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分钟,一只专供船长使用的称为小短艇的那种舢板离开了大船。舢板上面有两个人,一个就是那个年老的乘客,他坐在船尾,一个是那个“志愿”的水手,他坐在船头。天色还很黑。那个水手遵照舰长的指示,用力向明基叶那边划去。别的出路其实也是没有的。

舢板里面放了一些干粮:一袋饼干、一块熏牛肉、一桶水。

那只小短艇放到海里去的时候,在灾祸临头的时候依然能够嘲笑的拉·维尔维勒倚在军舰的舵梁上,戏谑地和舢板告别:

“这只小船用来逃走固然不错,用来淹死那就还要好。”

“先生,”舵手说,“我们不要再笑了。”

小船很迅速地离开,军舰和舢板中间很快就有了一大段距离。风和浪帮助着划船的水手,小船飞快地逃开去,在苍茫的曙色中一起一伏,被高高的浪头遮掩着。

海面上双方都在等待——一种形容不出的阴郁的等待。

突然间,一个声音冲破了海洋上的波涛汹涌中的沉默,这个声音被话筒扩大,像被古代悲剧里的铜面具扩大一样,几乎变成不是凡人的声音了。

那是舰长布瓦斯贝特罗在说话。

“王家的水兵们,”他叫道,“把白百合花旗钉在主桅杆上面。我们要最后一次看见日出了。”

军舰发了一炮。

“国王万岁!”全体船员叫喊。

于是水平线那边也响起了另外一下喊声,声音强大、遥远、混乱,可是听得清楚:

“共和国万岁!”

同时有一种像三百下雷鸣似的响声从遥远的海洋那边爆发出来。

战斗开始了。

海面上布满了烟和火。

炮弹落到海里激起的水花到处散开来洒在浪头上。

克莱摩尔号开始向那八只敌舰喷出火焰。成半圆形包围着克莱摩尔号的整个舰队所有的炮台全部开火。水和天相接的地方燃起一片火光。仿佛海里喷出了一座火山。这一大片红色火光被风吹得东歪西倒,那些巡洋舰像鬼影似的在里面时隐时现。这一边,克莱摩尔号军舰的黑色骨架在这红色背景上很鲜明地显现出来。

那面绣着百合花的王旗在主桅杆的顶上飘扬着。

坐在舢板里的两个人都保持着沉默。

明基叶下面的三角形浅滩是一种海底的西西里岛,面积比整个泽西岛更大;海水淹没了这浅滩;浅滩的顶点是一块高地,即使最高的潮水也淹没不了它,从这里向东北方向分出去六块庞大的礁石,一字形排列着,宛如一垛有些地方坍倒了的庞大的墙。高地和这六块礁石之间的海峡只能让吃水极浅的小船驶过。出了海峡就是大海。

负责救护舢板出险的那个水手把船向海峡驶去。这样一来他就使明基叶隔在战场和舢板之间。他很熟练地在狭窄的海峡里面划着船,左闪右避,躲过所有的礁石;现在礁石已经遮没了战场。水上的火光和军舰大炮的怒吼声已经开始变得微弱,因为距离愈来愈远了;可是从炮声的继续不断这一点上看来,证明克莱摩尔号军舰还在坚决地应战,要把所有的一百九十一发炮弹放尽才会停止。

过了一会,舢板已经到达了自由的海面,远离礁石,远离战场,超出了炮弹射程以外。

海面上慢慢地不像刚才那么昏暗了,有时突然被黑暗淹没的光亮的水面已经逐渐扩大,一团团的泡沫散发为一簇簇的光线,波浪的平面上泛着白光。天亮了。

舢板已经到了不受敌人伤害的地方;可是最困难的事还在后头。舢板逃过了炮火,可是并没有逃过海难。它在汪洋大海中间,船身小得不足道,没有甲板,没有帆,没有桅杆,没有指南针,除了桨以外,什么也没有,当前又是海洋和飓风,这真是一粒原子在听凭许多巨人摆布。

于是在这无边的大海中,在这孤零零的状态中,坐在船头的那个汉子抬起他的被晨光照得苍白的脸儿,紧紧地盯住坐在船尾的老头,对他说:

“我就是被你枪毙了的那个人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