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梦白沉声道:“在下自后必更谨慎小心,爱惜性命。”

灰袍老人黯然一笑,徐徐道:“我尽我所知,俱都告诉了你,不知你也肯为我做两件事么?”

展梦白朗声道:“在下万死不辞。”

灰袍老人仰望苍天,道:“你回到金山寺后,必须为我洗清弑杀师兄的冤名,莫要叫我含冤不白而死。”

展梦白道:“这件事大师不说,在下也会做的。”

灰袍老人默然半晌,悠悠道:“第二件事,就容易得多了。”

展梦白道:“大师但请吩咐。”

灰袍老人目中突射出逼人的光芒,凝注着展梦白道:“等杀了那乘篮而下之人后,便立刻将我杀死。” 

展梦白身子一震,大惊道:“大师!你……你……”

灰袍老人默然笑道:“我秘密已有交待,冤名已可洗清,此身已无所留恋,是以才求你给我个痛快。”

展梦白颤声道:“大师这岂非是强人所难……”

灰袍老人怒道:“你难道忍心看我在这里多受活罪?”

展梦白朗声道:“在下只要能活着上去,纵然拼了性命,也要将大师救出此洞,绝不会让大师一人在此受苦。”

灰袍老人惨然一笑,道:“你且看看我这副样子,纵然离开这里,也是活不下去的了。”

展梦白心头只觉黯然欲涕,忽地垂下头去。

灰袍老人徐徐道:“我此刻除了口中尚能说话,眼中尚能视物,别的已和死人无异,你为何不肯痛痛快快地让我死?”

展梦白霍然抬头,大声道:“但大师你……”

灰袍老人怪笑道:“我死在这里,丝毫不觉冤枉,只因自古以来,已有不知多少胜我十倍的英雄豪杰,葬身在此处,你只要看看石上字迹,便可知道

了。”

展梦白情不自禁,垂首看去。

只见那已被潭水冲激得有如乌玉般的山石上,果然字迹斑斑,有些字迹有深有浅,有大有小,但却骇然都是以指力划出来的,显见得留字之人,必定俱都是内家功力,已臻绝顶的武林高手。

只见中央一行字迹,入石竟有三分,写的是:“楚东纪松南,为宵小所害,毙命于此!”

展梦白心头一凛,他幼时似乎听人说过,这纪松南乃是五十年前的一代大侠,曾经在江湖中留下无数脍炙人口的轶事。

只是此人在壮年时突地销声匿迹,武林中便起了种种传说,甚至有人说他已证道成仙,驾鹤西去,又有谁知道他竟是被人暗算,惨死于此。

展梦白瞧了这名字,心头不觉更是怆然。

只见四旁纵横错落,还刻有许多名姓,这些名姓展梦白有的仿佛听人说过,有的虽未听起,但想来必定也都是曾经震撼一时的英雄人物,自他们所留下的语句中看来,这些英雄竟都是被人暗害,惨死在此。

展梦白黯然忖道:“不知此地之人,又有谁会知道江湖中还有许多沉冤于此的烈士英灵?”

他暗暗下了决心,他日一定要将这块满含烈士英名的黑石取出,让天下人共悼这些死去的英魂。

思忖之间,目光转处,突见那老人足下还有行字迹:“姓葛的,你害死了我,还是得不到,哈哈!”字迹之下,竟划着掌生七指的手指,正是昔年名震天下的神偷侠盗──“七指仙”白风人的表记。

展梦白也曾听到过有关此人种种神秘的传说,却再也猜不透这石上所刻没头没脑一句话的含意。

他忍不住抬头问道:“大师可看到七指仙留下的话么?”

灰袍老人叹道:“我无事时,便垂首望着这些字迹,想到这些名侠,也遭受到与我同样的悲惨遭遇,心中也不知道是安慰或是难受。”

展梦白道:“大师既看到了,可知道他这句话的含意?”

灰袍老人叹道:“想必有个姓葛的,为了要得到七指仙一件宝物,而将他暗算而死。”

展梦白悄然道:“但那姓葛的却终于未得到那件宝物,想那七指仙死后写了这句话时,心中虽也充满了得意,却又是何等哀痛。”

话声未了,突听削壁之上,铮的一响。

空山传音,余韵不绝。

展梦白变色低语道:“可是来了?”

灰袍老人也紧张了起来,沉声道:“你快些入水,听到有铁桶汲水之声,再上来取他性命。”

展梦白口中应声,身子自石上滑了下去,以他的内功修为,虽然在水中屏息半日,也绝无问题。

潭水之中,果然奇寒彻骨。

展梦白沉住了气,坠至潭底,潭水压力虽大,他可抵御,只是那种黑暗的滋味,却令人难以忍受。

他轻飘飘在潭底走了几步,暗暗忖道:“别人能在水底睁眼视物,我为何不能,难道我不如别人么?”

一念至此,当下睁开眼来,先是一阵刺痛,继而视界模糊,终于也能模糊地看出水底景物。

这水底的景物,当真是他前所未见的奇观。

但见四下也布满了嵯峨离奇的岩石,岩石间丛生着乱发一般的水草,小草间滑动着许多道不出名的怪鱼。

这些鱼不但形状不一,有的体如尖椎,有的形如短棍,有的扁如圆饼,颜色更是七彩纷呈,光怪陆离。

它们似乎都被这潭水中数百年来第一个来客所惊,纷纷自岩石草丛中游了出来,四散而逃。

跟在这些鱼身后,还有无数奇形怪状的毒蛇,箭一般直窜而出,来势之迅急,竟比任何武林名侠的出手都要快上三分。

展梦白大惊之下,方待闪避,哪知这些毒蛇快到他身前时,突的如触火焰,又箭一般退了回去。

它们去势之快,更是惊人,刹那间便没有踪影,只剩下那些海草在水中飘散,宛如风中少女的发丝似的。

展梦白再也想不到这黑沉沉的潭水下,竟有这种陆上人梦想不到的怪景,当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他喟叹之余,在潭底信步前行,又发现岩石之间,还散布着一些铁锈的刀剑兵刃,和死人的白骨。

这些人想必是在落水之后,立刻便死了,甚至连半句遗言都未曾留下,尸身都饱了蛇吻。

展梦白默默地为这些无名英魂致哀了半晌,目光动处,突地又在那嵯峨的岩石间发现了一件奇事。

只见左边的一方岩石上,竟斜斜插着柄铁剑,别的刀剑俱落在水底,这柄剑却深插入石,剑身入石已有大半。

而且别的刀剑俱已朽锈不堪,这柄剑虽也是黑黝黝地全无光彩,但通体上下,却不见一丝铁锈。

最妙的是,剑柄上还缚着两片石块,青石夹着剑柄,展梦白不觉动了好奇之心,伸手去取石块。

柄石的丝条,也已将朽腐,展梦白轻轻一动,石块就到了他手里,石上斑斑驳驳,似乎还有字迹。

但在水底之下,展梦白却看不清石上的字迹,心念数转间,突地想起这字迹虽不能眼见,但以手指摸触,岂非也可以分辨得出。

当下他手指便顺着字迹的笔画摸去,只觉上面写的是:“看到剑就拿走,摸着花就转手。”

展梦白大奇忖道:“这第一句话意思自很明显,但第二句话的含意,却当真是令人难解。”

当下,再摸第二片石块,上面也有字迹:“剑无条件送你,也不要你多事多口,我生前白拿别人东西多了,好歹也要白送一次。”这块石上字迹较多,也较小,展梦白摸来自也较费时,石上虽未留名,但他已隐约猜到这柄剑可能便是“七指仙”之物。

上面这些字迹,不但语气和水面石上“七指仙”白风人所留的遗言极端相似,笔力也仿佛一样。

展梦白呆了半晌,忍不住放下石块,伸手拔剑。

他只当剑人岩石,必定甚难拔出,哪知他手掌动处,剑锋也随之而动,那般坚硬的山石,竟随手而裂。

展梦白大惊下,再一挥剑,剑锋过处,山石竟齐根一裂为二,他不禁暗惊忖道:“好锋利的宝剑!”

凝目望去,只见这柄剑通体黝黑,毫无光彩,而且形状古怪,看来也丝毫没有起眼之处,只是在水中仍觉十分沉重。

展梦白暗暗忖道:“这柄剑想必是‘七仙指’临死前投入水中的,遇着山石,便穿石而入。”

他呆了半晌,不禁暗暗忖道:“此剑如此锋利,莫非就是‘七指仙’临死犹不肯被‘姓葛的’得到的宝物么?”

他手握此剑之后,脚步便沉稳得多,思量着向前走去,突觉水中似乎传过来一阵黯哑的音波。

他心头一动:“是时候了。”当下不及再去思量别的,双臂前伸,向潭边的岩石滑了过去。

岩石间又有游鱼小蛇,惊动而出,展梦白却也无暇细看,贴着岩石,悄悄地浮了上去。

此刻他深知事机危险,万万不可大意,稍一疏忽,便不但害了自己,也害了别人,是以,只让眼部出水,屏息而望。

只见削壁之上,果已垂下了一条长索,顶端飘荡在云雾间,末端却系着只足够容纳两人的篮子。

而那灰袍老人立足的山石之上,也多了一人。

此人身上穿着套黑亮的紧身衣裤,手上戴着双黑亮的鲨皮手套,头上也罩着具黑黝黝的头罩,全身上下,没有露出半分皮肤,在凄迷的云雾中看,当真是奇诡恐怖已极,有如鬼魅一般。

他此刻手中果然提着两只铁桶汲水,口中却冷冷道:“我好话歹话都已说尽,你当真不肯招出来么?”

灰袍老人只是从鼻孔中“哼”了一声,也不说话。

那黑衣蒙面人回首冷笑道:“好,大爷我无论说什么,你都只有‘哼’来答复,算你有种。”

灰袍老人道:“哼!”

黑衣蒙面人冷笑道:“你如此逞能,不过只想自讨苦吃,我倒要看看你骨头到底有多硬,能挺到几时?”

就在他回首说话之间,展梦白已悄悄移动他身后,突然自水中跃起,挥起长剑,忽的削向黑衣人的脖子。

他在水中挥剑犹不觉此剑之重,此刻才发觉这柄黑黝黝的长剑实在重得惊人,用足真力,才能举起。

那黑衣人再也想不到这里还有他人,丝毫未曾惊觉。

但见剑锋过处,那黑衣人的头颅,竟立刻无声无息地落了下来,便是刀削豆腐,也无如此轻易。

就在这刹那之间,展梦白左掌已接过了那具木笼,身子跃上山石,伸臂抱着了黑衣人的身子。

鲜血如涌,溅上了他的衣衫,头颅“噗”地落入水中。

他挥剑、杀人、接笼、上石、抱尸,五个动作,一气呵成,未到头颅落水,便已全做完了,端的快如闪电。

就连那灰袍老人,都不禁吃了一惊,呆了半晌,方自叹息道:“好快的身手,好快的剑锋!”

语声顿处,突又像想起了什么,脱口道:“展公子,你掌中之剑,自何处来的?”

展梦白已将剑与木笼放在石上,开始动手剥尸身上的衣服,口中应道:“自潭水中得来。”

灰袍老人叹道:“好一柄剑……”

展梦白随口道:“大师可知道此剑的来历么?”

灰袍老人道:“自古以来,不知有多少口名剑,久已绝迹人间,纵是博学之人,也难一一道出来历。”

语声微顿,又自接口叹道:“苍天待你,亦不知是薄是厚,既教你遇着这许多福缘,却偏偏又叫你生在这自古未有的江湖动荡之时,莫非……莫非苍天便是因为这动荡的江湖,而造成你这样一个人物么?”

展梦白此刻换过了那套仿佛也是鲨皮制成的紧身衣裤,将那具尸体投入了潭水之中。

他想到灰袍老人的言语,仅是黯然一笑,俯身取剑,回身挥剑,左手抱起老人的身子,挥剑削断了铐住老人的铁链。

那十字铁架本是支在山石之上,老人的身子,便是紧紧被铁链缚在铁架上,是以才能虚悬而立。

此刻铁链寸寸断落,老人的身子便软软倒入展梦白的怀抱中,仿佛烂醉如泥之人,全身无丝毫气力。

灰袍老人瞪目道:“你要怎么?为何还不杀了我?”

展梦白心头充满了悲痛与怜悯,口中却安慰道:“大师受的只是外伤,若能寻得拔毒生肌的灵药,必定能复原的。”

灰袍老人怒道:“你在骗鬼么,便是神仙下凡,也无这般灵药能救得了我,你……你还不动手?”

展梦白虽然知道这老人实已复原无望,生不如死,但终是硬不起这个心肠,动手杀他。

他只能硬起心肠,将这老人轻轻放落到石上,暗暗忖道:“无论他能活多久,我也要将他救出去。”

灰袍老人犹在哀求怒骂,展梦白心中叹息,只作不闻不问,他知道这老人四肢不能动弹,连自杀都不能够。

他俯身拾起了那木笼,只觉木质真是轻柔,上面嵌着两片珍贵的水晶,作为目光透射之用。

木笼还雕有一只蜻蜓的图形,刀法精妙,栩栩如生。

展梦白乍看还只当这蜻蜓图形只不过是作为装饰之用,仔细一想,却发觉这图形乃是认人的标记。 

要知人类面貌各异,自易分辨,但若是人人俱都穿了同样的衣服,戴起同样的面罩,若无标记,怎能分辨得出。

心念转动,他方待戴起木笼,突听灰袍老人道:“再见!”语声含混,仿佛口中有物。

展梦白心头一惊,俯身望去,只见灰袍老人竟已用牙齿咬住了剑尖,头颅乘势向前一送。

锋利的剑尖,立时自他口腔中穿入,后脑中穿出。

展梦白闪电般出手搭救,但灰袍老人却早已气绝而死,他受尽折磨,气血已枯,虽是利剑穿脉,鲜血也不过只有几滴而已。

这变故使得展梦白心如刀割,泪珠夺眶而出。

他木立了良久,以自己脱下的衣衫,覆起了灰袍老人的尸身,流泪道:“大师安息吧,展梦白誓为大师复仇。”

突有清脆的铃声,自身后传来。

展梦白大惊转身,才发现竹篮上拴有两只金铃,此刻铃声大震,想必是上面的人已在催促。

他勉强抑制了心中悲痛,将铁剑藏入紧身衣衫中,那两只铁桶,桶中水已倾覆,铁桶正飘浮在水面。

清脆的铃声中,竹篮已缓缓向上升起。

竹篮每升一寸,展梦白心头便紧张一分,只因他深知不久便将有一场斗智斗力,惊险绝伦的生死搏斗。

这场剧斗不但有关自身的生死之事,同时也关系着天下武林未来命运,这副沉重的担子,几乎已压得他透不过气。

只见四面云蒸雾涌,他身子也像腾云驾雾一般,下面的景物,越来越模糊,终于也全被云雾所掩。

那灰袍老人的尸身,早已看不到了──这老人竟以自己的生命,为武林换取了一只开启秘密之门的钥匙。

竹篮贴壁而升,约摸数十丈,山壁中突地伸出一柄钩镰长枪,枪钩搭上篮筐,竹篮向内荡去。

展梦白凝目望处,只见削立的山壁半腰,果然开有一个洞岩,洞里架着绞盘,自是作为升降竹篮之用。

两个身穿黑衣,头戴木笼,与此刻的展梦白同样打扮的汉子,正立在洞口,转动着绞盘。

其中一人道:“下面有什么好玩的,你不想上来了么?”

另一人却抱怨着道:“你身子怎地越来越重,咱们越来越瘦,你却越吃越肥,再过一阵,不如把你宰了吃了吧!”

展梦白心里有数,知道那铁剑的重量,委实惊人,他生怕开口露出了马脚,默默地爬出了竹篮。

只见这两人头上的木笼,一个刻的是青蛙,一个是蜘蛛,两人架好竹篮接过水桶,便转身而行。

这洞窟虽深邃,但却仅容一人单独前行。

那“蜘蛛”走在最前面,却回首道:“我说小蜻蜓呀,那老和尚这两天怎么样了,难道还挺得住么?”

展梦白不敢说话,仅只“嗯”了一声──他紧记着灰袍老人的吩咐,是以始终不敢轻举妄动。

那“蜘蛛”轻骂道:“怎么不回话呀,变成哑巴了么?”

展梦白正在思忖应对之策,“青蛙”却已轻声道:“你莫怪他,上次我下去后,也有许久不想说话。”

“蜘蛛”道:“为什么?”

“青蛙”叹道:“那老和尚的样子,实在太惨了。”

“蜘蛛”轻笑道:“看不出你心倒蛮好的,只可惜咱们身入此门,便已身不由主,而且……”

他语声突地变得极为严肃,接道:“你这话只能在我两人面前说说,若是被别人听到,哼哼,你还有命么?”

那“青蛙”果然噤若寒蝉,不敢再开口,展梦白暗忖道:“原来这些恶徒,也有几分人性的。”

抬目望处,崎岖狭窄的小道,突然开朗,前面现出道宽有五尺的铜门,闪闪地发出金黄的光泽。

“蜘蛛”走上前去,掀了掀铜门上所铸青兽的眼睛,铜门便无声无息地向两边滑了开去。

到了这里,他两人非但再不说话,脚步竟也变得十分轻缓,铜门中亦是寂静如死,却有一片亮光自门内映出。

展梦白知道自己若是入了此门,自己的生死安危,便已落入别人的掌握之中,随时随刻,俱有性命之危。

但他本就全身是胆,此刻更抱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之心,当下微挺胸膛,大步走了进去。

“蜘蛛”回手一掀,铜门便又阖起,展梦白目光已被眼前的景象所乱,竟未看到他掀的是什么地方。

只见铜门内乃是一片宽阔的洞窟,纵横几达二十丈,面积略呈圆形,四面还有二三十道门户。

这些门户宽不过三尺,竟是青铜所铸,门下也镌有各种昆虫、野兽的花纹图案,看来仿佛是此间徒党的居住之地。

数十重门户围绕着那圆形的洞窟,顶做圆形,向上拱起,四壁满燃着酒壶大小的铜灯,照耀宛如白日。

圆形拱顶下,乃是九具高与人齐的铜炉,炉火熊熊,却无熏蒸之气,也不知燃烧的是什么。

九具铜炉,排列亦作圆形,当中一块空地,打磨得平滑如镜,地上却支着数行藤棚般的铜架。

架上垂下无数条极细的铜链,链上悬着无数只水晶瓶,瓶子里却装的各种颜色的奇异液体,红、橙、黄、绿、青、蓝、紫、黑……深深浅浅,十色斑斓,被四下灯光一映,到处光影闪动,铜门上、铜炉上、铜架上,甚至连那平滑如镜的拱顶与石地上,都闪烁着十色的光影。

一眼望去,但见火焰飞耀,彩影缤纷,也不知是到了神话中的仙境,抑或

四下绝无一点声息,虽有三五个人在铜炉铜架间悄然穿行着,但彼此之间,却绝不开口说话。

到了这里,展梦白不由自主,自心底泛出一阵寒意。

此刻他已猜出,那铜炉便是铸制“情人箭”之用,铜架上所悬的水晶瓶中,装的也必定都是绝毒的药物。

他勉强稳定着心中的激动,跟在那两人身后,绕过铜炉,走向当中一扇有狼形花纹的门户。

这面狼形门户,宽度也有五尺,与入口的门户遥遥对立,却比别的门户宽了一倍。

“蜘蛛”缓步走了过去,在门上轻轻敲了三下,便垂手肃立在一旁,过了半晌,铜门方开。

这一扇铜门中,亦是座圆形的洞窟,但比外面的却小得多了,洞中不但桌椅井然,一尘不染,而且陈设得华丽已极,周鼎汉玉,琳琅满目,宛如王侯将相所居,四壁又另有三重铜门,门上也镌有狼形花纹,那两人走入这里,更是屏息静气,甚至连呼吸之声都听不到了。

展梦白心房却在“怦怦”跳动,暗暗忖道:“住在这里的人,莫非就是那‘情人箭’的主人么?”

思忖之间,突见左侧的门户,悄悄滑开,门内垂着珠帘,一个身材颀长的蒙面人,自帘内大步走了出来。

他身上穿着一袭长达足背的黑色丝袍,面覆丝巾,目光顾盼之间,比利剑锋利三分。

展梦白只觉热血沸腾,一颗心几乎已要跳到腔外,暗中反反复复的告诫自己:“切切不可轻举妄动,切切不可轻举妄动……”

只见这蒙面人笔直走了过来,劈头第一句话便冷冷问道:“那老和尚还是不肯招么?”

展梦白垂首道:“是。”

蒙面人冷“哼”一声,背负双手,往近走了几步,突然飞起一足,将“蜘蛛”手中所提的铁桶,踢得脱手飞出,口中怒骂道:“催梦草不来,如何铸箭,要你这潭水又有何用?”

狠狠一跺足,来回走了两圈,突又长叹道:“上面只知逼我交箭,却不替我想想如何交法。唉,你们去吧!”

微一挥手,转身走了进去。

那“蜘蛛”与“青蛙”两人,始终连大气都未喘过,此刻如逢大赦,立刻悄悄走了出去。

展梦白心中,却既惊又叹,他喜的是这里果然是铸造“情人箭”之地,他既能走入这里便不难完全揭破情人箭秘密,叹的却是因为这黑袍蒙面人竟还不是“情人箭”的首脑人物,他若要复仇,机会仍是渺茫得很。

三人心中心事不同,却俱是垂首走出了狼形门户。

“蜘蛛”附在展梦白耳边,轻轻道:“头儿近日脾气越发急躁了,与他初来时仿佛变了个人似的。”

“青蛙”亦自低语道:“久困此间,终年不见天日,谁都难免变得如此,你我被逼至此,除了听天由命,还有什么?”

语声未了,突见一个头戴蛇形花纹木笼的人,蛇一般滑了过来,轻叱道:“你们在说什么?”

蜘蛛惶声垂首道:“没有什么?”

蛇面人冷冷道:“少说话,多做事,回房去歇着吧!”

三个人齐声应是,分道走了,展梦白心头惶然不知自己该走到哪里,当下暗暗忖道:“我虽不能轻举妄动,必须要等探出隐秘,有了把握才能动手,免得白白送了性命,但他此刻若是发现了我的破绽,我也只得一剑先砍杀了他,能拼得几个,便是几个了。”

思忖之间,他手指已触及了衣衫中的剑柄,只因他此刻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到哪里歇息,也不能东张西望,随便乱走,而此刻他只要稍露破绽,行藏败露,在这四伏杀机的神秘洞窟中,他武功再高,也未见能冲出重围,纵能拼去对方几个,自己也难免要丧生此洞。

哪知就在这刹那之间,他目光动处,突地发现左面一行铜门的尽端,乃是一面镌有蜻蜓花纹的门户。

此刻已再无时间让展梦自来多加思考,他只得毫不迟疑地向这重门户走了过去,伸手把那蜻蜓眼轻轻一转。

那蜻蜓之眼,果然也是活的,展梦白不禁暗道一声“侥幸”,那浮雕的门户也悄然滑了开来。

他不敢回头,闪身而入,那扇铜门不需人推便又悄然在他身后关了起来,展梦白倚到铜门上,不禁喘了口气,还未及打量房中的陈设,突听身侧也有人叹口气,道:“你怎么才回来?”

声音娇嫩,竟赫然是少女的口音,展梦白心头一震,嗖地窜到角落里,凝目望处……

只见这石室陈设也颇为精致,高几精橱,还有张雕花的床铺,高堆着粉色的被褥。

一个面容出奇苍白的少女,披散着长长的头发,此刻正自那柔软的被褥中缓缓坐了起来。

她左手撑着自己的身子,右手自颈后绕出,掠起了左鬓的长发,斜眼瞟着展梦白,赤裸的双肩,浑圆而小巧,在灯下奕奕生光。

展梦白却骇得呆了,许久都不能动弹。

只听这披发女子懒懒地笑道:“你回来了,还不脱衣裳?”

展梦白心头一跳,情不自禁,又退后了些。

那少女又瞟了他几眼,腻声笑道:“你今天是怎么回事,在外面吓呆了么?好,我来替你脱。”

她突然自床上跳了下来,粉红色的灯光下,只见她身子竟赤裸得有如初生的婴儿,娇笑着走向展梦白。 

展梦白又惊又怒,不假思考,双掌倏然挥出,雄浑的掌风,震得这赤裸的少女再也立足不稳,砰地跌回床上。

她惊呼一声,面色突然大变,颤声道:“你不是小潘,你……你……你究竟是什么人?怎会来到这里?”

展梦白嗖地窜过去,掀起棉被,盖起她身子,开声道:“姑娘切莫声张,否则你就没有命。”

哪知这少女身子虽娇小,胆量却甚大,眨了眨眼睛,道:“是你没有命,还是我没有命了?”

展梦白呆了一呆,松开双手。

那女子伸手一掠乱发,冷冷笑道:“你小子想来偷些野食么?嘿嘿,那你可就看错人了,姑娘我虽非三贞九烈,但却也不能让你随便占了便宜。”

展梦白道:“你切莫误会,只要……”

他话未说完,那少女竟已咯咯娇笑了起来。

她眯起眼睛,娇笑着道:“但你也别怕,姑娘我反正也闷得慌,只要你脱了面罩,姑娘若是瞧得中意,也不妨让你……”

展梦白勃然大怒道:“放屁!”反手一掌,打在她脸上。

哪知这女子还是不怕,突又自被中坐了起来,大骂道:“好小子,你偷摸着进来,还敢假正经……”

展梦白顺手又是一掌,将她打了个翻身。

谁知她硬的不成,又来软的,竟反身跳了起来,勾住展梦白的脖子,荡声道:“好人,莫打了,我答应你……”

她话犹未了,展梦白双臂一振,她便又直跌了出去,这女子虽然泼辣,但遇着这样的铁汉,也真的怕了,颤声道:“你!你要怎么?”

展梦白厉声道:“盖起被来!”

那少女果然乖乖地钻进被里,再也不敢放刁撒泼。

展梦白厉声又道:“我问一句,你答一句,若是有半字虚言,我要你活着比死还难受。”

披发少女颤声道:“大……大爷,你不是这里的人么?”

展梦白霍然掀起了头上面具,双目寒光暴射,那少女见到了面上的煞气,忍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冷颤。

只听展梦白沉声道:“这里共有多少人?”

那少女牙齿犹在咯咯地打颤,抓紧棉被,颤声道:“我也不知道,约摸有二三十人。”

展梦白道:“他们都是何来历,武功如何?”

那少女道:“他们有的本来是下五门的绿林,专施毒药暗器,有的却是江湖野药郎中,只会些粗浅把式。”

展梦白暗忖道:“是了,以这些人来配制‘情人箭’,当真是再好不过。”口中又道:“你是什么人?”

那少女惶声道:“我只是个可怜的良家妇人,被逼而来……”

展梦白冷笑道:“看你这副模样,也不像是良家妇人,我且问你,他们将你逼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那少女道:“那些人有的是因为无地容身,自愿来此,有的却也是被逼而来,这里的头子,为了要他们安心在这里炼箭,便从外面掳了些少女来,让他们……”

展梦白不愿再听下去,截口道:“知道了,这里头子是谁?”

那少女哀声道:“我们都是被逼来的,怎会知道这里头子是谁,大侠客,求求你,饶了我吧!”

展梦白冷笑道:“你若真的是良家妇人,他们便不会寻你来了,但你可放心,只要你莫多事,我也不伤你性命。”

那女子身子已缩到大床的角落里,此刻突又冷笑道:“对了,姑娘我本就不是良家妇人。”

展梦白双眉剑轩,大怒道:“你……”

那少女冷笑道:“住口,我身后的机簧,直达全窟的警铃,只要我手掌一动,你便没有命了。” 

展梦白身子一震,后退三步。

那少女咯咯笑道:“对了,乖乖地退回去,只要你听话些,什么事都可商量,说不定……”荡笑一声,眼波横飞。

展梦白大怒忖道:“我纵然死了,也不能听命于你这淫贱的妇人!”

只觉胸中热血上涌,哪里还再顾及别的。

那女人犹自得意,娇笑道:“小伙子,告诉我,你是……”

展梦白突地怒喝一声,飞扑而来。

那女子似乎不信世上竟真有如此不要命的,面色立刻吓得青了,左手猛按机簧,右手却自枕下抽出柄匕首。

展梦白一掌横切在她咽喉之上,她匕首也刺下展梦白胸腹,他激怒之下,竟忘了防护自己。

那少女气犹未绝,面上不禁露出惨笑,以为已手刃仇人,哪知匕首刺出后,她手掌一震,刀锋竟断了。

她自不知展梦白胸前,藏着那柄古铁剑,心头大惊,气息已绝,她赤裸裸地来,终于也赤裸裸地去了。

展梦白翻下床铺,突听铃声大震。

清脆的铃声,震散了四下的死寂,接着,惊呼声大作,脚步之声奔腾,都奔向这石室而来。

展梦白深深吸了口气,挺胸立在门前,他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要以一身之力,血战群魔。

哪知这时外面又已响起一阵洪钟般的语声:“莫要动手,施放毒气,让那厮活活在里面闷死。”

展梦白惊怒之下,奋力去扳那铜门,铜门却纹丝不动。

而此刻石室顶端的通气口中,却已飘散出一缕缕清淡的白色烟雾,带着种腐木般的臭气。

展梦白立刻屏住呼吸,心头却更是惊怒,他本愿血战而死,却再也不愿被人闷死在这里。

刹那之间,白雾已弥漫了整个石室。

展梦白双掌凝足真力,奋力击向铜门,只听“砰”地一声大震,那铜门嗡然而响,却震它不开。

门外不时传来阵阵冷笑嘲骂,展梦白悲愤填膺,目光尽赤,一手撕裂胸前的衣襟,突地触及那柄铁剑。

要知他初得铁剑,是以在惊怒之下,便未曾想到这柄利器,此刻心念乍动,立刻反手抽出铁剑。

他暗中再次凝集了全身真力,吐气开声,铁剑便带着一溜黑黝黝的光弧,划向那沉重的铜门。

只听一声闷哼,漆黑的铁剑,竟穿门而入,宛如刀削腐木一般,将铜门划开了一道缺口。

展梦白精神大震,挫腕收剑,跟着又是一剑挥出,脚下也飞起了一足,本已裂开的铜门,果然被他飞足踢穿一孔。

门外立刻响起了一阵惊呼之声。

展梦白旋剑护身,嗖地窜出,门外人只见一团黑黝黝的光华,裹着条人影。闪电般掠出,惊呼之声更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