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一切都顺利得几乎不能再顺利了。科斯坦若格洛痛快地借了一万卢布给他,而且还不收利息,不用担保——只是开了一张借据。他是非常乐意给任何一个想要发家致富的人提供帮助的嘛。他还决定陪乞乞科夫去看赫洛布耶夫的庄园。饱餐了早饭之后,三人就坐着乞乞科夫的马车出发了。主人的马车空着跟在后边。亚尔布跑到前边,把路上的鸟雀轰开。十八俄里的路程只走了一个半小时多一点儿的时间,展现在面前的是一个小田庄,里面有两座宅第,一座又大又新,只是没有修好,扔在那里有几年了,另一座又小又旧。主人出来迎接他们的时候,蓬头垢面,看起来刚刚睡醒,常礼服上打着补丁,一只靴子上还有个窟窿。他见到了客人不知为何竟特别高兴,如久别的兄弟一样。“康斯坦丁·费奥多罗维奇!普拉东·米哈伊洛维奇!欢迎!”他叫了起来,“我的亲爹!劳您亲临,荣幸之至!让我揉揉眼睛!真的,我以为谁都不敢到我这里来了。大家像躲瘟疫一样躲我:以为我会开口借钱。唉,难啊,难啊,康斯坦丁·费奥多罗维奇!我看出来了——这怨我自己。怎么办呢?日子过得糟透了。先生们,请原谅,我就这身来迎接你们。你们看得见,靴子都有窟窿。让我拿什么来款待你们呢?”

“不用客气啦。我们找您有事,”科斯坦若格洛说,“看,我们给您带了一位买主来,帕维尔·伊万诺维奇·乞乞科夫。”

“认识您由衷地高兴。请让我握握您的手。”

乞乞科夫把两只手都伸了出来:“尊敬的帕维尔·伊万诺维奇,非常乐意带您参观敝庄,承蒙光临……先生们,请让我问一句:你们用过午饭了吗?”

“吃过啦,吃过啦,”科斯坦若格洛不想跟他啰嗦,说,“不要再耽搁啦,我们现在就走吧。”

“那就请吧。”

赫洛布耶夫拿起了帽子。客人们戴上帽子,大家起身一起去看庄园。“现在我们就去看一下乱七八糟、经营无方的农庄吧,”赫洛布耶夫说,“当然,你们吃过午饭来是对的。您相信吗,康斯坦丁·费奥多罗维奇,家里连一只母鸡都没有了——已经穷到这种地步啦!过上了猪一样的生活,真的要变成一头猪啦!”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大概感觉科斯坦若格洛心肠硬,不会从他那儿得到任何的同情,就挽起了普拉托诺夫的胳膊,紧紧靠着他,走在了前边。科斯坦若格洛和乞乞科夫手拉着手远远地跟在后边。“难啊,普拉东·米哈伊洛维奇,难啊!”赫洛布耶夫对普拉托诺夫说,“您根本想象不到有多么困难!没有钱用,没有饭吃,没有鞋穿!如果年轻单身,这还不算什么。可是受这种穷苦生活折磨年老的我,身边还有妻子和五个孩子——愁人哪,由不得你不愁啊……”

普拉托诺夫果然可怜起他来了。“如果卖了庄子,您的处境能有所补救吗?”普拉托诺夫问道。

“能有什么补救呢!”赫洛布耶夫挥了挥手说,“都得拿去偿还债务,最后我连一千也拿不到。”

“那您打算怎么办呢?”

“上帝知道吧。”赫洛布耶夫耸了耸肩膀说。普拉托诺夫感到非常吃惊,问道:“您为什么不想办法摆脱这种处境呢?”

“想什么方法呢?”

“没有方法了?”

“什么方法都没有啊。”

“您可以谋求一个什么职务,找点儿事情做嘛。”

“我就当过十二品小官儿啊。他们能把一个什么好职位给我呢?薪俸微不足道,我还有妻子和五个孩子啊。”

“可以去私人的家里找点事儿做嘛。去当个管家吧。”

“谁会把庄园交给我管:自己的庄园都被我挥霍光了嘛。”

“唉,既然受到饥饿和死亡的胁迫了,总得寻个好办法啊。我回去问问哥哥能不能让人在城里给你找点什么事情去做。”

“不用啦,普拉东·米哈伊洛维奇,”赫洛布耶夫叹着气,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说,“我现在做什么都不行啦。年老体衰啦,因为从前作孽,结果现在腰也痛啦,肩上还有关节炎。我能干什么呢!去白领国库的钱干吗!现在已经有太多的谋求肥缺的职员啦。上帝保佑,不光为了我,为了给我发放薪俸去增添穷苦阶层的捐税啦:现在这么多的吸血虫就够他们受的了。不用啦,普拉东·米哈伊洛维奇,听天由命吧。”

普拉托诺夫心想:“看这种情况!简直比我睡懒觉还坏。”

科斯坦若格洛跟乞乞科夫和他们保持了非常大的距离,落在后边,边走边说。“看,跟所有地主一样,把家业给荒废了,”科斯坦若格洛拿手指点着说,“他把农民弄得穷到什么样子啦!发生了畜疫之后,就不该吝啬自己的家产:应该全卖掉给农夫去买牲畜,不能让他们一天没有生产的手段。现在花几年也休想改回来了。农夫都沾染了游手好闲的习气,全成了酒鬼。”

“这么说,现在买这座田庄不太合算了?”乞乞科夫问道。听了这话,科斯坦若格洛瞥了他一眼,那意思像是在说:“你真蠢!还要从字母开始教你吗?”

“不合算?只用三年我就能每年从这个庄园得到两万收入。看这多么不合算!隔了十五俄里,算不上什么!这地多好!你看这地!都是河漫滩!要是种麻,一年就能挣五六千;种上芜菁,就芜菁一年也能进个四五千的。您再看那边——山坡上长了一片黑麦;这可是往年落的籽自己长出来的呀。我知道他并没有种庄稼。这座庄园得值十五万,不只是四万。”

乞乞科夫担心被赫洛布耶夫听到,走得更慢了起来。“看他扔了多少地!”科斯坦若格洛说着,生起气来。“如果事先说一声儿,想种的人多的是。要是没有犁耕地,可以用铁锹翻啊,能翻成一片菜园子啊。他居然让他闲了四年。无所谓?你这是让他们堕落下去,把他们毁了。他们习惯了衣不遮体、四处为家的生活啦!他们就要一辈子这样了!”科斯坦若格洛说完,咽了口唾沫,心里的怒气让他的前额都罩上了一层阴云……

“我不能再待在这里了:看着这种杂乱无章、荒芜一片的情景,我要给气死了!您现在可以自己对付他,用不着我啦。快从这个混蛋手里把宝贝夺过来。他只能玷污上帝的恩赐!”

科斯坦若格洛说完就告别了乞乞科夫,追上去和主人告别了。“哎呀,康斯坦丁·费奥多罗维奇,”主人惊讶地说,“刚来就要走!”

“没有办法。我有急事要马上回去啊。”科斯坦若格洛说。他告别了主人,就上了自己的马车走了。赫洛布耶夫好像明白了他为何会走,说:“康斯坦丁·费奥多罗维奇受不了啦。我知道像他这样的庄园主看到这种管理混乱的样子心里不会高兴的。您相信吗,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我没有办法,没有办法……今年我几乎没种庄稼!真的。没有种子,更不用说耕地的工具了。普拉东·米哈伊洛维奇,听说令兄是一位出色的庄园主;康斯坦丁·费奥多罗维奇就更不用提了,他是这行里的拿破仑。的确,我常想:‘唉,为什么一个人的脑子里要有那么多智慧?哪怕给我这个笨脑子一点儿让我把家业管好呢!我一无所能,一无所长。’啊,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把庄园买下吧!我最怜惜我这些不幸的农夫。我觉得我不擅长做一个……有什么办法呢,我不会严格管理人。自己就吊儿郎当,怎么能让他们守规矩呢!我本打算马上就给他们自由,可是俄国人的性子好像没有人管教不行……否则他就会打瞌睡,就会变坏。”

“这的确奇怪呀,”普拉托诺夫说,“为什么俄国的老百姓没了严加管束,就会变成酒鬼和恶棍呢?”

“因为受教育程度的不够呗。”乞乞科夫说。

“谁知道是因为什么。我们倒都是受过教育,可活得怎样呢?我也读过大学,各种课程都听过,不但没有学会正正经经生活,倒是学会了花钱去追求各种新玩意儿新享受,学会了更多的方法去挥霍。是我学得不好吗?不,其他同学也是这样啊。大概有那么两三个人从学习中得到了真正的好处,那可能是因为他们原本就聪明呀。其他的同学呢,都是努力去学那些无益健康、浪费钱财的事情呀。真的!我们上学的目的大概就是为了给教授们鼓掌、发奖,而不是为了从他们那里学到些什么。我们受教育只学到了坏东西;只学了点皮毛,根本的东西根本没学到手。不对,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我们不会肯定另有原因,可我确实说不出来,到底是什么原因。”

“肯定有原因。”乞乞科夫说。可怜的赫洛布耶夫深吸了一口气说:“真的,我有的时候感觉,俄国人好像是垮掉的一种人。缺少毅力,没有常性。什么都想干,可什么都不会干。总想着从明天起开始过新生活,从明天起好好干,从明天起用饮食疗法,可是毫无所成:当天晚上就撑得直瞪眼,舌头都不会动了,跟夜猫子一样坐在那里看着大家。确实,全是这副模样。”

“要靠理智啊,”乞乞科夫说,“要时时刻刻跟理智商量,跟理智进行友好的谈话。”

“怎么能做到呢!”赫洛布耶夫说,“我确实认为我们天生就是毫无理智的。我不信我们当中谁是有理智的。就算看到有人正正经经过日子、赚钱、攒钱,我也不相信他!老的时候,他就会鬼迷心窍,一下子全都花光!俄国人全是这样的,不论是贵族还是农民,不管是受过教育的还是没受过教育的。有这么一个聪明的农夫,本来是个穷光蛋,挣了十万家产,一挣到十万,他就突发奇想,修了个香槟浴池,见天在香槟酒里洗澡。我们好像全看完了,再没有什么好看的了。要去看看水磨吗?水磨上没有水车,房舍也不成样子了。”

“那有啥可看的!”乞乞科夫说,“那就往回走吧。”

三个人就开始往回走。在回去的路上看到的也是同样的情形。到处都破乱不堪。一派荒芜和衰败的景象。只是在一条路中央新添了一个新的水洼子。一个穿着沾满油垢的粗布衣裳的村妇,雷霆大发,把一个可怜的小女孩揍了个半死,嘴里还骂着各种难听的话。两个农夫站在边上看着醉婆娘发威,丝毫不为所动。一个在抓着后背的下边,另外一个在打着哈欠。各种建筑物也露出打呵欠的神态。房顶也在打着呵欠。普拉托诺夫看到这情景也打了一个呵欠。乞乞科夫心里想道:“我未来的财产——农夫全身都是窟窿套窟窿,补丁摞着补丁!”一个农舍没有房顶,上边用两扇大门盖着,有的窗户要倒下来了,就用来自主人粮仓的杆子支着。看起来赫洛布耶夫是用拆东墙补西墙的办法管理庄园。他们终于进了屋。屋里贫穷的景象和一些最为时髦的闪闪发亮的摆设放在一起,让乞乞科夫大为惊讶。在破乱的物品和家具中间有一些簇新的青铜雕像。莎士比亚坐在一个墨水瓶上,桌上放了一只非常精致的挠后背用的象牙挠痒耙。赫洛布耶夫为客人介绍了女主人。女主人真是没得挑的。就算到了莫斯科也不会丢脸。她衣着考究,打扮时髦。她喜欢谈论城市和城市里的剧院。从每个方面可以看得出来,比起丈夫来,她更为讨厌农村,比普拉托诺夫在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更爱打呵欠。屋里很快就坐满了孩子们——男孩和女孩,一共五个。抱在怀里的是第六个。几个孩子都很好,长得都很好看。他们的打扮也很可爱,很讲究,又活泼又快乐。看着他们就更令人忧心忡忡。如果他们穿的只是粗布裙子和普通的衣衫,在院子里随意跑动,跟农家子女一样,或许能更好一些!不一会儿,来了一位女主人的客人。女主人陪她到其他的屋子去了。孩子们也跟着跑出去了。屋里只剩下了几个男人。乞乞科夫谈起了买卖。同所有的买主一样,他照例先把要买的庄园贬了一遍。从各个方面贬完以后,他问:“您要卖什么价儿?”

“您可以看得出来,我不会跟您多要钱,我不想这么做,”赫洛布耶夫说,“这么做是无耻的。我也不瞒您:我村里登记在册的有一百个农奴,现在五十个也没有,有的病死了,有的没拿护照就走了,因此您得以为他们已经死了。所以,我只要三万。”

“嚯,三万!庄园乱七八糟,农奴半死半活,要三万!两万五吧。”

“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我到当铺也能有两万五,您知道吗?那我能到手两万五,庄园还在我手里。我之所以要卖,是我急等用钱;典当呢,付钱拖延,我得付钱给胥吏们,可是没有钱。”

“不管怎么说,两万五吧。”

普拉托诺夫都替乞乞科夫感到难为情,说:“买下吧,帕维尔·伊万诺维奇。庄园都是这个价儿。如果您不原意出三万,我跟家兄就合伙要了。”

乞乞科夫大吃一惊……

“好吧!”乞乞科夫说,“我答应出三万。先给两千定钱,一个星期后给八千,剩下两万一个月以后给。”

“不行,帕维尔·伊万诺维奇!钱得马上付清。目前您起码要先给我一万五,剩下的不管怎么也不能迟于两个星期。”

“我身上拿不出一万五来,手头一共就有一万,让我筹措一下儿吧。”

乞乞科夫撒了个谎,他手边就有两万。“不行啊,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我说了,我现在就得要一万五。”

“我的确少五千,还不知道上哪儿去借呢。”

“我借给您。”普拉托诺夫接过话说。

“只能这样啦!”乞乞科夫说着,心想:“他借给我正好。那就等明天送来啦。”从马车上拿下那个小红木箱子,乞乞科夫迅速从里面抽出一万交给了赫洛布耶夫;剩下五千答应明天送来。答应是答应,他的打算却是明天先送三千来,其余的两千过个两三天再送来,假如能拖最好再拖些日子。不知为何乞乞科夫特别不喜欢钱离开手。就算是特别需要时,他也会感觉最好还是明天再付,别今天付。他的想法跟我们大家一样!他也欢喜叫要账的人多跑两趟。让他坐在穿堂里磨磨后背嘛!仿佛他再等不了几天似的!至于他的时间是否宝贵,他的事业是否会受损失,和我们有什么相干!

“老弟,明天来吧,我今天有些闲不住哪。”

“您今后打算住在哪儿呢?”普拉托诺夫问赫洛布耶夫:“您还有别的村子吗?”

“没了,我要搬到城里去啦。主要是为了孩子这么做:孩子们要找神学老师、音乐老师和跳舞老师,在乡下办不到啊。”

“一块面包也没有,还想请人教孩子跳舞。”乞乞科夫心想。

“怪!”普拉托诺夫心想。

“我们总该喝点儿什么庆祝交易成功啊,”赫洛布耶夫说,“嗨,基留什卡,拿瓶香槟来。”

“一块面包也没有,却有香槟酒!”乞乞科夫心里想着。不知道普拉托诺夫在想什么。香槟拿来了。他们干了三杯,高兴了起来。赫洛布耶夫不再拘谨,变得又聪明又可爱,妙语联珠,谈笑风生。从他的言谈里可以看出多少人情世故的知识啊!他看许多事情,看得多么透彻、正确啊;附近一些地主的形象,他三言两语就描画得多么准确而巧妙啊;别人的弱点和错误,他看得多么清楚啊;一些地主为何破产,破产的原因以及如何破产的经过,他知道得多么透彻啊;那些地主的琐碎陋习,他描述得多么有自己的特色多么生动啊,——乞乞科夫和普拉托诺夫听得简直入了迷,确实都要认为他是一个最富有才智的人了。“请问,”普拉托诺夫抓住他的手问道,“您既然有如此的才智、经验和阅历,怎么会找不到良策来改变您现在的困境呢?”

“有好办法呀。”赫洛布耶夫说着马上搬出了一大堆的方案。这些方案荒谬乖张、荒诞无比,他们俩只好耸起耸肩膀感慨:“天哪,在人情世故的知识和运用这种知识的本领之间存在着多么远的距离啊!”

各种方案大都建立在要从什么地方突然借个十万二十万上边。他感觉那个时候什么都会被安排就序:经营管理会被改善,漏洞也会被全都堵上,收入也会增加三倍,所有的债务也会还清。最后他说:“可是让我如何办呢?找不到,找不到一个能开恩借给我二十万或十万的人哪。看来是上帝不同意啊。”

乞乞科夫心想:“上帝当然不会赏给这个糊涂蛋虫二十万了!”

“虽然我有一个姨母,有着三百万的家财,”赫洛布耶夫说,“这个老太太是个虔诚的教徒:她肯布施,只是对着教会和修道院;周济亲人就有些吝啬。她很特别,值得一看,是个老古董。她家里金丝雀就有四百多只,哈巴狗啊,女食客啊,仆人啊,都是现在看不到的。她的仆人最年轻的也要六十啦,可她仍叫他‘喂,小伙子!’如果客人有什么让她不中意的举动,她吃午饭时就让人不给他上菜。仆人就真的不给上。”

普拉托诺夫笑了笑。

“她姓什么,住在哪儿?”乞乞科夫问道。

“她就住在本地,姓哈纳萨罗娃。”

“您怎么不去求她呢?”普拉托诺夫同情地说:“我感觉她如果了解了你如今的处境,不管怎么吝啬,也不会袖手旁观的。”

“不,她会袖手旁观的!我的姨母脾气特别倔。她是个铁石心肠的老太婆,普拉东·米哈伊洛维奇!而且她的身边早就有人在巴结了。还有个想当省长的人,跟她攀上了亲戚……管他呢!他或许能走运!让他们去吧!我从前没去巴结过,现在也一样弯不下腰来。”

乞乞科夫心想:“真是混蛋!换成是我,我会像保姆伺候孩子那样去关照她!”

“这样干说话多没趣啊!”赫洛布耶夫说,“嗨,基留什卡,再拿一瓶香槟来。”

“不用了,不用了,我不来了。”普拉托诺夫说。“我也不喝啦。”乞乞科夫说。两人都坚决表示不喝了。

“那起码得答应光临我市内的住宅:六月八日我要举办宴会款待敝市的达官显贵。”

“算了吧!”普拉托诺夫喊了起来,“您这种境况,都彻底破产了,还举办什么宴会?”

“有什么方法呢?情形所迫呀。欠人家的情嘛,”赫洛布耶夫说,“他们也请过我呀。”

“对他能有什么办法呢?”普拉托诺夫心想。他还不知道在俄国,在莫斯科和其他的城市里有这样一些能人,他们的生活就像是看不透的谜。看起来已经把家产挥霍一空,四处举债,一切进项都没有了,可是竟还能举办宴会;好像已是最后一次宴会啦,赴宴的人都认为主人第二天就会被拽到监狱里。可是过了十年,这位能人还能在世上坚持,债台筑得更高,却照样举办宴会。赫洛布耶夫就是一个这样的能人。只有俄国才有这种生存的方式。假若有人把目光投向赫洛布耶夫在市内的公馆里的话,那他无论如何都判断不出这家公馆的主人是什么样的人。今天神父在这里穿着法衣作祈祷,明天一些法国演员就在那里彩排。有一天,一个全家几乎没有人认识的陌生人带着要处理的公文函件住进了客厅,这也不会让家里的任何人感觉局促不安,就像是平平常常的一桩小事。有时一连几天家里连一块面包也没有,有时又举办能让最挑剔的美食家都非常满意的盛大宴会。主人悠然、快乐,带着富翁的派头,看起来日子过得很富裕。但是有时困难得另外换个人早就上吊或开枪自杀了。可他却靠着虔诚的信仰幸免于死。宗教的虔诚同他的豪奢生活奇异地交替进行着。家境困苦时,他就虔诚地读《苦行者传》和《勤劳者传》让自己的精神超脱痛苦和不幸。此时的他满心柔顺,心怀慈悲,两目含泪。说也奇怪,他几乎总能得到意料不到的接济:不是哪位老朋友想起来他给他汇了钱来,就是哪位过路的陌生夫人无意中听到了他的遭遇而大发善心为他送来了丰厚的馈赠,要不就是他的一桩什么事业赚了钱(关于这桩事业,他从未听说过)。

这时他便虔诚地感激上帝博大的慈悲心怀,举办感恩祈祷,接着又开始过放荡不羁的生活来。“我觉得他可怜,真可怜。”等离开他家之后,普拉托诺夫对乞乞科夫说。“纯粹是一个败家子!”乞乞科夫说,“这种人没有什么值得可怜的。”

很快,他们就不再想他了。普拉托诺夫是因为他看待人生和看待世上的一切事物一样,怀的是随遇而安、得过且过的态度。看到别人痛苦的时候,他心里是会同情和难受的,可并不会留深刻的印象。他不再想赫洛布耶夫,是因为连他自己,他也不想。乞乞科夫不再想赫洛布耶夫,是因为他的心神都被刚刚买来的庄园占据了。他计算着、考虑着买庄园得到的各种好处。无论如何算计,从哪个方面去看,他都认为这是绝对合算的一笔交易。可以把庄园押到当铺去。可以只典当死农奴和逃亡农奴。还可以先把好地零散地卖掉,之后再送到当铺去典当。也可以请科斯坦若格洛这个邻居和恩人指点自己管理庄园,成为像他那样的地主。还可以转手把庄园卖出去(这当然得是在自己不想经管的前提下),自己只留下逃亡农奴和死农奴。那个时候还能捞到另一笔外快:可以偷偷从此地溜走,还不用偿还科斯坦若格洛的债务。总之一句话,他看到,这笔交易无论怎么算计都是绝对合算的。他有些得意,因为他不再是一个幻想中的地主,他成了一个有地有农奴的名副其实的地主了,农奴也不再是之前那些虚幻的、只在想象中存在的农奴,而是真正存在的农奴了。于是他便轻轻地扭着屁股,搓了搓手,哼了几句小曲儿,嘀咕了几句什么,一只手攥成拳头放到嘴上像吹号一样吹奏了一支什么进行曲,甚至还放出声用“鸟蛋儿”、“阉鸡”之类的名称为自己鼓了鼓劲。只是后来他感觉到并不只是自己一个人在这里,便突然安静了下来,极力于掩饰刚才自己兴奋过头的举动;普拉托诺夫把乞乞科夫发出来的那些声音当成了对他说的话,问了一声“什么?”他回了一句:“没什么。”

这时乞乞科夫才打量了一下周围,此时他们的车已驶进了美丽的桦树林;漂亮的桦树像篱笆一般排列在左右两旁。树缝里闪现出一座白色的石砌教堂。街道的尽头,主人已向他们迎面走来,他戴了一顶礼帽,手里拿着一根有些疤疖的手杖。一条皮毛发亮的英国种狮子狗迈着细高的长腿跑在他的前面。“停下!”普拉托诺夫对车夫喊了一声就跳下了车。乞乞科夫也下了车。他们朝着主人走过去。亚尔布已经亲吻起那条英国种狮子狗来了,看起来它跟这条英国种狮子狗是老相识了,因为阿佐尔(这条英国种狮子狗)热情地吻它那张胖脸时,它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那条叫阿佐尔的机灵的狮子狗,吻完了亚尔布,便跑到普拉托诺夫的跟前,伸出灵巧的舌头吻了吻他的手,之后又跑到乞乞科夫的怀里想亲吻他的嘴唇,被乞乞科夫推开,没有吻到,便又跑回普拉托诺夫身旁,想吻吻他的耳朵也好。普拉托诺夫和迎面而来的主人这时已走到一块儿,互相拥抱了起来。“普拉东,你怎么能这样对待我?”主人急切地问道。

“怎么啦?”普拉托诺夫满不在乎地反问道。

“怎么能这样呢:出去了三天也不给家里来个信儿!彼图赫的马夫把你的马送了回来,说:‘和一位老爷走了。’你哪怕说一声上哪儿、去干什么、去多长时间也好嘛。弟弟,你怎么能这么随便呢?上帝知道我这三天怎么过来的!”

“唉,有什么办法呢?我忘了嘛,”普拉托诺夫说,“我们到姐夫那儿转了一圈,他问你好,姐姐也问你好。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帕维尔·伊万诺维奇·乞乞科夫。帕维尔·伊万诺维奇,这是家兄瓦西里,请您像爱我一样爱他。”

瓦西里和乞乞科夫拿掉帽子互相亲吻了一下。瓦西里想:“这个乞乞科夫是个什么人呢?弟弟交朋友可是不加选择的呀,也许还不了解他到底是个什么人呢。”于是就在礼貌的范围里打量了一下乞乞科夫,看到他站在那里,略低着头,脸上带着令人愉快的表情。乞乞科夫也在礼貌允许的范围内打量了一眼瓦西里。瓦西里比普拉托诺夫矮些,头发颜色略浅,相貌也并非那么漂亮,神情却富有生机和活力。看来,他并不是整天昏昏沉沉地睡大觉。

“瓦西里,你知道我想干什么吗?”普拉托诺夫说。

“想要干什么?”

“我想到俄罗斯各地走走,就跟帕维尔·伊万诺维奇一起,这样或许会治好我的忧郁症呢。”

“你怎么突然做出这种决定?……”

瓦西里有些为难地说,差一点没加上一句:“而且还是跟一个初次见面的人走,他也许是个废物混蛋哩,谁知道他是个什么人!”他带着怀疑的心情看了乞乞科夫一眼,看到他仪表庄重,头依然低着,令人愉快地微微偏向一侧,脸上带着谦恭的神情,怎么也看不出乞乞科夫究竟是何许人。他们默默地走着,路左侧树丛里闪现出一座白色的石砌教堂,右侧的树丛中开始呈现出主人家大院里的建筑物。终于看到了大门。他们进了院落。院子里是主人的老式住宅,高高的房顶。院中央有两棵大椴树,绿荫如盖,几乎遮住了大半个院子。从低垂的茂密枝叶间,能隐约看到树后主人住宅的墙壁。几个长条木凳摆在树下。瓦西里请乞乞科夫坐下。乞乞科夫坐下,普拉托诺夫也坐了下来。丁香和稠李花正在怒放,花枝穿过漂亮的白桦树篱笆,从花园里伸了出来,像一根绣花的彩带或一条珍珠项链围着院子绕了一圈儿。一个机灵、敏捷的十七八岁的小伙子,身穿漂亮的粉红色棉布衬衫,为他们端来了水和各种格瓦斯,水和格瓦斯都盛放在一个个玻璃罐子里,格瓦斯透露着各种的颜色,滋滋地冒着泡,像汽水一样。小伙子放下了玻璃罐子后,就拿起树旁插着的铁锹到花园去了。在普拉托诺夫兄弟的家里,侍仆们都兼着花园里的活儿,全部的仆人同时也是园丁。瓦西里一直都说,就算没有仆人也能过,什么人都会拿东西,用不着非得安排专人;说俄国人穿着衬衫和粗呢褂子时整洁敏捷聪明随意,活儿也干得多;可是一穿上德国式的外套,马上就变得笨拙难看呆板懒散。他说俄国人穿衬衫和粗呢褂子的时候能保持干净,可是只要套上德国式外套,衬衫也不换了,澡也不洗了,睡觉时也不脱外套,德国式外套的里边跳蚤、虱子应有尽有。他这些话或许是正确的。在他们弟兄的田庄里,人们的衣着看起来特别干净规矩。这么好看的衬衫和粗呢褂子是不轻易看得到的。“您要喝一杯凉快下吗?”瓦西里指着玻璃罐子对乞乞科夫说,“这是我家做的格瓦斯,这种格瓦斯让我家盛名在外啦。”

乞乞科夫从第一个玻璃罐子里倒了一杯——有点像他在波兰喝过的椴蜜酒:像香槟酒那样冒泡沫,有一股气从嘴里钻进鼻腔,让人感到很舒服。“人间仙酿!”说话间,又从另一个玻璃罐子里倒出来一杯,说:“味道更好。”

“您想去哪儿呢?”瓦西里问道。

“我嘛,”乞乞科夫在凳子上微微晃下身子,一只手扶着膝盖,头稍稍侧向一边说,“与其说是在为自己奔走,倒不如说是受人委托。别德里谢夫将军,我的朋友,也是我的恩人,要我去拜访他的一些亲戚。当然,但是有些时候也是为自己:且不说经常走走有助于痔疮的治疗,就是开拓眼界、长长见识……可以说是一本活书,也是一种学习。”

瓦西里思索起来。他想:“这人能言善辩,说的都在理儿,我弟弟普拉东经历少,不懂为人处事。”他沉默了一会儿,又对普拉东说:“普拉东,我认为旅游也许真能让你振奋起来。你是精神倦怠。这倦怠不是因为吃饱了或疲劳了,是因为对事情没有生动的印象和感受。我呢,恰恰相反。我希望自己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不那么激动,不那么往心里去。”

“你就是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往心里去,”普拉东说,“你到处给自己找烦恼,自己给自己制造烦恼。”

“事情本来每走一步都会遇到麻烦嘛,怎能说是我自己制造的呢?”瓦西里说。“你知道你不在的这几天列尼岑给我们找了什么麻烦吗?他抢走了我们一块荒地,就是那块我们村每年复活节后去过春分节的那儿。”

“他不知道,所以占了去。”普拉东说,“他刚从彼得堡来,你跟他讲清嘛。”

“他清楚的,知道得很清楚。我让人告诉过他,但是他不讲道理的。”

“你亲自去跟他讲清楚。自己去和他聊聊吧。”

“不行。他爱摆架子。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吧。”

“我去可以。可是因为我不管事,他会骗我的。”

“如果您相信我的话,我可以替您去。”乞乞科夫说。瓦西里看了他一眼,心想:“真是一个爱管闲事的人!”

“您把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和事情的症结在哪儿告诉我就行。”

“让您去做这样一件不愉快的事情,让我心有不忍。和这种人谈事情,我感到不痛快。但是必须告诉您,他出生在敝省一个普通贵族家庭,在彼得堡谋生,好不容易有了些能耐,娶了这里某要员的私生女儿,就摆起架子来了。总是在这里指头划西的。不过感谢上帝,这里的人并不愚笨。对我们来说,时髦不是圣旨,彼得堡也不是教堂。”

“那当然啦,”乞乞科夫说,“事情症结在什么地方呢?”

“症结嘛,事实上,微忽其微。他没有土地,就占了别人的一块荒地,他觉得那块地没有主人,或者主人把它忘了,可是这块荒地却正好是我的农夫们一直以来欢度春分节的地方。因此,我宁愿用一些别的更好的地,也不想把这块地给他。在我看来这是个神圣的地方。”

“这样说,您是愿意给他一些其他的地了?”

“如果他不是这样对我的话。可是,我想他是想打官司。那好吧,那就看看谁能打赢吧。尽管图纸上标的不那么明白,可是有人证呢——老人们都还在,都记得呢。”

乞乞科夫心里想:“哼!这两人都差不多!”想罢,便出声地说:“我想事情是可以平和解决的。完全取决于中间人啦。书……”

(以下两页手稿缺)

“……打个比方说,把最后一次农奴登记以来贵庄在册的已死去的农奴全都转到我的名下,让我交纳他们人头税,这对您自己没有什么不利的。如果担心产生什么不良后果,您可以把这些死农奴当作活农奴签订一个文契。”

列尼岑心里暗想:“糟糕!这事有点奇怪了。”他甚至向后挪了挪椅子,因为他完全拿不定主意了。“毫无疑问,您一定会同意这样做的,”乞乞科夫说,“因为这件事情和我们刚才讨论的事情是一样的。这件事情只有你我两个知道,对其他人不会产生任何不良后果。”

怎么办呢?列尼岑感到十分难办。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他刚刚发表的意见这么快就要求他付诸实践。这个建议太突然了。当然,这种行动对任何人都不会有害:地主们反正也会把这些死农奴跟活农奴一样去典当,所以对国库没有丝毫损害,而差别只是这样做死农奴就会集中到一个人手里,而不是分散在各个人的手里。但是他却依然感到为难。他是个廉洁奉公的人,什么样的贿赂也不能让他去干他认为不正当的事情。可是此时他有点举棋不定起来,不知要如何定义这件事——正当的还是非正当的。如果换别人提出这种建议,他一定说:“瞎扯!胡闹!我为何成为任人玩弄的玩偶或胡涂虫。”可是他那么喜欢这个客人,他们在教育和科学的成就等方面谈得那么投机,怎么能拒绝他的请求呢?列尼岑觉得非常为难。

但是这个时候就像上天特意来帮他们解决这个难题似的,列尼岑那年轻的翘鼻子太太进来了。她苍白、瘦弱、娇小,可衣着却非常考究,像彼得堡所有的太太一样。保姆跟在身后,怀里抱着他们夫妇爱情的结晶,他们的亲生子。乞乞科夫自然马上就到了太太的跟前,不消说那优雅的礼仪,只是那侧歪着头鞠躬就已让太太产生了许多好感。接着他又跑到孩子的旁边,小孩子本来要哭一阵子,但是乞乞科夫却喊着“啊乌,啊乌,小宝贝儿。”打着响指逗他,还用漂亮的鸡心表坠儿把他哄到自己的手上来。把孩子哄到手上以后,他游来回往高里举他,孩子的脸上被逗出了欢快的笑容,这让孩子的父母非常高兴。可是不知是由于高兴,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小孩子猛然失敬了。列尼岑太太喊了起来:“哎呀,我的上帝!他弄脏了您的燕尾服!”

乞乞科夫一看:簇新的燕尾服全弄脏了。他心里狠狠骂了一句:“可恶的小崽子,不得善终!”

男主人、女主人、保姆——全都跑去忙起来,从各个地方给乞乞科夫擦起来。“不打紧,不打紧,真的没关系!”乞乞科夫说,“这么小的孩子算不了什么?”他嘴里说着,心里却想:“拉的好准啊,可恶的小东西!”等全部擦干净了,脸上恢复了愉快的表情之后,他又说了句:“人生的黄金时代啊!”

“的确如此,”主人转身跟乞乞科夫说,脸上也带着愉快的微笑,“还有什么比婴儿时代更让人羡慕呢,无忧无虑……”

“要是能对换这位置的话,我肯定毫不迟疑地答应。”乞乞科夫说。“我也是求之不得呀。”列尼岑说。可是他们都在撒谎,如果真叫他们对换的话,他们肯定会马上反悔。而且被抱在保姆的怀里和弄脏燕尾服有什么乐趣呢!

年轻的女主人、保姆抱着孩子走了,孩子身上也需要收拾一下:他赏完了乞乞科夫,也没有漏掉自己。这个似乎微不足道的情况让主人完全倾向于答应乞乞科夫的请求了。客人给了孩子这么多爱抚,还为此付出了燕尾服作代价,他的请求怎么能拒绝呢?列尼岑想道:“既然他有这种愿望,我怎么能不满足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