报告,他马上召集几个资深的“镇龟道”弟子,聚集在“真仙殿”里。

武当攻打天下各门派的次序,就只有掌门及副掌门几个人知晓。此外就是记在武当的机密卷宗里——这卷宗,同样也只有这几个最高领袖才有权打开。

但桂丹雷决意破例。

“将来掌门要追究,就只追究我一人吧。”桂丹雷在众人眼前,高捧那卷宗,向三丰祖师拜了一拜,然后拆开它。

他们读到了,继峨嵋之后,本派下一个计划攻打的门派。

一看见那三个字,桂丹雷马上掩卷不看,把绳索束起,将卷宗放回柜子里。

“樊宗,你累不累?”桂丹雷问。

樊宗那身褐色衣袍明明早就湿透,但他还是猛力摇头。

“你脚程和马术都最快,现在先出发。我们集齐了人,准备好,随后就去。先去郧阳青桐关,看看追不追到他,追不到,也打听一下。如果有消息他入了关,向西再追,没有,就在青桐关等我们会合。”桂丹雷说着,已经把作路费的银子塞到樊宗手里。

樊宗一点头,不再浪费多说一句话的时间,就从殿门奔出,跑进黑夜的山间。

“我们不要太多人。”桂丹雷回头看看同门说。“人多,惹人留意,也许走漏消息。”

桂丹雷很是紧张。假如叶辰渊和师星昊两位副掌门任何一人在,他都安心。可是偏偏就在这时出了事情……

“要不要叫……副掌门出马?”其中一个“镇龟道”弟子陈岱秀说。他接着降低了声线:“我是说,还在武当山的那一位……”

第三个副掌门。

众人面面相觑。

——这是武当的禁忌。陈岱秀就连其姓氏都不敢提。

桂丹雷想了想。“不。让他出来,不知道会发生多可怕的事情……本来就只有掌门制得了他。掌门不在,更加放不得。”他一双大眼瞪着,又说:“掌门不在这事情,更加绝.对.不.可.以给他知道。大家都知道后果会如何。”

他在木板地上踱了数步。“你们还得镇守武当山,我不能全带去。就陈岱秀跟我。另外我带五个‘兵鸦道’的预备军,再加樊宗,共八人。”

另一个“镇龟道”弟子说:“为安全计,也尽快传书给驻在京师的‘首蛇道’弟子,让他通知师副掌门赶回来坐镇。”众人点头同意。

“他是在想什么的……”旁边一个同门喃喃说:“要去也带人去嘛,这么胡来……”

“不许批评他!”桂丹雷厉声呼喝。“他是天下无敌的武当派掌门。他要干什么事情,怎么干,无人能管。”


第一线阳光透现时,桂丹雷、陈岱秀和五个没有跟随叶辰渊远征四川的“兵鸦道”弟子,已经备好兵刃和轻便行囊,踏往下山的路途。

就在那拜山神道旁,一个矮壮身影斜背着长刀,站在坡上等待。

不用细看那只垂着左臂的身影,桂丹雷已知道是谁。

“谁告诉你的?”桂丹雷问。

锡晓岩没有回答,但站在桂丹雷身旁的陈岱秀,不好意思地垂下头。

“让我也去。”锡晓岩从斜坡上跃下来。

“我们是去做正事。”桂丹雷严肃地说:“不是给你去发泄丧兄之痛。”

“我也是武当弟子。”锡晓岩断然说:“武当的戒条,我也懂。”

桂丹雷凝视锡晓岩的眼睛。然后摇摇头。

锡晓岩不服气:“你不许,我也跟着来。私自下山犯了戒,你回来再惩罚我吧。”

桂丹雷叹息摇头。同时却也为门派感到自豪。

——武当派二十多年走的这条路,就为了培养出这种倔强骄傲的武者。

桂丹雷没说一句,就领着六人继续步下山道。

——但也没有再阻止锡晓岩同行。

出了山门,下了山脚,八人背向升起的朝阳,往西而行。

目的地:关中。西岳华山。


这八人不知道:他们离开的同时,也有一只不明的鸽子从武当山振翅而出,飞进那黎明的天空中。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十二

武林“九大门派”列表(上):

(本列表所述时代为大明正德八年)

◇少林派◇

河南嵩山少林寺始建于北魏,寺僧自古已有修练武艺的传统,以超脱生死的武道精神,参贯禅机。相传少林寺最基础锻炼功法“易筋经”及“洗髓经”,乃是达摩祖师从天竺传来,并衍生出其他少林武技,实际不可考。

少林武功在隋唐之间已负盛名,雄视武林近千年,对中原各派武术影响极深,故得“天下武宗”的称誉。

少林派属正统外家,主要走刚猛硬派一路。少林寺僧练武本为参禅及保护寺院之用,因威力太猛,容易造成杀孽,因此不传俗家。佛家戒杀,故其武技少用刀剑利器,而主力发展徒手拳法及棍棒之术。寺内武僧亦同时修禅,“禅武不二”的精神,乃为少林武道之根本。

少林派武术博大精深,秘藏寺院内的拳械与各种功法甚多,号称“七十二技”。但有说其中部分已经再无人传承修习,仅存于拳经兵谱之内,实已失传。

著名武技:少林五拳、紧罗那王棍、十八铜人阵法

◇武当派◇

元末明初全真道人张三丰于湖北武当山创立。张真人身材魁伟,体质异常,不论寒暑,皆只穿一衲一蓑。相传其内家武功,乃参悟道家的内丹养生功法,转化成强身技击之术,据记载曾有“单丁杀贼百余”的勇武事迹。

张真人入武当山修道后,某日得观蛇鹤相斗,从两者身姿动作,领悟了劲力刚柔之理,创出武当最高绝学“太极”,从此奠定武当派在武林二百年来的地位。

武当派武功素以拳剑著称,原本专走内家功夫以柔克刚、借力打力的路数,武当弟子亦全为道士;惟二十余年前大破物移邪教一役后,全派上下突然还俗,武学风格更大加改革,摒弃了养生道术而偏重于武斗实战,所有拳法剑术重新大幅整编,走上了暴烈辛辣之路,又以极酷烈的方式训练大量弟子,武当派声势因而一时大振,并生起“天下无敌,称霸武林”的野心。

著名武技:太极、武当形剑、武当势剑、武当行剑、武当飞龙剑、两仪劫拳

◇峨嵋派◇

坐镇四川佛教名山峨嵋山,实际创立历史已不可考。有传说春秋时代“白猿公”司徒玄空,入山创立峨嵋武学,此事并无足够佐证;但可以确定最迟在宋代,已有僧人道士在山中传承武功的记载。数百年来,峨嵋山上及山下邻近地区的各种武术家数,渐渐自然融合,最终成之为峨嵋派。

峨嵋派武道以枪棒术最为世人所识。峨嵋枪法独步天下,讲究闩拦扎打间的微妙变化,武林各派长兵,惟有少林棍棒能与之较量。

峨嵋武功虽然最初源出于佛道宗教,但早已演变成为俗家门派,兼收男女弟子,传承之风比一般的山门派系较为开放。由于枪棒属长兵器,适合于战阵上使用,峨嵋派弟子参军入伍也较他派为多。

著名武技:骑龙枪、大手臂、圆机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