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感觉好像真的又变了呀。”打开房门一看见我,龙一郎便说道。

无论多亲近,我都不太喜欢到成田机场去迎接从国外回来的人。

这也许与我不愿意别人到机场来接我的心情有关,因为坐过飞机以后,人显得万分疲惫,脸色憔悴,皮肤变得粗糙。

我常在从机场回东京的汽车里呼呼大睡,以致一百年的爱情也会醒来,我只是想尽快回家洗澡,然后睡上一觉。因此,龙一郎回国那天,我没有去机场迎接。

尽管如此,想到自己的恋人与自己置身于同一时光的流程之中同度朝夕,一如往常的黄昏也显得格外甜蜜,即使通电话,也会念念叨叨地说个不停。

能够感觉到夜晚变得宁静而悠长。

我仿佛看见,平时那因为不愿意感到寂寞而硬要麻痹自己的感觉,如今在一个个地舒展着。

就像受到季节的阳光照射的花朵一样,平静然而踏实地绽放开来。

龙一郎回国的第二天,我去旅馆里与他相会。

以前在我小的时候,我非常喜欢父亲去国外出差回来,总觉得从国外回来的人都有些紧张,散发着清新的气味,对方本身有着一种很新鲜的感觉,好像换了一个人。

他难得睡一次好觉,甜甜地酣睡着,他的那颗心还在塞班岛的海边彷徨,惟独这样的他,才显得格外新鲜。

从天气晴朗的窗口望去,可以眺望到新宿区高楼的景色。我仿佛能够看见清新的春风轻轻地吹过街头。

龙一郎为我泡了一杯茶。

“你不出去吃点什么吗?”我问。

“嗯,出去吃点吧。我从早晨到现在什么也没有吃过,肚子饿了。”他说,然后久久地沉默着。

“你在想什么?”

“我一直在找一句合适的话来表达,现在我找到了。”他说,“你看上去很幸福,一副很快活的样子。”

是啊,我很幸福。

并不是说我变得很别致,“别致”这个词必然会附有不公平的偏颇状态。说不定哪天夜里,失衡倾斜的部分会突然向我涌来。

我宁可说更接近于“安心”的状态。

我在无意中变得轻松起来。对我来说,自从头部摔伤以后,平时靠着一连串模糊的记忆勉强度日,此间已经相当疲惫。我更多的时间是在揣摩自己记住了什么、记到什么程度、什么东西已经全部忘记了。这显然是极不正常的。

以前尽管我装得很不在意,但内心总是盘踞着深深的不安。现在那种不安的情绪已经消失,我每天每天都会过得很快乐。以前我与人交谈时总会隐隐感到一丝紧张,现在已经从那种笼罩着我的紧张感中解脱出来了。

早晨起床,一打开窗户,我就能闻到柔和的阳光和青草的气味交织在一起的春天的气息,看见樱花结出花蕾,过不多久樱花盛开,会酿造出一片淡淡的粉红色空间。

我看着窗外樱花的花开花落,年复一年,今年也将如此。我还要继续那样生存下去,一切都显得不可思议。我有着一种很神秘的感觉,甚至怀疑那样的事情为什么会如此不可思议,就像“自己”这个词的精髓从身体深处涌现似的,视力也比平时好了许多。

常常可以看到和尚和嗑药者中那些自恋的人,书本中将他们的心态称为“多福感”,说他们有多么的幸福。到了自己身临其境,才体会到那种满心舒展的感觉,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损害自己的心情。

酒吧老板的执意劝说弄得我都有些心烦了,于是有一段时间我集中读那样的书。那时我心想,那些人真是太烦人了,还特地把自己的幸福写成书,但有过那样的体会以后,受一种使命感的驱使,觉得一定要把什么东西写下来留给后人,这也是顺理成章的。

这种感觉就像是闯进了前所未闻的人生里。我非常理解既不想让那样的感觉打搅任何人,又希望别人分享这种体验的心情。就是说,因为经历过艰辛难熬的时期,所以才产生了想要写下来的冲动。想必这是一种心灵的激荡:未来的自己想要对以前的自己有所教诲。

但是,尤其是无与伦比的幸福,经历过那样的体验以后,才能领会那种感觉只是一种状态,就像精神衰弱者沉浸在悲伤里不能自拔一样,仅仅只是一种状态而已。

我把这样的感受讲给龙一郎听,龙一郎用力抱紧我。

“看着你在不断地发生变化,我深深觉得,人真是一种容器,是一种简单的容器,里面装什么都可以,甚至还可以变成另一个人。和街道上的行人基本上没有什么区别。由于命运的安排,你必须不断向容器里装入新的东西,你只不过是那种会产生变化的容器,在‘你’这个容器的深处,有着一种‘朔美’特有的感觉。我想这大概就是‘魂’这东西吧。不知道为什么,惟独这一点永远不会发生变化,它始终盘踞在那里,容纳着一切,试图寻求快乐。一想到它始终盘踞在那里直到你死去,就会有一种疼爱和痛苦的感觉,令我坐立不安。”

我笑了:“你说得太好听了吧。”

龙一郎也笑了。

我从他的身上也有所收获。

我的收获与洒满这房间的耀眼而温暖的阳光非常相似,最重要的是一种事物得到伸展的感觉。

性格如此强烈的两个人在一起,被那个叫作“恋爱”的惊涛骇浪给弄翻了,却还没有沉没下去,这应该归功于他这个人身上具有的一种天才性的距离感。

人与人的相互关系在这世上都是独一无二的,两人之间产生的空间也只有一个。

明白了这一点,进而明白那里还有着一个特殊而有趣的空间,人无意中就会希望缩短彼此之间的距离,看得更加清楚。

然而,他是作家,所以能坚持站在原地不动,并且万分珍惜地培育着只存在于两人之间的阳光一般的东西,培育着独自一人无法创造的温暖而明亮的空间,培育着能在那里衍生出各种事物的微妙的空气。

那种优先顺序非常明确的地方,就是他的有趣之处。

而且我想,真由感到难以忍受的,多半也是他身上那样的地方。

一天夜里,我因为口渴得厉害而醒了。

月光映照在天花板上。

一片寂静,仿佛连时间都已经消失,肃穆得没有任何声息。我看看钟,三点,正是深夜。

我久久地睁着眼睛躺在床上。

来了,我有一种久违了的感觉,觉得很久没有来这里了。

我已经很久没有陷入这样的状态了。头部摔伤住院时,我常常在这样的状态中半夜里醒来。那真的就是一种“状态”,感觉中等到回过神来时人已经在那里了,所以无法用只言片语来表达清楚。

只是,什么都没有了。只知道自己飘浮在宇宙中。按道理是能够理解的,也有那样的心理准备。现在是什么时候,我在睡觉前做了什么?一片茫然。

然而,显得非常遥远,既没有感情,也没有感觉,只感到自己在一个虚无飘渺的空间里休息着。自己到底是三岁,还是三十岁?我实在是不知道。今天是何年何月何日?睡觉前我是怎样度过一天的?如果有人对我说,这一切都是梦,你是即将出生的婴儿,我也会信以为真。我只是静静的、赤身裸体的一张白纸。

我是不是快要发疯了?

我总是在这样想。

但是,我这样躺着,记忆就像小溪的涓涓细流,点点滴滴地苏醒过来,把我这条漂泊的小舟轻轻地拴在令人怀念的岸边。

睡觉之前看见的、和我道晚安的母亲的笑脸。

还有许多我喜欢的人。

曾经和现在已经不可能再见面的人度过一段美好的时光。

夏夜的焰火,在岸边闪闪发光的萤火虫,大雪纷飞的夜里,和真由一起趴在桌边看着黑暗里飘动的白色的结晶,在小小的灯光下,和着收音机里传出的心爱的歌声一起唱歌。

奇怪的是,回忆起来的全都是那些琐碎的片段,现实的、自己的空间占有量在一点一点地增加,拴住了我这条小舟。

塞班岛上那如梦如幻的血红的太阳将要沉入大海的时候,被太阳照得通红的花娘的面颊和烈日下透着棕色的头发……

那是探头观赏含苞欲放的郁金香时花香扑鼻而来的组合。

是年幼的弟弟哭叫着四处寻找母亲时慌乱得令人发笑的脚步。

脚的感触,就像是龙一郎的、或者以前同床睡觉的人那同样温暖而沉重的感觉。

如同电影放映结束、从电影院里走到外面时大白天那刺眼的阳光。

又像调换花盆时接触到的泥土的冰凉。

全都是这种感觉的碎片,撩拨着我想要活下去,想要牢牢地记住它,企图想要把它们连贯起来。

我还是希望能连贯起来。

那种欲望很像是祈祷,祈祷自己的孩子、亲属、家畜、田地都能够平安无事,祈祷今年是个丰收年,希望自己能够感受到丰收的幸福。对人类自古至今周而复始地经过的某个地方的呼唤。

然而,命运依然是叵测的。自己的明天会如此靠不住,头部被撞后至今还活着,这和当场死去一样都是常见之事。人们害怕的正是这种人生无常的感觉。

我觉得自己不知不觉地懂得了这些道理,情绪也得到了恢复。我起床,想去厨房喝点什么。

泡咖啡时,发现桌上放着一个信封。我顺手拿起来一看,吓了一跳。那是专门招收自我封闭症儿童和逃学儿童的私立学校印发的小册子。我能想象到这意味着什么。但是,我没有听到任何人说起弟弟已经变成那副模样,而且我记得昨天还看见他去学校的身影。

是发生了什么事吧?在塞班岛上,我和弟弟亲近得就像搭档一样,而现在弟弟却好像离我非常遥远。

尽管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吃着同样的食物。

惟独那件事,我却知道得异常清楚。

“他自己说要去那里读书呀。”早晨我问纯子这件事,纯子这样回答我,“那本小册子是他自己要来的。不过,今天早晨你母亲带着阿由一起去参观了。”

“可是,学校会怎么想啊?转学的事放在以后考虑不行吗?”我吃惊地问。

“其实我们已经知道,他从塞班岛回来以后,一次也没有去上过学,我们是上星期知道的。”纯子说。

什么!我惊讶地大声嚷道。

“他确实没有去上学。”

“但他是背着书包出去的?”

“是啊。不知道什么人,是大人吧,或是年龄较大的朋友,那些人常常打电话到学校帮他请假,等到知道已经晚了。”

“我一点儿都不知道。”

“是啊,第一次听说时,我们还说呢,说那电话也许是朔美打的,这次她又想干什么?我们没有想得太多。后来才听说打电话请假的人好像是个男的,我们知道是搞错了,我和由纪子都慌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他有没有说起过在外面已经有朋友了?是什么样的人?”我问。

“不知道呀。他不肯说,只是说那样的学校他不愿意去,要去就去这样的私立学校。”纯子说,“也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对不起,我们家的孩子全都让你操心。”我由衷地说。

纯子笑了。

是别人家的事,然而却如此担惊受怕,因为对纯子来说,这里是她现在的居住地。

家人是可以增加的,如果增加居住的地方,只要生活在一起,家人就可以无止境地增加。

纯子是一位极其普通的、温文尔雅的女性。我不知道这对纯子来说是不是一件好事,但只要是有关弟弟的事,她性格中刚毅的一面就会显露无遗,有时甚至还会发挥出我和母亲都不具备的才能,这可以说是出自母性的热情吧。

每到那样的时候,我就对她肃然起敬倍感亲切,即使有朝一日与她各奔东西,她在我心目中也仍然是我的家人。

这真是不可思议。

我和纯子说着话,母亲回来了。她开口就要求我带由男出去,弟弟则哭肿了眼睛,径直跑进了房间。

母亲对我说:“事情的经过以后再告诉你,这孩子一个人哭会越哭越伤心的,你带他去吃一顿吧。”

母亲的眼神仿佛在说:事情会变成这样,你也有责任呢。我一口答应说,好吧,就交给我吧。便去了弟弟的房间。

弟弟躺在床上,他的目光让人看了不觉心里生疼。

那与被丢弃的猫因为天真可爱而令人心疼的感觉截然不同,但一眼就可以看出他的身上背负着他个人无法承受的重荷,却又无法为他分担,让人看着感到怪可怜的。

但是,我身上“快乐”的能源丝毫也没有为那种感觉所动。

“出去吃饭吧。”我笑着说。

“我不想去,今天阿朔姐很精神,在我身边只会让我感到累。”

他依然毫不留情地刺中了我的痛处。

这孩子这么小,他身上怎么会有如此敏锐的直觉?这是一种非常神秘的技巧,大人都不一定有。

而且,对这孩子来说,这种能力会发生什么样的作用呢?

“你待在家里肚子会饿的,母亲她们在楼下谈论着你的事情,你最好还是出去吧。我什么也不想问你,听说你想转学?”我说,“听她们说你没有去上学?你干得真好,我一点儿都没有发现。”

弟弟变得沾沾自喜,脸上稍稍发出光来:“我是累了呀,心想这次不劳你操心,我自己一个人来解决。”

“这段时间你到哪里去了?”我问。

我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心,于是弟弟兴致勃勃地说起来。

“我搭乘电车游览了各种地方,比如多摩川的堤坝之类,还交了大朋友,有的还有超能力,也有我喜欢的人,他们教会我各种事情,还请我吃饭。后来还跟着一个人偷过点心。我只干过一次。他人很好,我和他混了一天,以后就再也没有见到过,我是在游戏中心和他认识的,他就坐在我的邻座,还请我吃冰淇淋。”

“听你这么说,你还是一个挡不住别人诱惑的人。”我说。

反正,我总算明白了他是想干一番事情,希望一夜之间成为大人。

“那是因为我身上带的钱不多嘛。”

“说的也是。”

我想了想,准是在路边萍水相逢却让他颇感珍惜的新新人类或美国佬。尽管算不得很妙,但我知道这孩子是在拼命努力,也体会到他有一种焦灼,因为他希望向我或者其他人炫耀一番,又不得不瞒着。

见到弟弟其实隐藏着活泼的一面,我总算松了一口气。原来我还以为是诸如受到同学欺侮之类更加悲伤的事情呢。

“交朋友是一件好事,但你要注意,决不能受同性恋之类的人引诱,小心被人诱拐了。”我说。

“你放心吧。我知道有的人不能交朋友。每天上街,就会发现真正有空闲的人、真正在东游西逛的人还真不多呢。无论在公园里还是在堤坝上,大家看上去很空闲,但心里却忙得像起了风暴一样。”弟弟继续诉说着自己的成果,“那些人给你的感觉很差,说着说着随时都会翻脸,所以我光和看上去头脑很单纯、在街上闲逛的人交朋友。”

“说的也是。”我说,“起来,去吃饭吧,吃饭时再接着说。”

“不过,我求你一件事,我没钱了,有件事怎么也做不了。”

“什么事?你是想去吃牛排?”

“不,我想去见父亲。”弟弟说。

趁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接着说:“我去见他不是想得到他的安慰,也不是向他告状,是有件事想问问他。”

母亲不愿意去见已经离了婚的男人,连我自己都不清楚他们为什么离婚,如果弟弟想去见他,母亲决不会反对,但心里是不会感到高兴的,因此弟弟自然就和父亲疏远了。

母亲的意思也许是:到了自己能去看父亲的年龄,他用不着经过任何人的同意就能去了。

弟弟还年幼,不便对母亲提起那样的事情。

他的父亲现在住在横滨。

“行啊,我陪你一起去见他。而且,我们到唐人街吃中餐。”

“真的可以?”

“我觉得母亲事后会知道的吧。”

“嗯。”

我提出我们不用走着去,让龙一郎开车送我们,弟弟说不用了。

“为什么?我倒想起来了,你最近好像不喜欢阿龙哥?”

要说起来,自从龙一郎回国以后,弟弟没想过要去见他。我猜想也许是嫉妒。

“我明白了,我们坐电车去吧。”我说。

弟弟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

“你知道吗?阿朔姐,你受骗了呀。”弟弟说。

“说什么呀,你是说你父亲有个姘妇?”我笑了。

“不是。”弟弟结巴了。

“你不要吊我胃口啊,说呀。”我紧逼着弟弟问。

“你知道吗?真由打过两次胎,都是阿龙哥的孩子。”

“我不知道。”我说。

要说我为什么感到吃惊,其实我并不是因为这一事实,而是弟弟竟然知道“打胎”这个单词并把它说出口来,这更让人感到惊讶。

“你小小年纪就会使用那种词语,搞不好很快就会弄大女孩肚子的。”

我一边说,一边心里想,果然还是与美国佬打交道学坏了吧……

而且,我还在思忖着。

这孩子的确有一种与肉眼看不见的东西有关的才能,而且他还知道如何去利用这种才能,并深谙如何让人产生动摇并站在自己一边之道。我不想因为他是一个孩子尚且年幼无知而原谅他,但眼前这件事确有不同。我已经体谅到弟弟是不愿意让我受到伤害,我感到一种莫名的悲哀。

“你是什么时候,又是怎么知道的?是直接听阿龙哥说的?”

“对不起。”弟弟说,“你是不是受打击很重?”

“没有……我要想一想,”我思索了一会儿,“这是很早以前的事吧……会不会是真由提出不要孩子?因为真由这个人,除了你阿由之外,其他孩子她都不喜欢,她自己还是一个孩子嘛。可是,她明明可以告诉我的。这样的事情,她说也没说就撒手去了。我呢,如果一定要我说出心里话,他们两人有过性关系,这反而令我感到难堪啊,就是姐妹俩一个不漏全让他占了,这不是很体面吧。”

我是认真思考过,所以对弟弟说了实话。

“你为什么一点儿都不在乎?”弟弟说。

“你很在乎吧,因为你一直都很依赖真由的。”

母亲过分严厉,而我则有些男孩子气,他多半在真由身上产生了对女性的憧憬。我心想,这家伙真傻,将来一定会因为女人而受苦的。

像真由那样的人会把男人拉进她的泥沼里不让逃走,我也有这样的特点,只是很巧妙地压抑着而已。真由依靠非常古怪的价值观在生活中挣扎,男人只要与她交往过一次,无论多么疲惫,在现实中就会对其他女性视而不见,感觉不到其他女性的魅力。

然而,真由偏偏没有自知之明,所以就不免有着更加阴暗可怕的一面。每次看到她这副媚态,我就暗自庆幸自己不是男人。

真由是一个小小宇宙的女皇,她的技巧不会带来任何和平,她的做法最终是把女性朋友全都赶走,只能和男性交往,潜意识里还认定在这世上只有自己一个人受苦受难受伤害。

我竟然和坠入真由情网的男人交往着。真由实在是一个非常真挚的女孩,他又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所以难免会对真由那悲惨的命运怀有一种怜爱。

“你怎么知道的?你还没回答我呢。”我说。

“我是在梦里见到的。”弟弟说,“但那不是梦。你相信吗?”

“你不用刨根究底地问我信不信了。”

“我在梦里和真由见面了。”

弟弟说,在梦里,他在一个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

那地方有长长的走廊,有花圈,有许多小房间,有五颜六色的布,还有招贴画,但有一种“背后”的感觉。

我心想那是后台。真由刚开始和龙一郎同居时曾上过舞台演戏。那是真由在演艺生涯中获得评价最高的一出戏剧,我想多半是那个剧场。

弟弟穿过繁忙的人群,走进挂着真由姓名牌的房间。

房间里非常杂乱,抹着雪白浓妆的真由独自坐在一张小椅子上,面对着带灯光的镜子,据说还穿着金黄色花纹的和服。的确没错,我还记得,那时候真由担当观音菩萨的角色,穿着某位名人设计的华丽衣裳。

弟弟非常羡慕,想要触摸真由的戏装,但他不敢。真由那透白的笑脸显得特别神圣,弟弟感到害怕,再说他尽管在梦境里,却知道真由已经死了。

“阿由,你坐下。”真由和颜悦色地说。

弟弟坐下。

想要看个真切,真由便变得模糊,如果不经意地看去,她却显得十分清晰,令人目眩。

“我有两个孩子没有出生。”真由对他说。

弟弟当时还没有领会她的意思。

“我感到悔恨的就是这一点,你要告诉阿朔姐,就说这一点我很遗憾。你对她说,他们两人在塞班岛的丛林里想起我,我非常感谢。你告诉她,阿朔的‘朔’不是新月的意思啊。母亲已经忘记了,父亲对此感到很遗憾,父亲说,阿朔如果连这个都知道,他就没有遗憾了。你能记住吗?”

弟弟点点头。

“你真是一个好孩子啊,你已经长大了,”真由微微地笑着,“你一定要长大成为一个幸福的人啊。”

弟弟哭了。

因为他知道真由是硬撑着的。

“你知道大团圆这句话吗?”

弟弟摇摇头。真由搜索枯肠地寻找着词语继续说下去:

“如果能看见大团圆,我就没有遗憾了,真的。我也许会投胎转世重度一次,但以后我不会这么着急了。我只是太着急了,怨不得别人,我一直这么想。阿由你也是早熟,所以要当心,不要像我这样急于求成。你要好好地看着母亲做的饭菜、为你买的毛衣、班级里同学的长相,还有附近的邻居因工程而毁坏了房子的时候,你要多多留意。

“其实啊,活着时是稀里糊涂的,走下人生的舞台后就看得很清楚了。天空是蓝的,手指有五根,有父亲和母亲,与路边的陌生人打招呼,就好像大口大口地喝着可口的水。每天不喝水就不能活下去。一切都是那样。如果不喝水,活在那里却不喝水,就会口渴,最后死去。

“我很笨拙,所以词不达意讲不清楚,但确实是那样的。你要转告大家,说我没有后悔。以前我总是在放暑假的头一个星期就把暑假作业连同日记一起全部做完,我很羡慕大家在暑假快要结束时聚在一起匆匆忙忙地赶作业,但以后我还是会这样做,我怕做不完。我就是这样一个孩子。不过,下次重度人生时记日记,我就不会那样做了,而是会每天记,记下夏天的酷暑和阳光,记下每天的事情和我当天的感受。我是走得太急了。就对你说这些。”

弟弟点着头。

真由笑着站起身来,拿起水壶要为弟弟沏茶……

这时,弟弟醒了。

真由已经不在了,弟弟躺在自己房间里的床上。

这就是弟弟诉说的梦境。

我坐在开往横滨的电车里,一言不发,冥思苦索着那个梦的含义。

窗外,看得见黑暗中城市的闪光。

列车静静地摇晃着,将车上各色人等的人生送往目的地。

只是我感到很寂寞,一想到真由就感到非常哀伤,如今我感觉到的只是凄凉。

只要我还活着,只要我没有去真由那里,今生今世就永远只能是这样的感受。

我想见真由,希望真由能够回来,我感到很伤感。

我喜欢她,有时还觉得可恨,但我想触摸她。

这种感觉反反复复,不停地旋转着,如同一个封闭的圆。

在车站打电话一联络,弟弟的父亲大吃一惊,但他说现在正好有空,马上就赶来,并指定在唐人街入口处的茶室里见面。

我已经有好几年没有见到他了,顿时感到紧张。我非常怀念以前曾经度过的那些古怪的岁月:一个可爱的姑娘将素昧平生的人叫“爸爸”并住在一起,还要为他的换洗衣服操心。

我们喝了好几种中国茶,吃着芝麻汤圆高高兴兴等着时,“父亲”走进门来。他穿着毛衣和牛仔裤,显得很年轻,只是和住在一起时相比,脸上的皱纹有些增加,身材也显得有些萎缩。

“你们两人一起离家出走的?”

“父亲”笑了。他眯起眼睛望着弟弟,表情松缓,一副打心底里感到高兴的样子。我觉得他那副欣慰的表情对弟弟是最有效的,弟弟也许会因此觉得幸好自己长大了。父亲用不着说“尽管离得很远但我还很爱你”这样的话,就已经明白无误地向儿子传递了这样的信息:我非常想见你。

“由男,你长大了呀。”他由衷地说。

“爸爸。”弟弟眼看就要哭了。

“朔美,你给人的感觉不一样了啊。好像一个大人了。我们有多久没见了?”

“是在真由的葬礼以后吧。”

“那个时候真是很可惜,真由还那么年轻。不过,我们真有那么久没有见面了吗?我感觉好像没那么久吧。你母亲她身体好吗?”

“是,她一点儿也没有变。”

我为自己的恭敬态度感到有些可笑。

我们曾经同住在一个家里,然而如果没有理由的话,他就仅仅只是一位普通的大叔。“理由”是那么的重要。

临时组合的模拟家庭在唐人街上走着。

唐人街上熙熙攘攘热闹非凡,行人都眉开眼笑,恍如在异乡他国过节一样。路边在出售热气腾腾的糕点,店铺里陈列着从没有见过的食品材料。

我喜欢唐人街,小时第一次来的时候,还欢闹得淌出了鼻血。

母亲说我“真不害臊”。

这种难以形容的活力,撼动了沉睡在我体内的某种热乎乎的东西。杂乱地重叠在一起的廉价霓虹灯广告,来吃饭的人们那种跃跃欲试充满企盼的模样。每一条小巷里都开着好几家小店,人来人往,门庭若市。

这里有着一个国家,有着一种秩序,我对此感到惊讶和敬意。就是这样的感觉。

“父亲”和弟弟牵着手。

“父亲”一家商店一家商店地作着介绍,弟弟认真地听着。灯光将两人的表情照得很明亮。

幸好来一趟,简直像做梦一样。我心里想。在唐人街上漫步,感到很陶醉。我从相爱的人们的脸上和行人的脸上,同样地感受到了什么,如爱怜、晚餐的香味、挂在那房间里的水壶和茶壶,还有他们的爷爷奶奶、结婚仪式和盂兰盆节、曾经到过的外国,以及那个国家的土特产。

全都带着一种土腥味,被土腥味勾起的怀乡之情、风貌、人类繁衍生息之处的气息。大家都有父亲和母亲,都要经历换尿布或者夫妻吵架,经过如此折腾而在这里闲逛的人们,无论多么有钱或是多么贫困,夜里同样都要钻进被窝里做梦。

那一切都充满温馨。

如今走在这里,不知何时命归西天。我死去以后,这条大街依然会这样热闹,我为此而感到一种奇妙的平静和寂寞,我觉得自己会像气体一样蒸发,甚至忘记自己还有肉体。

我这样信步溜达着,如同行将消失的幻影。

“爸爸还是在大学里当老师?”我们完全融洽之后,我这样问“父亲”。

我们跟着“父亲”走进一家中华料理店里。吃饱喝足以后,我们一边吃着餐后点心木薯淀粉,一边谈到这个话题。

“还没有被开除。”

他在研究亚洲文学,会讲多国语言。

“我想什么时候干脆去父亲的大学里读书算了。”弟弟说。

“到那时我也许已经不干了吧。我已经不给学生上课了。”

“听说你再婚后生活得很美满,已经有孩子了吧。”我说。

“是我的弟弟还是妹妹?”弟弟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情问。

“是个一岁大的女孩,名字叫‘庄子’,这个名字非常好记,又有些傻气。”

“将来会成为一个伟人吧。”我说着,心想果然很好记。

“同样取自中国,但不像你‘朔美’的名字那样有来头。”“父亲”笑了。

什么?我感到纳闷。弟弟兴许也有同感,我们两人互视了一眼。

“我这朔美的‘朔’字,不是新月的意思吗?是月亮刚刚满弦。我是听母亲那么说的。”我说。

“名字不是我取的,所以我不知道真正的意思。我听到的意思不一样啊。是你母亲忘了,还是记忆模糊了?”

“那么,你知道是什么意思?”我问。

“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讲清楚。嗯,你父亲不是经常看经济类的书吗?就是教人如何获得成功之类的书,好像是引自那样的书。是中国的古典,那故事我也知道,所以有些印象。”

“那故事说什么?”

“说以前在汉朝,有一个很奇怪的人,叫‘东方朔’,不知为什么很得皇帝的宠爱。这人很古怪,无论皇帝赏赐给他什么东西,他都丝毫没有感恩之意。如果皇帝赏赐给他布帛,他把布帛往肩上一搭就走了,皇帝赏赐他生肉,他就朝怀里一塞,弄得浑身都很脏,皇帝如果赏赐他银子,他马上就去找女人玩,就是这样一个人。”

“这难道算是好话吗?”

“不,接下来就有趣了。据说左邻右舍因此都说:你这个人很古怪,是一个怪人。他回答说:‘不,不对。古人小隐隐于野,像我东方朔是大隐隐于朝。’就是这样一个故事。”

“我还是没有听出它的好来。”我说。

故事的含义我是知道的,但我不知道真由在弟弟的梦里想告诉我什么。

“浪漫的是月亮,像个女人吧。”弟弟说。

“我觉得你和这个名字很相配。”“父亲”说。

“我似乎能听懂。”弟弟说。

“我知道你想说的意思……”我对“父亲”说。

我虽然知道得很清楚,但还有一个地方联接不上。我只体会到真由对我的一片好意,只体会到真由期待于我的一丝淡淡的关怀。

“这就可以了嘛。”“父亲”说。

“父亲”是一个很会吃醋的人,跟母亲在一起的时候非常浮躁,没一刻安宁,现在却很沉稳,充满自信。

我不愿意认为他与母亲生活在一起是阴差阳错弄错了地方,但现在他一定是在一个很舒畅的氛围里生活着。

弟弟的情绪已经完全得到了改变,他像个孩子似的欢笑着。他能够如此快速地作出反应,恢复得这么快,证明了他的年轻。

送我们坐上出租车时,“父亲”不停地叮嘱着“以后再来”,又吩咐司机“请从大桥过去”,然后站在那里不停地向我们挥手。

弟弟没有向父亲提出任何值得一提的问题。但是,弟弟多半想问他:你还认不认我是你的儿子?这个问题从刚见面时父亲的笑脸上就得到了答案,那样的挥手也是答案。我感动得不能自已,觉得仿佛要去远方旅行一样。

和弟弟两人,到一个非常非常遥远的地方去旅行。

那种感觉,在驶过黑夜的大桥时变得越发强烈。

大桥在朦胧的灯光下呈“H”形的剪影,附近海港里的灯光层层叠叠交相辉映。停靠在港湾里的众多船只静静地照亮着夜晚的海面,红色、橘黄色、白色的光,远近不一。

道路呈螺旋形,灯光排成美妙的弧形。汽车穿过大桥,宛如在光的海洋里移动。我们不多久便穿越了一切都显得豪华的夜景。

“像银河一样。”弟弟说,“你来过这里吗?”

“来过啊。”

我来过好几次,但觉得今天是最漂亮的,比上次来时要漂亮得多。

“好像在旅行。”弟弟说。

我们交谈时,汽车已经穿过光的螺旋,驶到黑夜里的高速公路上。

回顾某一段被浓缩的时光,当时最让我感到惆怅的,就是旅行。

回家后给龙一郎打电话,还是只字未提真由,心想见面以后再说。我只是先讲了我这个名字的由来,他听了哈哈大笑。我说行啦,他依然笑个不停。

想到我所爱的人这样的大笑可能代表着真由的意思和去世的父亲对我的期望,我就忍不住沾沾自喜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