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田

二十二日下午

南苑机场

“我能看吗?”蓝兰半躺在沙发上问。

天然过去给了她,回来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了蓝青峰的信。就两行:

天桥福长街四条十号。

侧室住址不详。

“爸爸信上说什么?”

“画报的事。”他把纸条插进了信封,揣进了口袋,“什么时候给你的?”

“上个礼拜……还叫我亲手交给你。谁知道你一连几天没去上班儿。”

“蓝田的事,他知道了?”

“还不知道。他给爸爸的信,也是上飞机前才寄的……”她又看了遍手上的信,“谁瞎了只眼?”

“欺侮他那小子。”刚说完,就有点后悔。

“真的?”蓝兰一下子坐直了,“怎么你们什么都不跟我说?”声音赌气,满脸委屈,“看我以后还帮不帮他忙!”她顿了顿,“怎么瞎的?”

“没瞎,就受了点儿伤。”他不想多说,怕她一问再问。

“怎么受的伤?”

“不清楚……”他微微一笑,“说不定叫燕子给叼了。”

“腊月天?还下着雪?叫燕子叼了眼?你也真会哄小孩儿!”可是她笑了,“反正活该!”

“对,活该!”他点了支烟,玩弄着那个银打火机,“还没谢你。”

“什么?”

“这个。”他“哒”一声打着了。

“哦,”她又笑了,“给我捡了个便宜……不知道谁送给爸爸的。”

“我正用得上……”他喝了口酒,“那我送你的,用上了吗?”

“你送我的,是件害人的礼。”

“害人?”他纳着闷儿微笑。

“写日记,好是挺好,可是要写就得天天儿写,还得写心里话……”她坐直了,“真没意思。”

“也不用那么当真。”

“要写就得当真。写心里话还不当真,不是开自己玩笑?”

李天然点头承认。

“你知道吗?T. J.,看着哥哥上飞机,我才悟出个道理。”

“哦?”

“这一棒子把他给打醒,也把我给打醒了。”

他笑了,“怪不得你刚才说的,有点儿像是大人的话。”

“对!”她一拍她大腿,“这就是我的意思。你猜飞机门儿一关上,我怎么想?……我在想,一九三七年一月二十二号下午二时,北平蓝家小女长大成人!”

“好!”他举杯一敬,抿了一口,“可也别长得太快。”

“那就看我的造化了……这就是人生。”

李天然一下子无话可说。

“本来我还不怎么想去美国,可是现在,我真巴不得明天就走。”

“也用不着巴不得,没几个月了。”

蓝兰站了起来,拉了下毛衣,把手上的信还给了天然,“哥哥不是叫你有空儿陪陪他妹妹吗?”

“你说。”

她看了看手表,“先去吃饭,再去赶场电影儿。”

“电影儿?不是没夜场了?”

“就‘平安’还有,外国人多。”

幸好有车。李天然带她先上“顺天府”吃了涮锅,接着去看八点半那场《齐哥飞歌舞团》。回家车上,蓝兰心情好多了。

他出了九条东口,在北小街上住了脚,用手遮住那阵阵刮过来的风,点了支烟。真够冷。街上只有那么几个昏昏暗暗的路灯亮着。月亮也不知道躲哪儿去了。

快十一点了。他戴上了手套,翻起了大衣领子,踩着冰雪,往南走过去。

朝阳门大街上连站岗的都不见了。前拐胡同更是没有丝毫动静。本来还想再去东宫瞧瞧,可是再看四周住家全都是黑黑暗暗一片死寂,都给严冬风雪给封得牢牢的,就没停脚,过了内务部街。再又拐进了烟袋胡同。

他在小木门旁边蹿上的房。院子里真有点伸手不见五指。

他摸黑到了西屋里间墙根,在玻璃窗上轻轻叩了两下。

还没换过气,里头也轻轻回叩了一声。

他移步到了房门前。门静静开了条缝。他轻轻一推,闪进了房。巧红软软热热的身子黏住了他,火烫的面颊贴住了他冰凉的脸,在他耳根喃喃细语,“我就知道你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