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乞科夫穿着黄缎面的新波斯袍坐在沙发上,跟一个讲话带德国口音的犹太外来走私商人谈价钱,面前是已买好的一块用来做衬衫的上等荷兰麻布和两盒香皂(就是他在拉济维洛夫斯克海关服务时曾弄到的那种,这种香皂的确有能让面颊白嫩娇艳的奇效)。

正当他拿出内行的姿态评价这些对一位有教养的人来说不可或缺的物品时,一辆马车驶了过来,屋子的门窗和墙壁都晃动了一阵,列尼岑阁下很快走了进来。“请阁下看看:这块麻布,这种的香皂如何,还有昨天新买的这件东西怎样?”说着,乞乞科夫把一顶绣着金丝线、嵌着圆珍珠的小圆帽戴到了头上,那样子看起来就像一个神灵活现的波斯国王。可是列尼岑阁下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神色沉重地说:“我有件事想要与您谈一谈。”

他脸上浮现着一种焦虑的神情。乞乞科夫把那个说话带德国口音的商人打发了。屋里剩下他们两个人。“您知道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了吗?老太婆的遗嘱,有人找到了五年前的一份。一半财产给了修道院,另一半让两个养女平分,别人一点儿也没有。”

乞乞科夫愣住了:“可这个遗嘱无所谓。毫无用处,已被第二个遗嘱抵消啦。”

“可是后一个遗嘱里没有说她撤销了第一个遗嘱啊。”

“后一个遗嘱撤销前一个遗嘱是无需置疑的。第一个遗嘱毫无价值。我非常清楚死者的心愿。我当时就在她的身边。谁在第一个遗嘱上签的字,谁是证人我都清清楚楚。”

“它的手续是合法的,是在法院办公证的。证人是原先的良心裁判法官布尔米洛夫和哈瓦诺夫。”

乞乞科夫心想:“糟糕,都说哈瓦诺夫是个老实人;布尔米洛夫狡猾奸诈,是个节日在教堂里念《使徒行传》的伪君子。”

“不过,没什么,无所谓的。”乞乞科夫大声地说完,马上感觉到一种无所畏惧的决心,“我知道得最清楚,死者咽气之前,我一直都在他身边。整件事,我最清楚。我要亲自去宣誓作证。”

这一席话和乞乞科夫表的决心让列尼岑很快把心放了下来。他本来很焦虑,甚至开始怀疑乞乞科夫是不是做了伪造遗嘱的事。现在他正在偷偷责骂自己不该有这种疑心。宣誓作证的决心证明了乞乞科夫的清白无辜。我们不知道乞乞科夫是否真的有勇气去宣誓作证,可他说这话的勇气是足够的。“请放心好啦,这件事我会和几个法律顾问谈一谈。您什么都不用管;您所需要做的就是完全置身事外。我现在在市里想住多久就可以住多久啦。”

乞乞科夫马上就让备车,动身去找一个法律顾问了。这个法律顾问的经验特别丰富。他已受审十五年了,可是因为他善于应对,结果无论如何也没能把他革职。人们都清楚,为了他的伟大功绩,他早应该流放六次了。他可疑的地方到处都是,可什么人都没有抓到他可信的罪证。他确实有些神通,如果我们所写的这个故事是在蒙昧年代的话,他可以被极力地看成一位魔法师。这个法律顾问身上的冷漠和睡衣上的污渍令人吃惊。他的睡衣和高雅的红木家具、玻璃罩子里的金表、纱套里的枝形烛架以及他身边的各种带着欧洲高雅文明印记的物件十分不和谐。可是乞乞科夫并没有在意法律顾问的冷漠外表,直截了当地讲明了事情的问题所在,还随口夸张地描述了事成之后将表达的报酬。法律顾问则说了一通世间的一切皆不可信的道理,巧妙地指出了天上的仙鹤不及手中的小雀,必须先有一只小山雀放在他手里才可以。别无他法,只好在他手里放上一只小雀了。一鸟在手的法律顾问的冷漠马上消失了。原来他是一个最可亲的人,原来他出口成章,谈吐文雅,巧言令色并不逊于乞乞科夫。“请允许我指出,您肯定是怕延迟,没有仔细看看那份遗嘱:那遗嘱里保准有一条附注。您可以把那份遗嘱暂时地拿回家看看。虽然这类东西是禁止拿回家的,但若好好请求某些官员……我也会从这边略尽绵薄之力。”

乞乞科夫心领神会,说:“的确如此,我实在记不清楚到底有没有附注了,就像这份遗嘱并非我执笔的一样。”

“您最好看一看。只是,”他极其善意地说,“您千万要沉着,即便万一有更糟的情况,您也不要有丝毫惊慌。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也绝不要绝望:没有事情是无法挽救的。您看我:总是沉着。无论给我制造什么麻烦,我始终沉着如一。”

世事洞明的法律顾问脸上的表情的确是非常沉着的,所以乞乞科夫……

“当然,这是最重要的,”乞乞科夫说,“但是您得同意,有时遇到一些事情和陷害,会让你陷入某种困境,让你无法沉着下去。”

“相信我,那只是胆怯,”世事洞明的法学家很沉着很好心地回道,“您可千万记得努力做到做事有文字的凭据,什么时候都不要相信空话。就是看到了问题已到结局、快要得到解决的时候,也别忙给自己解脱、辩护,相反,要横生枝节,把水搅混。”

“也就是说……”

“搅混,搅混,——用不着别的什么,”法律顾问说道,“节外生枝、把别人也卷进来,把问题变得复杂起来——其他的什么都用不着。就让彼得堡来的官员去审理吧。让他去审理好了!”他重复了一句,得意地看着乞乞科夫的眼睛,好像一个老师在给学生讲解俄语语法的奥妙所在时看着学生一样。

“对,如果能找到令人迷惑的情况就好啦。”乞乞科夫说完,也得意地望着法律顾问的眼睛,就像一个学生明白了老师讲解的奥妙之点似的。

“这种情况一定会找到的,会找到的!要相信:头脑总用就会灵活起来。要记住有人会帮您的忙。事情搞复杂了,对很多人都有好处:官员需要增加,他们的薪水也要增加……一句话,尽可能地多卷些人进来。这并不会让一些人无辜受罪:他们可以轻易地为自己解脱干净,需要他们来回答公文的质问,需要补偿他们的损失……于是就有面包吃了……相信我,情况变得危急时,首先一件事就是把水搅混。把水搅混,混到叫所有人都晕头转向的地步。我为什么会沉住气?因为我知道。我的情况一糟糕,我就把所有的人都卷进来——省长也好,副省长也好,警察局长也好,财务主任也好,把他们全都卷进来。他们谁生谁的气,谁跟谁有怨,谁想整谁,所有的情况我都知道。让他们去自己解脱去吧,在他们解脱自己的时候,别人就能够发财啦。只有在混水里才能摸到鱼啊。大家都在盼着水被搅混呢。”说到这里,世事洞明的法学家又得意地看了下乞乞科夫的眼睛,好像一个教师在给学生讲解俄语语法更加奥妙的地方一样。

“这个人果然是神通广大。”乞乞科夫想着就带着极其愉快的心情告别了法律顾问。乞乞科夫如释重担,心怀坦然,敏捷地跳上马车,坐在松软的坐垫上,让谢里凡把车篷支起来(到法律顾问这里来的时候,车篷是放下来的,甚至皮幔也被放了下来),看起来就像是个退伍的骠骑兵上校,或者说像维什涅波克罗莫夫——一条腿潇洒地搭着另一条腿,头上的新丝绸圆帽微微歪向一边,帽子下边重返光彩的脸快乐地迎向对面的人。谢里凡听从吩咐把车往商业区赶去。商人们——不管本地的还是外地的——都站在铺子门口恭敬地摘下帽子致意。乞乞科夫颇为得意地举起帽子回礼。商人中有许多人,他早已熟识;有一些人虽然是外来的,却因对这位先生优雅洒脱的举止佩服得五体投地,也像熟人一样向他致敬。季富斯拉夫里市的集市还没有结束。马匹和农产品的交易已经过去了,现在开始卖供受了高等教育的人用的衣料。商人们是坐着车来的,估计回去的时候非坐雪橇不可了。“请进!”一家呢绒店门口一个身穿莫斯科缝制的德国式外套的商人说道,他一只手拿着礼帽,另一只手的两个手指轻轻摸着精光滚圆的下巴,满脸文质彬彬的表情,颇为礼貌地向店里让着。乞乞科夫走进店铺。“掌柜的,把呢料拿给我看看。”

文雅商人马上掀开柜台上的隔板,站到了柜台里,靠着货架,脸对着顾客。站好之后,光着头,又拿着帽子施了一礼,然后戴上帽子,双手按在柜台上,让人愉快地哈着腰说:“您要哪种呢料?喜爱法国货还是本国货?”

“本国货,”乞乞科夫说,“只是要拿最好的,就是说被称为英国货的那种。”

“您要什么颜色呢?”商人问道,他依然两手按着柜台摇晃着身子。

“深色的,橄榄色或者靠橘色的深绿色有小花点儿的。”乞乞科夫说。

“我敢肯定,您会买到最上等的货的。即便是彼得堡和莫斯科也没有比这还好的啦。”商人说着从上边拿下一匹,利落地放到柜台上,麻利地抖开一头儿,拿到亮处,“瞧,多好的颜色调!最时兴最讲究的货色!”

呢子闪闪发亮,像绸缎一样。商人已嗅出了他面前站的是穿呢子的老手,所以一上手就没有拿十卢布的货。“好是好,”乞乞科夫摸了摸说,“不过,掌柜的,请您赶快拿出最好的货来吧,色要更……更红一些,要有小花点儿。”

“哟,您是要眼下彼得堡最时髦的那种颜色。小店有那一种最高级的料子。不过话在先头,价钱可好哟,质量当然也好。”

“拿来。”

关于价钱,却只字未问。一捆呢子从高处被扔了下来。商人以更娴熟的技艺把它抖开,抓住另一头儿,像抖绸缎似的抖了一下,拿到了乞乞科夫跟前,使他不只能看到,甚至还能闻到,只说了一句:“瞧这呢子!纳瓦里诺烟火色。”

谈好了价钱。只见铁尺像魔杖一样立马上为乞乞科夫量好了做燕尾服上衣和裤子用的料子。商人用剪刀剪了个小口,刷的一声撕开呢子,立刻就叠了起来用纸包好,又极其优雅地鞠了一躬。乞乞科夫正要掏钱,突然感觉有人温柔地用一只胳膊按住了他的腰。一个声音传了过来:“您在这里买什么呢,老兄?”

“啊,幸会!”乞乞科夫说。

“幸会。”用胳膊搂着他腰的那个人说。这人是维什涅波克罗莫夫。“我本来正要走过去,不进来了,可是突然见到了熟人的面孔,怎能不享受一下见面的快乐呢!没的说,今年的呢子好得没法比。我以前竟没有能找到……我宁愿花三十卢布,四十卢布……甚至五十卢布,就是得给我好东西。我认为,要是东西就是要好的,要不还不如干脆没有。您说对吗?”

“完全正确!”乞乞科夫说,“要不是为了得到好东西,何必费心呢?”

“把中等价钱的呢子给我看看。”

身后又传来了一个声音,乞乞科夫感觉这声音很熟,回头看去:是赫洛布耶夫。非常明显,他买呢子并非为了奢侈,而是他身上的常礼服已经磨得很破了。“哎呀,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我终于能跟您聊聊了。我找过您几次,可没有找到。”

“老兄,我太忙,实在找不到时间。”他往旁边看了看,想借机溜走,这时却看到穆拉佐夫走了过来。“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哟,我的上帝!”乞乞科夫说,“幸会!”

维什涅波克罗莫夫也接着喊道:“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

赫洛布耶夫也喊道:“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

最后,文质彬彬的商人把帽子摘下来用一只手尽量举到高处,全身伸向前边喊道:“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欢迎光临!”

四个人脸上都露出了贱骨头巴结百万富翁的那种神色。老人躬身还了一礼,随后直接对着赫洛布耶夫说:“原谅我:我老远看您进了这家商店,便决定来打扰您。如果您一会儿有空儿,顺路经过我那里的话,我想有件事同您商量。”

赫洛布耶夫说:“好的,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

“今天天气真不错,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

“是啊,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维什涅波克罗莫夫迎合起来说,“真是少有的天气啊。”

“是啊,上帝保佑,天气不坏。可是庄稼是需要下一点儿雨啦。”

“是啊,很需要,”维什涅波克罗莫夫说,“下点儿雨,打猎也是好的。”

“确实不妨再下点儿雨。”乞乞科夫虽然并不喜欢下雨,可是赞同千万富翁的意见是一件令人多么兴奋的事啊。老人与大家施礼告别之后就走了。“简直难以想象,”乞乞科夫说,“此人竟有一千万。真是叫人难以置信。”

“不过,这并不是合理的,”维什涅波克罗莫夫说,“资本不该集中到一个人手里。现在整个欧洲都有文章在讨论这个问题。你有钱吗,那该让别人也沾点儿光,请客,办舞会,让工匠、手艺人们有一块面包吃。”

“我简直无法理解,”乞乞科夫说,“一个人称一千万,可生活俭朴得像个乡巴佬!有了一千万,什么事都可以干啊。可以只结交将军和公爵嘛。”

“是啊,”商人说,“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除了高尚的品德外,确实有一些土气。如果他是商人,可他已不算一般商人了,可以说是巨商啦。要是我的话,我就要在剧院订包厢啦,肯定不会女儿嫁给一个普通上校,非嫁个将军不行。上校算什么?我要雇个高级厨师做饭,不会再用一个什么厨娘……”

“行了吧,那算什么!”维什涅波克罗莫夫说,“有了一千万,什么事不能干?给我一千万,看我怎么干!”

乞乞科夫想:“不,你有一千万,能干出什么事啊!倘若我有了一千万,我可确实能干出一些事业来。”

赫洛布耶夫心想:“不,如果我在现在这些可怕的经历后能够得到一千万吗!现在的我决不会那么挥霍了:亲身体味到任何一个戈比的价值了。”想了足有两分钟又在心里问自己:“现在真的能更聪明地支配那些钱了吗?”挥了一下手,心里又来了一句:“见鬼!我想我依然会跟从前那样挥霍一空的。”他急于要知道穆拉佐夫要跟他讲什么,便走出了店铺。“我在等您,彼得·彼得罗维奇!”穆拉佐夫见到赫洛布耶夫进门之后说。“请到我的小屋里来。”

他把赫洛布耶夫领到了读者已经熟知的那间小屋里,就算在年俸七百卢布的小吏家里也不会找到如此俭朴的小屋。“我想,您现今的情况好些了吧?姨母死后,您总应该得了点儿什么吧?”

“怎么和您说呢,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我一共只得到了五十个农奴和三万卢布的现钱,偿还了部分债务,如今依然是一无所有。主要的是那张遗嘱的方法很不正当的。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那是个骗局!我这就讲给您听。您听到有些什么名堂会吃惊的。这个乞乞科夫……”

“请原谅,彼得·彼得罗维奇,在谈这个乞乞科夫之前,请先谈谈您自己吧。请您告诉我:需要多少钱您才能完全摆脱目前的困境呢?”

“我的处境很艰难哪,”赫洛布耶夫说,“为了摆脱如今的处境、还清欠债并能过上最节制的生活,最少要十万卢布,也许还得要多一些,——一句话,这是我力所不及的。”

“噢,如果有了这些钱,您打算以后怎样过呢?”

“唉,那我就租一套房子,闭门教子吧,我现在已经不能再做事了,干什么都不行啦。”

“您为什么要说做什么都不行了呢?”

“您瞧,我还能干什么呢!不能再去办公室当抄写员啦。您许忘了我还有家室呢。我四十岁啦,腰还痛,已经懒惰成性了。并且他们也给不了我一个好的差事。我坦诚地跟您说:我也并不想得到一个来钱的差事。我虽然是个废物,是个一无所有的赌鬼,可我决不会去贪赃受贿。我总不能与克拉斯诺诺索夫和萨莫斯维斯托夫们同流合污啊。”

“请原谅,我总弄不明白,没有路怎么行走。脚下没有地,如何行车?水中没有船,怎么航行?生活就是旅行啊。请原谅,彼得·彼得罗维奇,您刚才谈的那两位先生,他们至少还走在路上啊,他们还在操劳啊。好吧,假说他们走上了斜路,这是凡人常有的事情啊,他们总有走到正路上来的希望。一个人只要肯走,总有找到路的希望。但一个人袖手不走,怎么能走到路上去呢?路不会自己来找他呀。”

“请您相信我,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我觉得您说的完全正确,可是我要对您说,我已经心灰意冷啦;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出什么对人有益处的事情。我感觉自己是一块废料。年轻的时候,我觉得关键的问题是钱,要是我手里有几十万,我可以为许多人谋福利:接济穷画家,开办图书馆,设立福利设施,收藏艺术品。我这个人并不是没有眼光,我知道自己在很多地方比那些富翁会支配钱,他们的钱总花不正地方。眼下我看这也是瞎忙,并无益处。不,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我是什么都不行啦,老实和您说,我是一无所用啦。一件起码的事情也做不了啦。”

“您听我说,彼得·彼得罗维奇!您愿意祈祷啊,您经常去教堂,我知道,您早祷晚祷都不愿错过。虽然您不愿早起,可是却起来去教堂,早晨四点就去,那时还没有谁起床呢。”

“那是另一回事儿,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我是为了要拯救灵魂,因为我相信这至少能减轻一些放荡生活的罪孽,我相信虽然自己无能,可是祈祷总能感动一下上帝。老实说,我祈祷,没有信心,我也祈祷。我只感觉有一个主,一切都在于他,就像我们耕地的牲口一样,能感觉到谁在驱使它。”

“这么说,您祈祷是为了讨得上帝的喜欢来拯救您的灵魂,这赋予了您力量,让您早早起床。相信我,如果您相信您在为上帝服务,您做起事情来一定会精力无限。”

“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我再和您说一遍,那是另一码事儿。这是我能找到的第一种场合,我能看到自己在做什么。我和您说,我想要去修道院,不管让我从事多么沉重的劳动、多么艰巨的事业,我都会全力完成。我相信,那些让我做这些的人会受到报应,这不该是我考虑的事情,在那儿我会听从安排,因为我在听从上帝的驱遣。”

“为什么您看世俗的事情不是如此呢?我们在尘世之中也应该是为上帝服务的,并不是为什么别的人而服务啊。要是也在为什么别的人而服务的话,那也只是因为相信这是上帝的安排才这样去做的,不然我们是不愿意这样做的。每个人的各种才学和能力是什么啊?只是我们祈祷的工具而已:有的时候用语言祈祷,有的时候以行动祈祷。您是不能去修道院的:您已注定摆脱不了尘世了,您有家室啊。”

穆拉佐夫说到这里停了下来。赫洛布耶夫也没有接着出声。“那么,您认为,假如有二十万,您就能立定脚跟,开始过一种比较俭朴的生活了?”

“也可以说,我最少能做我能做的事情,——教育子女啊,为他们找好老师啊。”

“彼得·彼得罗维奇,两年后您不会又弄上一身的债务吧?”

赫洛布耶夫熟思了一会儿,顿挫有力地说:“不会的,经历了这段经历之后……”

“经历能有什么用呢,”穆拉佐夫说,“我了解您。您这个人善良心软,有个朋友来借贷,您就会借给他;看到谁可怜,您就想接济谁;嘉宾光临,您就会热情款待他,会随心所欲,忘掉俭朴。还有,请原谅我的坦率,您的子女,您并不能教育好他们。只有完成了自己使命的父亲才会教育好自己的子女。而且您的夫人呢……她也是心慈面软……她受的教育也根本不适于教育子女。恕我直言吧,彼得·彼得罗维奇,我有时会想,孩子们与你们在一起甚至是有害无益!”

赫洛布耶夫沉思了起来;他从心里省察起自己的各个方面来,终于感觉穆拉佐夫的话有一些道理。“您看怎么样,彼得·彼得罗维奇?把孩子、家里的事情都交给我吧;放下您的家、您的孩子吧,交给我来管。您的情况让您落在我的掌握之中。眼看着都要饿死啦。现在都不能再犹豫啦。您认识伊万·波塔佩奇吗?”

“我很尊敬他,尽管他穿的并不好。”

“伊万·波塔佩奇从前是个百万富翁,女儿都嫁给了高官,日子过得跟皇上似的。可是他最后破产了,当了管家。从美味佳肴破落到粗茶淡饭可不是一件快事,看上去什么都咽不下去了。现在伊万·波塔佩奇又可以吃上美味佳馔啦,可是他不想那么挥霍了。他本来可以重整家业,可他说:‘不,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我现在不是为自己、为自己办事,是上帝让我这么做的。我不愿意按照自己的愿望去做什么事情啦。我听您的吩咐,是因为我愿意听从上帝的旨意,而上帝总是通过优秀人物的嘴来说话的。您比我聪明,所以不能由我负责,要由您来负责。’伊万·波塔佩奇是这么说的。说真的,他比我要聪明好几倍。”

“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我承认您拥有对我的完全支配权,我是您的仆人,请随意吩咐,我听从您的安排。只是加给我的工作可别超过我的承担:我不是波塔佩奇。我再说一遍:什么好事,我都已无能为力。”

“彼得·彼得罗维奇,并不是我要麻烦您,因为您说愿意为上帝服务嘛。现在有一桩慈善事业。有一个地方要盖一座教堂。资金不足,需要募捐。穿上老百姓的衣裳……您现在就是一个老百姓嘛,破产了的贵族就是乞丐,别端什么架子?——拿上募捐册,坐上普通的马车到城镇乡村里募捐去吧。您会得到大主教的祝福和一本细绳装订的募捐册,上帝保佑你。”

赫洛布耶夫被这个新的职务吓住了。他毕竟出身一个在古代显赫一时的贵族名门,现在要拿起募捐册去为教堂募捐,而且要坐在马车上四处颠簸!可是他却无法推脱:这是慈善事业啊。“想好了吧?”穆拉佐夫说,“这可是不可多得的好事:既为上帝服务,又为我服务。”

“怎么说为您服务呢?”

“为我要做的是这件事。您要去的地方,我没有去过,您可以了解当地的情况:那里的百姓生活得怎样,哪里富裕,哪里贫穷,一般状况如何。说真话,我爱老百姓,也许是由于我是从老百姓中间出来的。现在老百姓在很多地方闹事。有分离派教徒和各种各样的流浪汉在蛊惑他们,鼓动他们闹事,反对政府和秩序。人如果被压制,是很容易起来反抗的。人如果果真被欺侮,受人的挑唆并不难。问题是不应该从下边动手镇压。一动手就乱了:不会有好处,只有盗贼会发财。您是个聪明的人,您察探一下,看看哪里闹事是因为人欺侮人造成的,哪里简直就是老百姓不安分,回来以后全跟我说。我给您带些钱,看到是无辜受害的人就发给他们。您也要好好地开解他们:上帝要人毫无怨言地忍受一切,碰到不幸时,要祈祷,不要去行凶报复。一句话,告诉他们谁也不要去鼓动着谁反对谁,要让大家和谐来往。不管看到谁对谁抱有怨恨,您都应当去全力消除。”

“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您吩咐给我的是一份神圣的工作,”赫洛布耶夫说,“可您应该知道您委托给了一个什么样的人。这份工作只能交给一个跟圣徒差不多的人啊。他要自己先会宽恕他人才行。”

“我并不是说,这所有您都能做到,你只需要尽力就行了。您总会把那些地方的情形了解回来,会对那个地区的情形有个认识。官吏永远也不会接触到老百姓,老百姓也不愿意把真心话讲给他们,为教堂募捐的时候可以去找各种人——可以去找小市民,也可以去找商人,您将会有机会向各种人打听情况。我和您说这个,是因为总督现在特别缺乏这种人才。您可以不用逐级晋升,一下子就能得到这样一种职位,这将对您的生活变化有益。”

“我定当去竭尽全力。”赫洛布耶夫说。他的声音里露出一种振奋的感觉,脊背也挺直了,头也抬了起来,就像一个看到了希望之光的人。“我看得出,是上帝赐予了您智慧,您对事情的理解比我们这些短视的人好很多。”

“现在我想打听一下,”穆拉佐夫说,“乞乞科夫怎么啦?是怎么回事儿?”

“有关乞乞科夫,我要跟您说一些前所未闻的事情。他做的那种事……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您知道那份遗嘱是伪造的吗?真的遗嘱找到了,全部遗产都归属养女。”

“您说什么?这假遗嘱是谁伪造出来的呢?”

“真是一件最卑劣的勾当!据说是乞乞科夫造的,是找了一个婆娘在老太婆死后伪装成老太婆签的字。总之,这件事很有诱惑力。据说,从各地寄来了成千上万份的申请书。现在就有不少人向玛丽娅·叶列梅耶夫娜求婚,两个官员都为此打了起来。就是这么回事儿,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

“这我怎么没有听说过,事情确实是不无罪过。坦率地说,我感觉乞乞科夫是个很难猜透的谜,”穆拉佐夫说,“我也交了一份申请书,提醒人们注意还有一个近亲的继承人……”

赫洛布耶夫出来的时候想:“让他们去争论吧。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不傻。他交给我这个任务,准是经过重重考虑的。只能去完成它啦,没什么可说的。”他已经开始去想上路的问题了,这时的穆拉佐夫仍在心里重复着:“我觉得乞乞科夫是个猜不透的谜!有如此顽强的毅力和百折不挠的劲头去做好事该多好啊!”

这时法院的确是一张接一张地收到申请书。一些谁也没有听说过的亲属出现了。就像飞禽抢食尸体一样,人们都来抢食老太婆身后撇下的无数财产:告乞乞科夫的状子也出现了,指控那个最后的遗嘱是假的,也有状子指控说第一个遗嘱是假的,还有盗窃和隐藏钱款的罪证。最后甚至出现了指控乞乞科夫买死农奴和在海关期间参与走私的罪证。什么都折腾了出来,他原先的经历被探听了出来。天知道这都是从什么地方弄出来的。有些事情,乞乞科夫认为除了他自己和四壁之外根本无人知晓,现在这类事情也有了罪证。不过这些暂时还是法庭的秘密,还没有进到他的耳朵里,尽管他很快收到了法律顾问的一张可信的条子,让他感到事情要糟糕。这张纸条很简短:“兹有一急事相告:即将出现麻烦,切记不论如何不应惊慌。关键是冷静。一切都会好。”这张纸条令他完全放下心来。“此人果然神通广大。”乞乞科夫说。喜上加喜的是,恰好此时裁缝送来了衣服。乞乞科夫急切地想看一看自己穿上纳瓦里诺烟火呢燕尾服会是什么样子。他穿上了裤子,裤子紧紧地贴在身上,非常好看,简直可以当模特儿。大腿、小腿都箍得很好,身上各种细微的地方都裹得紧紧的,显得更加有弹性。他紧了紧背后的背带扣,肚子看起来像是一面鼓。他用衣刷拍了一下说:“瞧这个傻样儿!不过总的看,还算个美男子!”上衣看起来比裤子缝得更好:穿到身上一点皱儿也没起,两肋箍得紧紧的,卡腰收成了弓字形,把身上的线条全显露出来了。右腋虽有点瘦,可是这样更显腰身。一边的裁缝十分满意地直说:“放心吧,除了彼得堡,哪里也缝不出这个样子来。”这个裁缝就是打彼得堡来的,却在门匾上写着“从巴黎来的一个外国裁缝”。

他很讨厌玩笑,他想一下子用两个城市名缝上别的裁缝的嘴,让他们今后谁也不要再在匾上写是从这两个城市来的,如果要写就写来自什么“卡尔塞鲁”或“哥本哈尔”之类的地方好了。乞乞科夫大方地付了裁缝工钱,一个人待在屋子里,像个演员似的,感受着美与热切的心情,闲暇无事对着镜子欣赏起自己来。原来全身上下都比从前更好了:脸蛋儿更有意思了,下巴颏儿也更招人爱了,白衣领配着脸蛋儿,蓝缎子领带搭配衣领,罩胸的新式皱褶配合领带,华丽的天鹅绒坎肩配罩胸,纳瓦里诺烟火呢燕尾服像锦缎似的闪亮耀目,跟什么都配。往右转身——漂亮!往左转身——美丽!身上的线条与宫中高级侍从身上的简直一模一样,跟那位讲着一口流利法国话的先生身上的也不相上下,那位先生讲起法国话来会让法国人也自愧不如,他就连生气骂人时也不会说一句俄国话,骂人也不会用俄国话,非得用法国土话骂不可:高雅无比,乞乞科夫把头稍稍侧歪着摆了一个向受过新式教育的中年太太敬意的姿势:简直是美丽不可方物。画家啊,快拿起笔来画吧!

得意之余,他又来了一个轻巧的好像两脚悬空相踢的舞蹈动作。结果五斗橱震颤了一下,香水瓶子滚落到地上了,可这并没有把主人吓出任何精神病来。他理直气壮地骂了蠢玻璃瓶子一句混蛋,然后在想:“先去造访谁呢?最好……”

这时穿堂里突然传来了几声马刺声,一个全身披挂、满面肃杀之气的宪兵走了进来:“总督要马上见你。”乞乞科夫呆住了。面前是一个满脸胡子的彪形大汉,头上立着一根马尾,一边肩膀上挎着武装带,另一边肩膀上也挎着武装带,腰上是一把大马刀。乞乞科夫觉得另一边的腰上还挂着手枪还有什么别的东西:好像他把三军的武器全都披挂在身上了!

他刚要开口申辩,那个凶神就严厉地说:“总督命令马上去!”

乞乞科夫透过门缝往穿堂看了一眼,那儿也有一个凶神的身影;往窗外一瞥,那儿停着一辆大马车,能有什么办法呢?只好穿着这身纳瓦里诺烟火呢燕尾服浑身颤抖着坐上车去造访总督了。宪兵一直带着他,直到进了前厅还没容他停留一下。值勤官马上跟他说:“进去吧!公爵早在等您呢。”他迷糊着走过前厅,看到几个信使在接收邮件,又穿过了大厅,心里在念叨:“会直接抓起来,不经审判,不用任何手续就直接送到西伯利亚去!”

他的心紧张地跳了起来,哪怕痴恋的情夫的心也没他跳得如此快。他终于打开了一扇门:眼前是一间摆满了公文包、卷柜和书籍的办公室和怒气冲冲的公爵。“完啦,完啦!”乞乞科夫想,“他会要了我的命的。他会像狼撕羊羔一样撕了我。”

“上次您就该坐牢,我宽恕了您,让您留在本市,可您现在又用最无耻的骗人勾当玷污自己,从来没有人能干出这样的行为!”公爵的嘴唇都气哆嗦了。

“请问大人,我用什么骗人勾当玷污自己啦?”乞乞科夫浑身哆嗦着问。

“那个女人,”公爵走近一些,瞪着乞乞科夫的眼睛说,“那个您唆使的在遗嘱上签字的女人已经被抓到了,她要跟您对质。”

乞乞科夫马上脸色惨白,像白麻布一样。“大人!我全部招供。我有罪;实在有罪;可是罪并没有那么大:敌人在捏造我的罪状。”

“您的罪状,谁也捏造不出来,因为您的罪恶比最大的骗子编出来的还要大几倍。我想,您这辈子都没做过一件正经事。您弄到的每个戈比,都是用最可耻的办法弄到的,有些盗窃和无耻勾当破获以后,罪犯要受鞭笞,被送到西伯利亚去!得啦,现在已经够啦!今后要送到监狱里去,在那里你会和最大的坏蛋和强盗一起等候发落。这已经算是对你的优待啦,你比他们要坏得多:他们是穿粗呢短褂和光板皮袄的,可你……”

他看了纳瓦里诺烟火呢燕尾服一眼,摇了一下铃。“大人,”乞乞科夫喊道,“开恩啊!您也是有子女的。您不可怜我,可怜可怜我的老母吧!”

“你撒谎!”公爵愤怒地喊道,“上次你也这样求我,叫我可怜你的孩子和家庭,可是你从来没有过孩子和家庭。现在你又叫我可怜你的母亲!”

“大人!我卑鄙,我是最大的坏蛋,”乞乞科夫喊道,“我的确是在胡扯,我实在是既没有孩子也没有家庭;可是上帝作证,我可是总想有个妻子来承担一个人和公民的义务以及之后能真正赢得公民和官长的尊重啊……可是多么不幸啊!大人,为了弄口饭吃,需要流血啊。每走一步都会有引诱和蛊惑……有人敌对,有人陷害,有人偷盗。全部的生活就像狂暴的旋风或波涛汹涌中听任摆布的一只小舟啊。大人,我是一个人哪!”

他的眼泪突然像春天的河水一样从眼里流了下来。他跪倒在公爵的脚下,已顾不得崭新的纳瓦里诺烟火呢燕尾服、天鹅绒坎肩、缎子领带、新裤子和散发着上等香水清香的发型了。“滚开!卫兵,让人把他带走!”公爵对进来的人大喊。“大人!”乞乞科夫两手抱起公爵的一只脚喊道。公爵已然全身哆嗦起来。

“滚开!”他一边喊着,一边用力把脚从乞乞科夫的手里挣脱出来。

“大人!得不到您的宽恕,我决不离开。”乞乞科夫不肯松开公爵的脚,他抱着那只脚趴在地板上哀求,顾不得那身纳瓦里诺烟火呢燕尾服了。

“滚!”公爵喊道,他感到无比的厌恶,就像一个人看到了一条肮脏讨厌的虫子却不屑用脚去踩死一样。他使劲蹬了一下脚,乞乞科夫感到鼻子、嘴唇和圆滚滚的下巴挨了一下皮靴,可并没有松手,反而更紧地抱了起来。两个健壮的宪兵把他毫不费力地拽起来,架着两只胳膊走了出去。他脸色惨白,失魂落魄,就像一个人面临着即将来临的死亡一样,我们天生就讨厌死亡这件可怕的事情……

在楼梯口,迎面看到了穆拉佐夫。仿佛突然浮现了一缕生机。刹那间,乞乞科夫像大力神附体一样从两个宪兵的手里挣脱出来,扑倒在惊愕的老人脚下。“我的上帝,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您怎么啦!”

“救救我吧!他们要把我送到监狱要我的命!……”

两个宪兵上来就把他抓起来带走了,都没有让他听到老人的回答。

一间闷热潮湿的小屋,充满着了卫戍兵的皮靴和包脚布味儿,地上是一张没有上漆的桌子、两把破椅子,窗上嵌着铁栏杆,一座快要倒塌的壁炉从砖缝里向外冒着烟,一点儿也不暖和,——这就是给我们这位已经开始体味生活乐趣、身穿新纳瓦里诺烟火呢燕尾服、引起同胞注目注意的主人公安排的新住处。一些必须的东西也没让他带来,没让他带那个小红木箱,那里面有钱。文件、死农奴的买契现在都到了官吏们的手中!他倒在地上,绝望像一条凶狠的蛆一样在他的心里钻动。这条蛆越来越起劲地啃着他那颗一无所依的心。如此下去,或许再有一两天乞乞科夫就要一命呜呼了。可是一只不知谁的普救众生的手并没有对乞乞科夫不理不睬。一个小时后,牢门打开了,穆拉佐夫走了进来。一个人口渴难耐、嗓子发干的时候喝上了清澈的泉水,也不会像此时可怜的乞乞科夫如此兴奋。

“我的大救星!”乞乞科夫说着完抓住穆拉托夫的一只手,飞快地吻了吻,又把手拽到自己的胸脯上。“您肯来看望一个不幸的人,愿上帝保佑您!”他泪流满面。老人用悲戚的眼神看着他,只说了一句:“唉,帕维尔·伊万诺维奇,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您做的算什么事啊!”

“我是混蛋……我犯了罪……可是您瞧,他们怎么能这样对我呢?我是贵族啊。没有审判,不用侦查,就扔到监狱,查封了我的一切:东西啊,小红木箱子啊……钱在那里,我的全部财产啊,我抛撒热血赚挣来的,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都在那里……”

一阵忧伤又泛上心头,他抑制不住,号啕大哭起来,哭声穿过了牢房的墙壁,隐约传到了远处。他扯掉了缎子领带,一手抓住领子的旁边,扯开了身上的纳瓦里诺烟火呢燕尾服。

“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您无论如何都得放弃财产、放弃世上的一切啦。您犯下的是无法通融的刑律,不是哪一个人的权力。”

“我是罪有应得,我知道——没有及时洗手。可是为什么要受到如此可怕的惩罚呢,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难道我是强盗吗?难道我伤害过谁吗?难道我让谁惨遭不幸了吗?我的那几个钱是靠汗水拼死拼活挣来的呀。我为什么要捞几个钱啊?为了度过一个充裕的晚年哪,为了留些什么东西给孩子,——为了效忠祖国,我总是想有几个孩子啊。我搞过邪门歪道,我承认,我搞过邪门歪道……可有什么法子呢?我只是看到正大光明行不通、邪门歪道比正大光明能捞得到更多的钱,我才搞了邪门歪道的啊。我勤快啊,用了心思啊。这些坏蛋,他们成千上万地偷窃国库,抢夺穷人,骗走了穷光蛋的最后一文钱!……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我没有嫖过女人,也没有酗酒!我操劳了不知道多少啊,我用钢铁一般的意志忍耐啊!我的每一文钱都可以说是受尽苦难了挣来的啊!随便让谁来受受我受过的苦啊!我的全部生活是什么,是拼了命的努力,是狂涛怒浪中的一叶孤舟。这么奋斗得到的所有都失去啦,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

他没能讲完,心中的痛苦又让他忍不住号啕痛哭起来,倒到了椅子上,把撕坏了的挂在身前的燕尾服衣襟扯了下来,抛到了一旁,两只手抓着头发发狠地扯着(他以前对头发是如何努力保护啊),越痛越好受,企图用这种痛酷忘记心里那无法抑制的痛。“咳,帕维尔·伊万诺维奇,帕维尔·伊万诺维奇!”穆拉佐夫悲痛地看着他,摇着头说,“我总在想,您如果原意用同样的力量和耐心去做一种善良劳动、去追随一个美好的目标,你会成为一个多么伟大的人哪!如果那些喜爱做好事的人,能像您捞钱这么努力……为了做好事能像您捞钱那么付出自己的自尊心和虚荣心、那么不怜惜自己,那该多好啊!”

“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可怜的乞乞科夫双手攥抓住了他的两只手说:“如果我能获释,财产全都归还给我就好啦!我向您发誓,我一定重新做个好人!救救我吧,恩人,救救我吧!”

“我能做些什么呢?我要被迫跟法律作战哪。退一步说,即便我肯这样做,可是公爵心如钢铁啊,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心软的。”

“恩人!您什么事都能做到。我不怕法律,——在法律面前我能找得到出路;我怕的被无辜投进监狱啊,在这里我会跟一条狗一样完蛋,还有我的财产、文件、小红木箱……帮帮我吧!”

他俯身抱住了老人的双脚,泪流不止,眼泪落到了他的脚上。“唉,帕维尔·伊万诺维奇,帕维尔·伊万诺维奇!”穆拉佐夫老人摆着头说,“这些财产让您着迷到这种地步!为了这些财产,您连自己灵魂的声音都听不到了。”

“灵魂,我也是要思索的;可是你得先救救我啊!”

“帕维尔·伊万诺维奇!……”老人穆拉佐夫停了一下说,“救您,我无能为力啊,——这,您自己也能看得出来。不过我会尽力去做,力求改善您的处境,让您获释,不知能否做到,但我会努力去做的。如果侥幸做到的话,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我要请您给我一个这样的承诺:扔掉发财的念头。我对您讲真的,就算我把全部的财产都丢掉,——我的财产是比您的多,那我也不会哭的。真的,财产并不是最重要的,那些财产是可以被充公的;那些不能被偷走也不能被夺去的东西才是最重要的!您已饱经风雨了。您自己也说您的生活是狂涛怒浪中的一叶孤舟。您的晚境已经有了保障。您应该找个安静的角落去和教堂和朴实善良的人们为邻;如果您实在想要留下后裔呢,那就娶一个穷人家的好姑娘,这样的姑娘过惯了俭朴的生活。忘掉这个喧闹的世界和虚假繁荣的生活吧!让这个喧嚣的尘世也忘掉您吧。这喧嚣的世界上不能得到安静。您也见过:在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是勾心斗角,尔虞我诈。”

乞乞科夫陷入了沉思。早已生疏的、他并不清楚的一种感情涌上了心头。有一种情感好像想要在他的心头苏醒。这种情感,从小就被严厉苛责的训斥、冷漠孤寂的童年、家中的凄凉景象、寄人篱下的心酸、成长时期的孤陋寡闻、透过糊满了积雪的昏暗窗口枯燥地窥探他的命运之神的严正目光压挤了下去。“千万救我,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他喊道,“我向您保证!我一定听您的劝告,洗心革面!”

“记住啊,帕维尔·伊万诺维奇,可不要食言哪。”穆拉佐夫握着他的一只手说。“要没有经过如此可怕的经历,也许会食言,”可怜的乞乞科夫叹了口气,接着又说了一句,“可是教训太重了;太重了,太重了,这次教训,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

“重一些好。感谢上帝吧,祈祷吧。我去为您求情。”老人说完这话便出去了。

乞乞科夫已经停止了哭泣,不再扯自己的燕尾服和头发了:他沉静了下来。他最后说:“不,够啦!得过另外一种生活啦。该变成一个正当人啦。啊,只要我能挣脱出去,哪怕钱不多呢,我也要离开……可那些买契呢?……”他心里想道:“怎么?怎么能让孤苦经营的事业半途而废呢?再不买就是了,可这些应该抵押出去。这好不容易才来的呀!我抵押出它去,用换来的钱买庄园。我要成为一个地主,因为那个时候可以做很多的好事。”他在科斯坦若格洛家做客时的那种感受重回他的心头,主人在温暖的烛光下的亲切而聪慧的关于怎样管理庄园的谈话又在他耳边响起。他突然感觉农村美丽了,就像他果真能欣赏农村的各种美景一样。“我们浪费时光,真蠢!”他终于说,“真的,不能再四处游荡了!一切就在眼前,一切都在手上,我们却要寻觅到天边。就算在偏僻的乡村操劳,那也是生活啊?因为乐趣的确是在劳动中啊。没有比自己的辛劳成果更甜美的东西啦……不,我要从事劳作,住到乡下去,辛苦地劳作,也好给别人一些好影响。怎么,我真的无所作为啦?我有管理的才能嘛,我节俭,又精明,而且还聪明,甚至还有信心。只要肯下决心,我觉得能办到。现在我才真正感到有一种义务是一个生活在世界上的人应当不离开他所处的地点和角落必须去执行的。”

他开始向往离开这喧嚣的城市,离开由于人忘却了劳动、由于空虚无聊而发明的那些玩意,去过劳作的生活,他想到这里几乎要忘记自己所处的环境的种种不愉悦,如果能把他放出去,哪怕只返还他一小部分财产呢,他可能也会感谢上帝给他上了这惨痛的一课。可是……他这潮湿小屋的门打开了,走进来了一个官员。他是萨莫斯维斯托夫。一个享乐主义者,为人悍勇,讲义气,爱喝酒,用同事们的话来说,而且很多的心眼。在战争时期,这个人是能够创造奇迹的:如果派他穿过一些无法穿越的危险地带到敌人的鼻子下面去偷一门大炮来——那可真是人尽其用。如果有用武之地,他或许会是一个诚实的人;可是因为没有用武之地,他便开始胡作非为起来。简直无法理解!他对同事不错,从来不会出卖任何人,而且信守承诺;可是他却把上司看成了敌人的炮台,非要通过各种薄弱环节、缺口和疏于防范的地段穿过去不可……

“您的处境,我们都知道了,都听说了!”他看到门关紧了之后说,“不要紧,不要紧!别紧张:什么都能补救。我们都会为您出力的,都是您的仆人。给大家三万卢布就行——多了一点儿用不着。”

“当真?”乞乞科夫喊了一声,“我会被证明无罪而释放。”

“一点儿没错!您还能得到对损伤的补偿。”

“还有酬劳?……”

“一共三万。全都在里面——给我们的人、总督的人和秘书刚刚好。”

“可是我该怎么办呢?我的全部东西……小红木箱……现在什么都被查封了……”

“一个小时,您就会能全收到。击掌为誓好吗?”

乞乞科夫伸出了手掌。他的心又跳了起来,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回头见!我们共同的朋友让我告诉您:关键是沉着和冷静。”

乞乞科夫心想:“嗯!我知道,是法律顾问!”

萨莫斯维斯托夫走了。乞乞科夫自己一个人仍然不敢相信这些:这次谈话没过一个小时,小红木箱就送来了:文件、钱——全都完好无缺。原来是萨莫斯维斯托夫装成管事的人去骂了岗哨一顿,骂他们不够警惕,要求再增派岗哨,他不但把小红木箱而且还把能让乞乞科夫名誉扫地的文件全收拾在一起,包了一包儿,盖了封印,与乞乞科夫夜间要用的被褥,打发了一个哨兵很快给乞乞科夫送来了。乞乞科夫不但得到了文件,还得到了必要的被褥来遮盖他那柔弱的身体。东西这么快递送到,让他说不出的高兴。他受到了鼓舞。晚场剧呀,他所喜爱的女舞蹈演员呀,一些诱人的场面又出现在他的眼前。乡下的普通生活顿时黯然失色,城市的热闹场景又光辉灿烂起来……啊,这才叫生活呢!

这个时候各级法院开始了一项规模庞大的工作。抄写员的笔不停地动着,深谋远虑的头脑一边嗅着鼻烟,一边操劳起来,像些画家一样在鉴赏着那些龙飞蛇舞的字体。法律顾问就像一个隐身的魔法师一样在暗地里控制着整个机器;在人们明白过来之前,就把所有的人都搞得晕头转向,水越搅越混。萨莫斯维斯托夫的表现空前勇敢和大胆。他探听到那个被捉住的女人关押在那个地方以后,便直奔而去,摇摇晃晃地闯了进去后,卫兵马上站得笔直还向他敬了一个礼。

“你在这里站了很久了吗?”

“从凌晨就站在这里了,长官。”

“那还要等很久才下岗吗?”

“还有三个时辰,长官。”

“我有点事派你去做。我叫队长让人来替你。”

“是,长官!”

于是萨莫斯维斯托夫回到了家,为了不牵涉更多的人、不露出马脚,他马上把自己扮成了宪兵,粘上了络腮胡子——神仙也不会认出他来。他到乞乞科夫家里随手抓了一个婆娘交给了两位“能吏”,自己就带着胡子扛着枪朝卫兵走了过来:“去吧,队长派我来替你站完这班岗。”让那个卫兵下来了之后,他就自己拿枪站起岗来。需要的正是这样的效果。这个时候原先那个婆娘被换成了另一个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明白的婆娘。原先的那个婆娘被藏了起来,藏得甚是隐秘,以至于事后也没有人知道她究竟藏在了哪里。在萨莫斯维斯托夫化装成军人略展身手的时候,法律顾问也用谋略创造了奇迹。他从侧面让省长知道了检察长正在写对省长的密告;让宪兵队长知道了一个秘密官员在写他的秘告;让秘密官员知道了有一个更为秘密的官员在写对他的密告。让所有的人都不得不来向他请教。结果很快就乱成了一团:密告接连不断。暴露出了一些从未透露过的事情,当然也出现了许多无中生有的事情。谁是谁的私生子,谁的家庭出身和称号是什么,谁有情妇,谁的老婆又跟谁调情,这一切都发挥了应起到的作用。丑闻和秘史搅成了一团,还都跟乞乞科夫事件,跟死农奴交结到了一起,结果让人们根本无法搞清这两类事件中到底哪是主要的:这些文件到了公爵手里以后,可怜的公爵什么都看不明白。有个聪明绝顶有真才实学的官吏奉命撰写提要,结果差点就被弄成精神病:他怎么都理不出头绪来。此时公爵又被其他的许多事情缠住了,这些事情一件比一件令人不快。本省的一部分地区出现了饥荒。派去赈灾的官员不知为何竟举措失当。本省另一部分地区的分离派教徒发生了暴乱。有人在他们中间传说出现了反基督徒,这个反基督徒连死人都不会放过,在四处收购什么死农奴。他们后悔后,就做起恶来,打着捉拿反基督徒的幌子把不是反基督徒的人也都杀了。在另一个地方,发生了农夫们反对地主和县警官的暴动。一些流民在农夫中间散布流言,说有一天农夫穿上了燕尾服变成地主,地主穿起农夫装变成农夫。这样一来地主和县警官就太多了,也不用交什么捐税了。所以有必要采取一些强制性的手段。可怜的公爵被弄得心烦意乱。这时仆人禀报说包税人求见。“让他进来。”公爵说道。

老人进来了。“瞧您那个乞乞科夫!您曾经保证过他。现在他的事情败露出来了,他干的事连最坏的贼也不绝不会干。”

“大人容禀,我对此案尚未了解。”

“伪造遗嘱,而且很卑劣!这种勾当应该被罚当众鞭笞!”

“大人,我要说的话,并不是为乞乞科夫求情。可案件还缺少证据啊。还没有侦查嘛。”

“证据嘛,我们已经捉到了那个假扮死者的女人。我特意要在您的面前审讯她。”公爵拽了一下铃,叫人带上那个女人来。

穆拉佐夫没有出声。“一桩最卑劣的勾当!而且可耻的是本市的一些要员,甚至省长也卷了进去。他不应当与小偷和懒汉搅到一起!”公爵气愤地说。“省长不是继承人嘛,他有权利提出要求啊;至于别人从四面八方凑上来,大人,这也是人之常情啊。死了一个有钱的老太太,临死又没有做出智慧公正的安排,一些想发财的人从四面八方围过来,是可以理解的……”

“可是为什么要搞些卑鄙的勾当呢?一群坏蛋!”公爵气愤地说,“我手下一个好官员都没有,全是混蛋!”

“大人,又有谁完美无缺呢?本市的官员也是人嘛,他们有长处,许多人擅长业务,人哪儿能没有一点儿过错呢。”

“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请告诉我,——我认为只有您才是个正直的人,可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要替坏蛋置辩呢?”

“大人,”穆拉佐夫说,“不管您称为坏蛋的人是谁,他毕竟是一个人哪。当您知道一个人做坏事有一半是由于粗鲁与无知造成的,您怎么能不替他辩护呢?因为我也会做一些不公正的事,但这无时无刻不在成为别人不幸的原因啊。所以大人也做了一件很不公正的事啊。”

“怎么!”公爵大吃一惊,喊了起来。他对这骤然降临的指责感到十分诧异。穆拉佐夫停了下来,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考虑什么,终于说道:“德尔宾尼科夫案件就是这样。”

“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反对国家宪法同叛国罪一样!……”

“我不会为这种罪行辩护。可是,如果一个年轻人因为年少轻狂、受骗上当而被判跟首犯一样,那能够说判刑公正吗?德尔宾尼科夫得到的惩罚和那个痞子沃罗内是一样的啊。可他们的罪毕竟不同嘛。”

“看在上帝的份上……”公爵十分激动地说:“有关此案,您了解什么情况吗?请说。我刚刚就曾直接呈请彼得堡给他减刑来着。”

“不,大人,我并不是说我知道些什么您所未知的情况。虽然的确有证据对他有利,可是他自己也愿提供,因为这会让另外一个人受苦啊。我想的不过是您当时是否有些过于匆忙了。大人,请原谅,我是由自己的浅薄见识来判断的。您几次吩咐我说话要坦率嘛。当年我当长官的时候,手下有许多办事的人,什么人都会有,有坏人,也有好人……因此也必须注意每个人的经历,因为要是不冷静分析所有的情况,张嘴就喊,只会把人吓坏,绝得不到真实的供词;可是假若像亲人那样关心询问呢,他就会把一切都说出来,甚至不会要求减刑,而且不会对我产生抱怨,因为他清楚知道,惩罚他的不是我,是法律。”

公爵沉思起来。这时进来了一个年轻的官员,手拿公文包恭敬地站在一旁。他那年轻的尚显稚嫩的脸上流露着思考、操劳的神情。可以看出来,派他执行特殊任务是有道理的。他是那些为数不多的热心于办事的人当中的一个。他既不渴求升官发财,也不因指派而去仿效他人,他努力工作只是由于他相信这里需要他而不是别处,这就是他的人生目标。察看、分析每个局部的情况,抓住最为复杂问题的全部线索,使案情大白与天下——这就是他的工作。如果案情终于在他面前清晰起来,隐秘的因果被揭示出来,待他感觉可以用寥寥数语就能讲述清楚,让所有人都能一目了然,那么,他夜以继日费尽心机所得到的报偿就会是丰硕的。可以说,学生弄明白了一个最难的句子,发现了一个伟大作家的思想真谛,也没有如他弄清了一个最为复杂的案件那么兴奋。可是……(此处到下段首缺失)

“……饥荒地区的粮食。对于这些,我比官员们更清楚;我要实地去调查一下,看看谁都需要些什么。如果大人允许的话,我想也和分离派教徒们谈一谈。他们乐意和我们这些平民百姓交心。这样我说不定可以帮忙用和平的手段解决他们的问题。您的钱,我不会拿,在人们纷纷饿死的时候考虑个人发财是可耻的。我有储备的粮食;我刚刚还往西伯利亚发运过,明年夏季以前还会挣来。”

“对您的这种效力,只有上帝才能报答一二,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我一句话也不跟您说了,因为——您自己也可以感觉到,我的感激之情无以言表。不过,请允许我就您那件请求说一句。请您自己谈一谈:我有权力把这个案子就此撒手吗?宽恕这些坏蛋,从我这里来看,是公平的吗?”

“大人,实在不宜如此称呼这些人,何况其中有很多人是值得尊重的呀。大人,人的情况是纷繁复杂的。有时一个人看起来罪孽深重,可是细一分析,他竟然连一点过错也没有。”

“不过如果我不了了之,他们会怎么说呢?其中有些人事后会更为放肆,甚至会说是他们的恐吓的结果。他们会先不尊重……”

“大人,请允许我提一个方法:把他们全部集中起来,让他们知道您什么都清楚,将您的处境就像现在对我讲的这样告诉他们,问问他们:如果处在您的位置,他们每个人该怎么办?”

“您认为他们除了玩伎俩捞钱之外能够理解高尚的动机吗?相信我吧,他们会嘲笑我的。”

“我不是这样想的,大人。俄国人,即便是坏人,也是有正义感的。难道他们是犹太人,不是俄国人了吗?不,大人,您丝毫不必修饰自己的心迹。您把在我面前讲的话都原本地讲给他们听。他们不是骂您官迷、自大、听不进别人的任何话、刚愎自用吗?那就让他们把实际情形全都看个清楚好啦。您担忧什么?您的事业是正义的呀。您跟他们谈话,就当是在上帝面前忏悔。”

“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公爵呻吟着说,“这件事请容我再考虑一下,非常感激您的忠告。”

“那乞乞科夫呢,大人,您吩咐放了他吧。”

“请告诉那个乞乞科夫,要他快滚,越快越好,越远越好,我本来是打算永远也不饶恕他的。”

穆拉佐夫鞠了一躬,辞别出来,直奔乞乞科夫而去。他见到乞乞科夫时,乞乞科夫已心情安泰,正在泰然自若地用午餐,午餐相当考究,是一个极为出色的厨师做的,装在瓷盒里送来的。甫一交谈,老人就发现,乞乞科夫已跟哪个精明强干的官员谈过了。他甚至还看出了深谙此道的法律顾问早在背地里插上了手。他说:“请听我说,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我为您带来了自由,但有一个条件:您要即刻离开本市。把您的东西收拾停当,马上动身,一刻都不要耽误,因为还会发生更糟的情况。我知道现在有人在教唆您;所以我私下告诉您,有个案子即将告破,什么力量也挽救不了啦。那人当然愿意把别人都拽进去,这样他便不至于寂寞了,而且还可以平摊罪责。我的建议不是儿戏。真的,不要放不下财产;为了财产,人们又是争吵又是拼命,就像在这个尘世上真能营造起来幸福的生活似的,毫不思考另一种生活。相信我,帕维尔·伊万诺维奇,在人们置精神财富于不顾,为了利益就互相厮杀的时候,幸福的物质生活也是不能建立起来的。总有一天全民族每个人都饥饿和贫穷的时代会到来……这是显而易见的。不管怎么说,皮囊是仰仗于灵魂的。怎能指望什么都正常呢!不要想死农奴了,想想自己的灵魂吧,愿上帝保佑您走另一条路!我明天也要离开了。赶紧走吧!不然,您会倒霉的。”

老人说完这番话走了。乞乞科夫又思考起来。生命的意义又显得如此沉重。他说了一句:“穆拉佐夫说得对,应该走另一条路了!”说完,就走出了监狱。一个卫兵在后边给他提着小红木箱,另一个给他拿着装内衣的箱子。谢里凡和彼得卢什卡看到老爷平安出狱,高兴得什么似的。“喂,亲爱的,”乞乞科夫亲热地招呼他们说,“必须马上收拾东西到别处去了。”

“走吧,帕维尔·伊万诺维奇,”谢里凡说,“路一定可以走了:雪下够了。远离这个城市吧。这地方住烦了,看也不想再看它了。”

“去找马车匠把马车改装成雪橇。”乞乞科夫说完就朝市里走去,他并不是想去找谁辞行。这场变故以后,他觉得并不方便,而且市内流传着关于他的种种最令人不快的传闻。他躲避着所有的熟人,默默地奔到他买纳瓦里诺烟火呢的那家呢子店,又买了四俄尺做燕尾服用的烟火呢,拿着去了原先那家裁缝铺。花了双倍的价钱,裁缝铺掌柜才让铺里的伙计点着蜡烛用针、熨斗和牙齿努力了一个通宵,第二天燕尾服总算做了出来,虽然略微晚了一些。车已经套好了。可乞乞科夫还是试了试新装。他仍然仪表堂堂,跟以前一模一样。只是,他发现了头上有了光滑的白东西,感伤地说:“当时何必那样发愁呢?掉头发更不应该。”付了裁缝钱之后,他终于离开了这座城市,心里颇有些怪怪的。这已经不再是从前的乞乞科夫了。这有些像从前的乞乞科夫遗留的废墟。他的内心可以比作一座被拆掉了的旧建筑,拆除它是为了营建新的建筑;可是新建筑物还没有开始建造,因为还没有明确的设计图纸,所以工人们还在缩手缩脚地等待着。一个小时以前,穆拉佐夫老人坐着席篷马车跟波塔佩奇已先动身走了。乞乞科夫离开了一个小时之后,传下了命令,说公爵因为要到彼得堡去,要见见全体的官员。本市官员从省长到九品官——办公厅主任、高级官员、低级官员、基斯洛耶多夫、克拉斯诺诺索夫、萨莫斯维斯托夫、受过贿赂的、没有接过贿赂的、昧过良心的、半昧着良心的、一点儿没昧良心的,全都集合在总督官邸的大厅里,怀揣着并不坦然的心情等着公爵出来。公爵出来了,脸上平平淡淡,目光与步态一样是坚定的。全体官员都鞠了一躬,许多人一躬到地。公爵微微颔首还礼,然后开始讲道:“临去彼得堡之前,我认为理应与大家见见面,甚至理应把部分的原因讲明白。我们这里发生了一桩影响颇坏的案件。我想,与会的许多人知道我所讲的是哪桩案件。通过这桩案子又引出了其他一些可耻的案件,连我一直以为诚实的一些人也卷了进去。我甚至知道有人在背地里要把这一切搅混,以便能不用正常程序解决问题。我甚至于知道谁是主谋,谁的隐秘的……虽然他隐藏得甚是巧妙。可是我并未打算拖拖拉拉通过一般的程序来调查此案,我要像战时那样用迅捷的军事法庭来清查,我希望把此案的情况奏明皇上以后,皇上会给予我这个权利。在已无可能用民法审理案件、在办事拖拉以及在有人用假口供和诬告企图把本已复杂的问题搅得更为复杂的情形下,我认为军事法庭是唯一的手段,我希望听听各位的高见。”

公爵停下来,像是在等待回答。大家都低头站着。许多人的脸色苍白。“我还知道一桩案子,虽然作案者深信此案所有人也不能知道。此案的审理也将不会拖拉,因为起诉人和原告将由我一人担任,我将会拿出确凿的证据来。”

官员中有人哆嗦了一下;有几个胆小的人也已惊慌了。“不言而喻,主要的罪犯是应被剥夺官衔和财产的,其他罪犯应当革职。当然,其中也肯定会有无辜者罪不当罚。可有什么办法呢?这个案子太可耻了,不惩治无以平民愤。虽然我知道这也并不足以教育他人,因为取代那些被赶走的人会有另一些迄今为止是诚实的,最终也会变得不诚实的人,这些人取得了信任之后也会欺骗和出卖,——虽然如此,我依然应该采取严酷的办法,因为不惩治无以平民愤。我知道有人将指责我的冷酷无情,我知道那些人还将……我能做的就是采用无情的司法工具、采用刽子手的斧子。”

一张张脸上无法自制地哆嗦了一下。公爵举止冷静。他的脸上没有狂怒,没有愤懑。“现在这个掌握了许多人的命运、任何人求情都无法打动的人,匍匐在你们脚下,向你们提出请求。如果大家接受我的请求,我就去为大家求情。下边就是我的请求。我知道所有的手段、任何恐吓、惩罚都无法祛除贪赃舞弊,因为这种行为已深入骨髓。贪赃这种勾当对一些人来说也成了一种必要的需求。我知道许多人都无法抗拒这股潮流。可是我现在应当像是在需要拯救国家、需要任何公民都承担起一切、牺牲所有的神圣时刻一样发出呼喊,哪怕只有那些胸膛里跳动着一颗俄罗斯心、略微懂得‘高尚’的含意的人来听也可以。评论我们当中谁的罪过大些有什么用呢?我也许比大家的罪过更大;我也许开始对各位太过严酷了;我也许因为疑心太重让你们当中那些愿意帮助我的人离开了我,虽然从我这里看,也能对他们提出责难来。如果他们真正热爱正义、热爱祖国的话,即便我的态度傲慢,他们也不该责怪,他们应该压抑自己的自尊,牺牲自己的尊严。我看不到他们的自我牺牲精神,不会不最终接受他们明智而有益的建议。不管怎样,下属总该适应上司的性格,而不是上司适应下属的性格。这起码比较合理,也更容易做到,因为下属只有一个上司,可一个上司却有几百个下属。不过,现在我们把谁的罪过比较大的放到一边吧。问题在于我们需要来拯救我们的祖国;我们的祖国不是要毁在二十个国家联军的侵略下,而是要毁在我们自己的手里;除了法定的办事制度,现在还形成了另一种办事制度,这另一种制度比任何法定制度都有力量。办什么事要什么条件都成了规矩,有了价码,这些价码甚至人人知晓、恪守不悖了。任何一个统治者,就算他比各个立法者和统治者都英明,不管他怎么增派官吏来监督和节制坏官吏,他也无法根除这种祸害。我们每个人都应感觉到必须像起义时人民起来与敌人作战那样起来反对贪赃,在我们有这种感觉之前,任何措施都是无效的。作为一个俄国人,你们的一个同胞,我向你们呼吁。我向你们当中那些对崇高思想还有某些认识的人呼吁。我请求你们想一想一个人在任何地方都应尽的义务。我请你们认真看一看自己的义务,因为对这一点我们大家的认识都已模糊,我们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