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他没有经历一点儿苦难就子承父业了呢,原来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是一路顺遂的啊。我不由地感慨:是啊,虽然看起来我们家状况悲惨,可是父母既没有离婚,家庭也没有分崩离析,也许从这种意义上说我们家还算是一个感情和睦的家吧。

为了和新谷君的房间色调相配,我们一起挑选了一个质地厚实的蓝色布艺沙发,很漂亮。我们商量着:“还是深色的好吧,不容易显脏。”俨然就像一对夫妻。

“价格比我想象的便宜多了,今晚我请你吃饭。”新谷君说。

“不用不用。只不过和你一起挑选了一下而已,我又没有做什么。”我说。

“不能这么说,因为每次去你们店总是你给我端来美味的饭菜。”新谷君说。

“那是美千代做的呀。”我笑了。

“我家附近有一家味道特别好的韩国料理店,我们去那儿怎么样?”喜欢美食的新谷君笑眯眯地说。

“好吧,反正今晚妈妈打工要到很晚。”我说。

“你妈妈在打工啊?在哪儿?”新谷君一脸惊讶地问。

“就是花店对面的那家茶馆。给客人沏沏日本茶呀,照顾照顾店里的乌龟呀什么的。”我说。

“下次我装着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去看看。真是太好了,今后要是想井本母女了,只要去下北泽就都能见到了。”

“那可不一定哦。说不定我们逃得更快呢,我们又没有什么财产家具,说搬走就能搬走了哟。”我笑了,接着说道,“不过,即使是现在,我依然有一种特别不可思议的感觉。比如说,需要出门买点儿东西,拿上钱包去二十四小时便利店,走出家门来到茶泽大街上,就会奇妙地有一种在旅行中的感觉,那感觉就好像是在观光地外出买点儿东西一样,无依无靠,却又自由自在。

“很久以前,在我特别特别小的时候,那时我们家已经搬到目黑了。有一回,我父亲带着我坐公共汽车来到了下北泽车站南口的商店街。因为那里实在是太热闹了,我就问父亲,这里是不是在开庙会呀。父亲说不是,每到星期天,这里总是这样。然后紧紧地拉着我的手一起逛街。商店街上的小装饰在风中‘叮叮咚咚’地响着,与人们嘈杂的声音混和在一起,像音乐一样流淌开来。当我们一起喝着茶看着眼前那种热闹的景象时,就像在国外观赏当地的狂欢一样。父亲买了几张胶版唱片,也给我买了一个小钱包。

“不过是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一段普普通通的记忆。可是因为那天商店街像庙会一样的热闹氛围映衬在晴朗的蓝天下,加上父亲的心情特别好,给我买的钱包我也一直用了很久。所以这一天就成了我特别珍贵的记忆。

“现在,当我偶尔抬起头看着天空,也会产生和那时一样的感觉,就像旅行一样,于是就会不由自主地想:人啊,终究不可能和同一个人永远在一起的。不过现在我们实际就住在那儿,当我带着这种漂浮不定的心情走在街上时,偶尔会和某个认识的人相遇。那时,即使是稍微点个头打声招呼,或者停下来说几句话,也会让我感到安心。

“而且,那天被父亲牵着手的感觉比任何事情都更深地刻在了我身体的时钟上。同样,它也被刻在了那条街上,因为那条街曾经目睹过这一切。那记忆一旦刻印上去就永远都不会消失。”

“是吗?”新谷君说,“那么,即使是离开后又回来了,那些印刻下来的东西也同样不会消失的。对吧?”

“嗯,大概即使我失去了记忆,刻在这里的印记也不会消失的。即使是父亲死了也一样。

“场景这个东西,只要你把深思寄托给它,它就会有记忆下来的力量。即使寄托了深思的人死了,那记忆也不会消失。那感觉就像是刻在CD盘上细细的纹路一样。”我说。

对于我来说,目黑那个家就是一个让我度过了强烈青春反抗期的地方。

那个时候我实在是太不懂事了,开始觉得曾经那么天真无邪地深爱着的母亲讨厌,有一阵子甚至连碰都不愿意让她碰我一下。羡慕别人家的父亲能够按时回家,于是就觉得别人家什么都好,甚至连草坪都比我家的绿。这些东西那么浓厚地堆积在我的心里,对于我当时的年龄来说,的确是太沉重了。所以那里自然也就成了度过我心情最灰暗时期的地方。这大概也是我无法把那里看作是故乡的一个理由吧。

当然,如果有一天我和新谷君互相厌恶得连话都不说的时候,下北泽这个地方在我眼里大概也会变得灰暗无比吧。如果美千代把店开在了青山的话,也许我会搬到青山去,那时所有的一切都将随之发生改变。

身处大都会,有很多迷失的东西,其中之一就是忘记了个人力量的强大。

比如,一个设在大楼里的书店,肯定会有一两个特优店员,如果这个店员调到了别的分店,大家肯定会觉得少点儿什么,会很不适应。但正像我母亲说的,店里很快就会招进新人,书店会照旧经营下去。大城市的人大概正是因为适应了这些才会有安心感的吧,会觉得这个世界离开了自己照样不会改变,公司不会倒闭,商店街照样会正常运营。

但是,人,有时仅仅这些是不能满足的。

最近,特别是因为父亲的过世,他的乐队被解散之后,我开始思考个人力量这个问题。思考那个无可替代的、一旦那个人不在了也就结束了的力量,那个虽然支撑了很久,但终有一天会结束的力量,还有现在涌上来的那种想要好好品味现在生活的力量。

尽管对人们常说的“今天只有一次”这句话,我总是不太理解。可是当某个人从这个地方消失了之后,就会自然而然地怀念起那些无法重现的以前和那个人在一起时的每一天。于是我明白了,人的感受能力是有一定局限的。即使知道地球有一天会毁灭,但不到那一天就不会有那种感受。虽然这话不太吉利,但是一想到下北泽有一天也会消失,我就会感到惴惴不安。大概就是这样吧。

如果那个总是热闹兴隆的泰国料理店有一天少了美雪,如果再也看不到在窗边颠动着炒勺的那双纤细的手臂,那种熟悉的味道大概就再也不会重现了。大概连店前那些草木也会枯萎吧;假如她丈夫阿哲有一天因车祸什么的突然去世了,那么,那些饭菜的味道肯定也会变得寡淡无味吧。在夏季傍晚的时候,每当从她家那五彩缤纷的料理店门前走过,我都会闻到从店里飘出来的饭菜香味并听到他们做菜的声音。那时,虽然我没有去过泰国,却对泰国有一种怀恋之情。当他们店的黄色灯光随着夜色的降临而渐渐浮现在人的眼前时,就会让人产生一种想回家的念头。当你进到店里,看到他们俩笑脸相迎的瞬间,那种在夜幕降临时所产生的寂寞和孤独的情绪,就像被施了炼金术一样,转瞬就变成了同等分量的幸福感。这种不可思议的魔法,只是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有着这么一对恩爱和美的夫妇,才会产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