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11点27分

萨姆坐在破旧的尼桑货车里等着绿灯。她在走廊上撞到的那个男人是谁?尽管与他的接触只有一刹那,他的形象却深深印在了她的脑海里。他体格健壮,神情坚定,满脸惊讶,甚至流露出些许关切。萨姆双臂交叉在胸前。不,他怎可能关心她。

后面响起了一阵汽车喇叭声,催促她赶紧往前开。她一路驶下大街,在兽医院空空的停车场停下。经历了早上一番折腾,她终于卸下内心沉重的精神负担,动物的陪伴总能使她放松不少。不是说她不喜欢人相处,她过去挺喜欢与人相处的。但她的寄养家庭对她态度冷淡,没有给她机会去理解亲密关系。

每当她想要接近一个孩子,过不了几个月他们就会搬走,要不然自己就得搬家。萨姆成长过程中困惑地见证了不少世事变迁,从友善情谊到手足残杀,从关系决裂到破镜重圆,每个人似乎都明白人际关系背后的秘密规则。

每个人都明白,除了她自己。

她尝试过几段关系,甚至还有过几次短暂的暧昧绯闻。但在过去几年,她一直处在情感的空窗期。

她锁上车,从兽医院后门走进去——她习惯走后门。她与动物关系很亲,它们使她在这个灰暗孤独的世界里稍感慰藉。她把钱包藏在房间最里头的柜子里,把脱下的毛衣扔到柜子上面,然后套上T恤去工作。

萨姆穿梭在笼子间,对卡斯帕咧嘴一笑。卡斯帕是只虎纹猫,他在车祸中失去了一只腿。“嗨,小家伙,你好吗?”她把门打开,手伸了进去。突然,那猫的喉咙里发出一阵沉重的低鸣。她把这软绵绵的大家伙抱出笼子,小心不触到他的伤口。至少绷带还是干的,说明伤口没什么大碍。她匆匆抱了抱他。“好啦,卡斯帕,回笼子里去吧。我给你取点水。再拿个干净的毯子怎么样?”

萨姆在平凡的生活得到安慰,她喜欢服务他人——尤其喜欢服务小动物。她哼着小调,一路走到最后一个笼子。里面住着一只缠着层层绷带的德牧,他正怒气冲冲地盯着她,时而发出可怕的咆哮,似乎在警告她不要往前走。

她伸手取下笼子前挂着的表格。

咆哮声越来越响了。

萨姆后退了几步,给这只受伤的家伙一点空间。她刚侵入了他的舒适圈,她本该对此表示尊重。她弯下身,双眼与他平视着,柔声说着话。如果他不信任她的话,她无法好好照顾他,他自己也无法得到妥善照顾。然而,这家伙依旧恶狠狠盯着她,就像是看到了这世界上最糟糕的人类。

咆哮声越来越粗了,但音调依旧很低沉——这是冷冰冰的警告。

萨姆也对此表示尊重。她盘腿坐在笼子边上,继续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直到他平静下来。

“嘿,萨姆。我刚没听到你进来。”露西友善的声音从房间远处一个角落传来。露西是兽医助理。萨姆无法忽略那声音,她的突然闯入让她不由弓起了肩膀,但目光仍牢牢锁定在那只狗身上。

“我从后门进来的。”她低声喊道。

那狗还是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萨姆轻轻移动,眯起了眼。她每动一下,牧羊犬的目光就随之移动。她扮了个鬼脸。很奇怪,但她几乎可以感到他对自己产生了兴趣。

“你在这儿啊。坐在地上干什么呢?你会感冒的。”露西的声音从萨姆背后响起。

萨姆猝然一动,转过身,向高大年长的女人打了个招呼。有那么一瞬间她竟然把她看成了另一个露西——萨姆最好的朋友也叫露西,她十年前被谋杀了。她长长的棕色发辫总是扎到一边,笑容很甜蜜。虽然这画面已是褪色的回忆了,她仍然痛苦而清晰地铭刻在心。

突然的内疚感让萨姆肚子一阵抽搐。而那狗低声的咆哮撕碎了那个画面,打断了她的思绪。萨姆抖了抖身子,将老朋友从脑海中暂时抹去,注意力集中到这位办公室经理身上,“嗨,露西。”

年长的女人双手紧握贴在自己丰满的臀部上,“到前面来喝杯热茶吧。”

萨姆又瞥了眼那只狗,他乌黑的眼睛死死盯着两个女人。

露西向萨姆伸去一只肉肉的手,想扶萨姆站起来。但萨姆却往后缩了缩。早晨的幻象让她身子僵硬酸痛,警局的恼人遭遇也让她很心酸。

萨姆小心翼翼地慢慢起身,她拍了拍衣服,把表格挂回了笼子上。

“天呐,孩子,你冻着了吧。天,这孩子连自己都照顾不好,还想照顾动物呢。”

萨姆摇了摇头,露西习惯毫不顾忌地直言直语。但至少她说的有点道理。那股寒意始终伴随着萨姆,深入她的骨髓。萨姆被带到了前面办公室舒适的小餐厅里。露西亲切地将她推到最近一个椅子上。几分钟后,一杯带着奶油的浓茶端到了她面前。

而露西则端着泡好的第二杯茶,拿了个椅子坐在萨姆对面。

昔日的回忆如潮水般涌来,她无法克制地想起了另一个露西。那个露西也爱喝茶。她们两人曾经常一起喝茶。有一次,萨姆破了自己的规矩,因为过于信任而向她讲述了自己的“天赋”。可怜的露西还觉得那很酷。一天晚上,她喝了很多B52烈性鸡尾酒,把这事告诉了所有人,又一次让萨姆成了人人排斥的怪胎。这事让萨姆伤透了心,同时也提醒了她——即便是朋友也不能信任。她到现在都忘不了那个教训。她那位朋友死得很惨,萨姆爱莫能助,这让她感到更为内疚。

萨姆叹了口气。

“你心事很重。”露西柔声道,“介意和我分享下吗?”

萨姆嘴角一扬,“没什么好分享的。”她咕哝道。

露西身子向后一倾,毫不惊讶地点了点头,“我只想让你知道,要是你想找人谈谈的话,我一直都在。”过了会儿,她用轻快的语调继续说道:“来,尝一块。”她将一盘曲奇端到了热茶边上。

“谢谢。”萨姆打从心底觉得感激。她挑了一块花生黄油曲奇,咬了一口,闭上眼,不由轻轻哼了一声。在黑暗中,浓厚,带着奶油的花生味遍布整个味蕾,口感细腻,味道香浓,真是美味。

“怎样,不错吧?”

萨姆点点头,赶紧把剩下的一口塞进嘴里。露西把盘子往她那推了推。萨姆咧嘴一笑,又迅速拿起了一块曲奇。露西开心地向她抛去一个大大的笑容。

萨姆嘴巴塞得鼓鼓的,想到了她边上的这位女人。这位露西真心实意,乐于接纳她,对她不抱任何偏见。萨姆理解天赋的价值,但同时这些情绪也让她紧张不安。

“谢谢你招待我茶和曲奇。”她把茶杯带到水槽边。

“你觉得我们的新病号怎么样?”

“那条德牧。”萨姆猛地转身,“他怎么了?”

露西起身,将杯子拿到水槽边。“是萨拉发现他的。”露西转身。“你记得我女儿萨拉吗?她在老年机构工作。”不等萨姆回答,她又继续说:“她打电话说,一个居民在停车场发现一只受伤的狗狗,于是沃尔科特医生开车把那只狗接了过来。”

萨姆看着露西拧开热水龙头,往手里的杯子上滴了点洗洁精。她隐约记得萨拉,她是往返此地与波特兰的一位联络员。

露西盯着萨姆。“自从他做完手术醒来,情况就一直不太好,嗯……”她把洗净的杯子倒扣在沥水架上,“除非给他打镇定剂,不然他不让任何人接近。”

萨姆咬了咬下嘴唇,“那他吃东西吗?喝水吗?”

“都要通过静脉注射。”露西微微苦笑。“在检查他伤口时,我们会看到他的具体情况。不要对他太上心,他的诊断结果不容乐观。”

她已经快到出口了,再往前走几步就是医院后部。萨姆止住了脚步,回头一看,发现那女人眼中满是关切。萨姆坚定地迈着步子回到了自己的岗位。

走到半路,牧羊犬低沉的咆哮向她发出了警告。

“没事的,孩子。是我呀。我会照顾你。给你吃的,喝的,和你交朋友。朋友会相伴我们一生的。”尽管她的声音安静又温暖,甚至富有感情,那咆哮声丝毫不减。

她无法责怪他。

或许他能自个儿挨过去,但她很想要交朋友。除了她与露西的那段友谊之外,她从来没有享受过大家都习以为常的亲密关系,她无法理解那种复杂的关系。

萨姆关切地接近那狗的笼子。根据表格,他做了手术治疗体内出血,接合了断腿。此外,他多根肋骨折断,锁骨脱臼,后肢被磨去了大块的皮。表格上被圈出的红色的字标明:具攻击性,危险。这时咆哮声戛然而止了。

萨姆蹲下身子,与他四目相对。这狗应该有个名字。即便他根本不在乎,但名字也能给他一种存在感……一种身份。

她想了好一会儿,“不如就叫……啊,我知道了,叫你少校怎么样?”

那狗爆出一声狂吼,大声吠叫起来,他耳朵耷拉下来,眼里充满了憎恨。

“天呐!”萨姆跳到房间远处一个角落——手捂在胸前——她觉得心脏都要跳出来了。

“这里没出什么事吧?”

萨姆惊讶地转过身,看到一位兽医正皱着眉站在她身后。牧羊犬带来的惧意让其他动物喧闹不已,萨姆大声盖过它们的声音。“抱歉。”一直等到动物们平静下来,她才继续。“我刚给那只牧羊犬起了个很棒的名字,但看他那反应,我猜他不喜欢。”

兽医走过来,弯下腰查看他的病号,“可能他不喜欢你的音调,或你叫他名字时声音的抑扬。他在出事前就受过虐待。”他若有所思地顿了顿,又补上,“我不确定,但或许更仁慈的方式是赐他安乐死。”

“不。”萨姆惊恐地盯着他,“别这么说。他会好起来的。”在他疑惑的目光下,她继续说道:“我知道他会恢复的。给他一个机会吧。”

房间的气氛有些沉重,她很想让兽医给自己一个机会,但认为他并不能理解。

他盯着她,眼里闪着精明和智慧的光芒。

或许她误解他了,被人这么直直盯着她感觉不太舒服,不由转过身去。

“我们拭目以待。在他恢复的过程中,我们有很多机会评估他的进展情况。”

这回答已经让萨姆很满意了。她知道那只狗值得获救,该死,她自己也值得获得救赎。虽然难以言明,但冥冥之中她觉得自己的救赎与那只狗的救赎密切相关,她会拼尽一切竭力维护他的安全。

这么做,她或许也能获得自我的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