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一开始,塞尔乔·克拉维利就遇上了不愉快的事,令他恼怒无比,却又无可奈何。

他看中了两块地皮,而业主却缩了回去。他们显然是想再抬高价格。三位一早就来访的客户,进门就抱怨说有几个乞丐在门口台阶底下拦住了他们,缠着问他们的名字。最令他们吃惊的是,这些乞丐竟然都还提到了他的名字。

克拉维利听客户这么一说,连忙跑到阳台上往下看。他的阳台就在圣安娜运河上方。他看见大门左右两侧各蹲着一名乞丐,愁眉苦脸地望着运河里的脏水出神。

“无赖!”克拉维利骂了一声,又跑回他的办公室。

“真该放狗出去撵走他们!”

但他不敢这么做。他是威尼斯人,懂得丐帮的势力有多厉害:谁与这个古老城市的乞丐结了仇,只能以离开威尼斯而告终。所以他虽然气得咬牙切齿,却也无可奈何,只能耐心地听完客户的抱怨。“他们想干吗?”他恼怒地叫喊着,“就因为要问你们的名字?这究竟是干吗?”

他又跑上阳台,从护墙上探出身去。

“嗨!”他朝着楼下的台阶高叫,“你们坐在那儿千吗?这是我家的台阶!我家的地盘!我要叫警察了。快滚,你们这些讨厌的家伙!”

乞丐们不声不响地抬起头朝他看看,摘下帽子朝他扬扬,像是在向他乞讨。克拉维利气得用拳头直擂墙。他又跑回房间,在大写字台前坐下,接过大管家送来的咖啡喝了起来。

“房子后面也有他们的人……”大管家见主人正在恼火,不敢大声说话。

“那里也有?”克拉维利又跳了起来。

“看来他们是夜里就在那里了。保罗一大早来的时候就被他们拦住过。还有露依吉和索菲娅也是这样。”

克拉维利点点头。他匆匆喝完咖啡,吃了一块烘饼,然后又奔上了阳台。台阶上坐着的乞丐已经换了两个人,其中有一个甚至悠然自得地吹起了口琴。

他们坐在这里不走,总有个目的吧,克拉维利自忖。他烦躁不安地迈着小步,在宽大的办公室里快速地走过来又走过去,从这边的书架走到那边的书架,从阳台上走到门口,围着办公桌兜了一圈又一圈,最终又走到了窗前。透过窗帘的缝隙,他又朝楼下窥探。乞丐们仍坐在河边的台阶上,其中有一个正在缝缀上衣上的裂口。

他心里猛然紧张起来。他已受到了监视……他现在已明白了这一点。可是,乞丐怎么会来监视他?他又究竟为何要被人监视呀?他心里翻腾开了。难道是有什么消息走漏了出去,传到了这帮乞丐无所不闻的耳朵里?

上午10时正,大管家敲敲门,送来了邮件和报纸。放在一大摞邮件下的,是几份威尼斯晨报。

克拉维利心情烦躁地点点头,随意翻了翻信件。

大管家悄悄地走了。克拉维利看过信件上写着的发信地址,没有拆开信封,就把它们扔到了一旁,随后抓起最上面的一份报纸,翻开了第一版。

这些信件都不急,可以待一会儿再看。重要的倒是先要看看报纸上是不是有潘特洛西教授的文章。昨晚,克拉维利与这位著名的外科大夫会面交谈过一次。

潘特洛西教授昨晚来访时一反常态,既未事先联系,又显得相当激动。

“那位德国医师在哪儿?”他几乎还没走进克拉维利的图书室,就大声嚷了起来,“我要马上同他说话!”

“您是问贝瓦尔德博士?”克拉维利明知故问,故意拖延时间。

“不是他还有谁?他不在饭店里。我要立即同他说话!立即!”

“是不是您的女病人死了,教授?”

“死了?她现在连痛苦都没有了!”潘特洛西在一张沙发椅上坐了下来,心神不宁地用手指敲着扶手,“真是不可理解!连x光检查都证明,她的癌症病灶已经消退!此人是个天才!是人类的救星!他在哪儿?我急着再要些药剂给病人做进一步的治疗。”

克拉维利望着潘特洛西教授,目光里交织着诧异与惊骇。

“继续治疗?我还以为您只用尤里奥这只猴子做试验……”

潘特洛西教授伤心地用手抹抹皱巴巴的老脸。

“克拉维利……尤里奥活下来了!天哪,您别这样盯着我看嘛!是的,是……我用贝瓦尔德留下给尤里奥用的那些药,给一名已不宜再动手术的女病人用了。诊所里就只我的主任医师一个人知道。这位女病人已处于昏迷之中!反正不管怎么样都……根本就没有希望了。于是我就用贝瓦尔德的药给她注射了三次。我对自己说,要是能给一名垂死的病人一线生机的话……”

“于是您就?”克拉维利吃惊地咽下一口唾沫,“教授……这可是第一次用这种药做人体试验呀!就是贝瓦尔德本人,迄今为止也只用猫和鼠做过……”

“女病人从昏迷中醒过来了!”潘特洛西打断了他的话,“我们围在病床前,就像小孩一样看着奇迹发生。我的天哪,现在您明白了吧,克拉维利!我需要见贝瓦尔德博士!我需要再拿一些药剂……一扇关闭了上百年的大门,终于被我们打开了……”

“贝瓦尔德博士离开威尼斯了。”克拉维利低声说道。

“怎么会呢?去哪里了?”

“回柏林了。”

“这不可能。我同柏林通过话。他没有回去!而且也没有说过要回去!”

塞尔乔·克拉维利感到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

这一点我本该估计到才对呀,他暗忖。潘特洛西发觉自己取得了成功,当然不甘心就此罢手。我显然犯了一个错误,弄不好会败坏整个事情。当然,让证人或敌手消失的老办法虽灵,对潘特洛西教授却不能再用,他不是帕特里克森或达柯尔……从现在起,他就是一个知情的危险对手了。

克拉维利耸耸肩表示遗憾。

“或许他中途又去别处了?像他这样的人,到处都有人请……”

“有人请?”潘特洛西教授跳了起来,“好家伙,您究竟懂不懂这个贝瓦尔德发现了什么?”

“我当然懂,教授。”克拉维利如实回答。

“我一直以为您是代表一家工业集团与贝瓦尔德博士……”

“是的,教授。但贝瓦尔德博士提出,还要一些时间考虑考虑。”这倒也是真话,克拉维利暗忖,我没骗人。贝瓦尔德现在关在地下室里。要等他软下来,确实也只是个时间问题。

“您给他开的价太低了,对吧?”潘特洛西着了急,在大图书室里来回地跑来跑去。

“这种吝啬鬼,这种斤斤计较的家伙!一个能拯救千百万病人的人已被您抓到了手里……而您却怎么样?您却让他用‘需要再考虑考虑’来拖延时间!您就把地球上所有的珍宝都堆在他面前也毫不过分!他受之无愧!”

“这些我都知道,教授。但贝瓦尔德这个人并不好对付。”

“他有道理!他懂得自己的发明有多大的价值!克拉维利!您的民族精神哪里去了?干吗不买断他的初步成果,让意大利成为把世界从癌症的灾难中拯救出来的国度?好家伙,这可是又一个伽利略式的伟大发现!而您,却让他跑了!”

“他会回来的,我肯定。”克拉维利感到心情沉重。倘若潘特洛西心血来潮,把近日的经历披露出去,各国新闻界的“猎犬们”就会闻风而至,拥到巴巴利诺别墅来。而这,正是克拉维利无论如何都必须避免的事。

潘特洛西教授终于走了。临走时他还十分激动,不断地诅咒着商人习气,又恳求克拉维利为意大利着想,把贝瓦尔德的发明搞到手。

今天,当克拉维利翻开报纸时,就是想看看上面有没有潘特洛西的消息。

突然,报纸上一条醒目的红色大字标题跃入了他的眼睛:贝瓦尔德博士在何处?

克拉维利把桌上堆着的信抹到一旁,信纷纷落到地下。他颤抖着手,翻开了其他几份报纸。到处都一样。第一版上都印着红色的大字标题:贝瓦尔德博士在何处?

他匆匆浏览了一遍标题下的文章,浑身冒出了冷汗。他的鹰脸急得一片惨白,皮肤也缩紧了,似乎皮下的脂肪一下子都分解掉了。

伊罗娜·斯佐克……10年前……最后在圣安娜运河……有人在圣安娜运河看到贝瓦尔德博士……贝瓦尔德博士在何处……10万里拉赏金……

克拉维利跳了起来,跑出了办公室。他跑到前厅,看着运河前的大理石宽台阶。乞丐还坐在那里……他们的眼睛望着这幢别墅,正在拉手风琴和小提琴,奏着哀伤的曲调。克拉维利探出头去。他熟悉这曲调。这是人们在葬礼上演奏的曲子……这是挽歌……

“安静!”他怒吼一声,用拳头擂着墙,“安静!安静!”他又跑出前厅,奔上楼梯,穿过办公室,冲到了阳台上。他双手握拳,猛敲石砌的胸墙。

“安静!”他厉声呼叫,“安静!见鬼!安静!”

大管家和两名仆人急忙进了房间。大管家把端来的一杯水递给脸色苍白的克拉维利。克拉维利咒骂一声,接过杯子就从阳台上对准一个乞丐扔了下去,这乞丐眼明手快,机灵地接住了杯子,拿在手里仔细看了看,满意地点点头,就把它放进了他那破西装的口袋里。

克拉维利关上门。他咬紧了牙齿,注视着他的用人们。他们也已经看过晨报了?一定已经看过。这是人们吃早餐时做的第一件事。那10万里拉的赏金会不会吸引他们?他们心里会不会猜疑到我?克拉维利虽然不动声色,但内心却产生了一种恐惧,他怕得几乎要瘫倒下去。

“怎么啦?你们站在这里围着我干吗?”他大吼起来,想用大嗓门给自己壮壮胆,“外面这些叫化子吵死人了!他们闹得我快发疯了!快去把他们撵走!要是他们走了,我就额外给你们1万里拉!要是你们把他们扔进运河的话……”

“那就有更多的乞丐会来这儿,先生。”大管家弯腰从地上捡起信件,“我们曾经试过……这样做不合适。”

“但他们在这里究竟想干吗?”克拉维利的语气都急了。

仆人们看着外面,无言以答。连大管家的脸上都是一副无计可施的沮丧相。

“我们不知道,先生。我们对他们说过话,但他们什么话都不说,只是笑笑,仍然不走……”

克拉维利一挥手,仆人们赶紧离开了办公室。

他又走到窗前朝外张望。乞丐们正缠住克拉维利的一位客人在讲话。他认识此人,名叫保罗·迪帕乔,是个农民。因为有一家住宅公司想在他那里建造成片的住房,他正想出售他的土地。看来,迪帕乔不愿说出自己的名字。乞丐们挡住了他进门的路。但他也没法回去了,船工已把贡朵拉撑离了岸,朝格兰德大运河方向摇了回去,全然不顾迪帕乔在高声唤他。

克拉维利忽然想到,潘特洛西不知看过报纸没有。他把报纸揉作一团。他无疑看过了,而且过不了多久就会到这里来。乞丐们要拦住他,他会大发雷霆,闹得天翻地覆,甚至向警方报告……克拉维利浑身一颤,咽下一口唾沫。当然,他会报警的。于是警方就会找上门来。即使是按照这篇文章提供的线索,他们也会来的!那就又要像10年前一样了,问题一个接着一个没完没了,但这次他们会觉得更可疑,更有针对性。

他沉重地在写字台前坐下,用双手挡住了垂下的脑袋。就在他这个房间地板底下10米的地方,在这同一时间,有一个人也坐着,面对的是一个摆满了各种设备的实验室。他胡子拉碴,小口啜饮着橘子水,被日夜亮着的氖光灯照得眼睛都睁不开。

克拉维利闭上了眼睛。难道我如此成功的一生就这样完结了,他在想。这就是伟大的塞尔乔·克拉维利生命的终结?迄今为止,他在人生道路上的目标是何等明确,步伐是何等坚定,像是有一种神秘莫测的逻辑在支配着他成为一名成功者。

他的父亲是一名公职人员,在威尼斯军械库里当行政秘书。他为人正派、本分、虔诚。他爱让别人称呼他“秘书先生”,并总结了一条宝贵的人生经验,几乎每天都要对小塞尔乔说上几遍,“你记好了,孩子……谁为国家服务,谁就能过上连上帝都会满意的生活。”所以,本来也可肯定,塞尔乔长大后也该成为一名公职人员。

但他没有走这条路。当他的父亲还在不断地进修、勤奋地学习时,塞尔乔却逃离学校,当上了一位建筑师的信使。老克拉维利在痛苦中煎熬,变成了一个干瘪老头,但看见儿子长得又高又大,也就无话可说了。塞尔乔从信使晋升为描图员。建筑师又亲自对他进行了培训,把他安排到绘图桌前干起了绘图的工作。

18岁时,塞尔乔·克拉维利懂得了怎样才叫有知识这样一个道理。他要比别人更有知识,他要出人头地。他参加了一次入学考试,成为威尼斯建筑艺术高级中学的一名学生。于是,他父亲又同他和解了,还到处向人介绍他是“高中生克拉维利先生”。

但他20岁时又离了校,因为他发现有许多人想卖掉自己的土地,却不知道该怎么做。于是塞尔乔·克拉维利又干上了房地产中介这一行。开始时,他只做些小买卖,在鱼市场边上租了一个房间。鲭鱼和鱼干的腥臭味聚集在天花板上,永远散不开去,顾客却络绎不绝……起先是一些穷急了的农民,从他们身上他骗到了不少钱;然后连地产主也来了。他摇唇鼓舌,从他们手里买到了多块土地,然后又当做上好的牧场转手售出,尽管由于缺水,这些土地每年夏季干得都裂开了大缝。他都在秋天才抛售这些土地,因为这时候的土地经过了雨季,显得十分滋润。让克拉维利感到奇怪的是,倒从来没有发生过投诉之类的事情。恰恰相反,不久后人们就传说,在克拉维利那里买地实惠,卖地更有利可图。

他对他所交往的人为何会如此愚蠢一直百思不解。在做成了几桩土地中介生意之后,他转而做起了更大的买卖。他买下了环礁湖上的一些旧别墅,把它们的外面粉饰一新,又以至少能获利300%的价格转手卖给外国人。他还以同样的手法成交了一些店面。

投入全身心干了10年之后,塞尔乔·克拉维利为自己买下了圣安娜河畔的巴巴利诺别墅。他成了一个大人物。他的父亲死时知道,自己有个少有的能干的儿子。他的中介生意越做越兴旺,克拉维利在意大利的各大城市建立了分公司。不过这些分公司都只有一块招牌而已。突然,克拉维利又成功地一跃进入了大商人的圈子,而从外表看,仍丝毫不为他人所察觉。就像一头公狐狸嗅到了正在发情的母狐狸似的,有一天克拉维利出现在一出手就理所当然地是几百万元的大商人堆里。

这些真正做大生意的商人所交易的,并不是房子……他们是用灵魂、用死亡、用世界的痛苦、用人类的灾难和毁灭在进行交易。

克拉维利悄悄干起了买卖武器和化学品的勾当。无论是在北非、印尼或南美,丛林或荒漠,到处都出现了塞尔乔·克拉维利公司的缩写S.C.,这两个字母的缩写几乎成了一种符咒,能给人带来军火、武器和暴力行动。秘密警察、军队和政治活动家都认识了他;人们相互介绍他,就像推荐一名特别招人喜欢的妓女一样。他在他们中间名噪一时。克拉维利的走私船或虚报国名的海轮,从不为外人所知的巨大的武器仓库出发——这些仓库大多都隐蔽在达尔马提亚、希腊或西亚海滨小岛的山洞中,装载着一个个打有S.C.标记的箱子驶往目的地,使那些地方充满了苦难和泪水、杀戮和血腥,土地一片荒芜……

但同时,他又巩固了他作为意大利北部最好的商人的名声,因为现在他有钱了,可以低价出让土地,从而为自己赢得一些朋友。

就这样,他一直干到了10年前的那一天。

那是一个美妙的夜晚,夏日的暑热尚未散尽,到处都充满了音乐。这音乐钻进人的心里,令人欣喜若狂,想入非非。

克拉维利当时正在阳台上,沉浸在这样的气氛里。他忽然看见有一艘贡朵拉在他家门口靠了岸,船上走下了一名年轻女子。这情景好像就在眼前,克拉维利直至今天仿佛仍听到门环叩响的声音,听见那女人清脆的说话声,“您别走啊,船工!就在这里等我。”

克拉维利亲自去开了大门。他一眼看见那女子的美貌就惊呆了。女子朝他微微一笑,他的一句问候话却卡在了喉头,只含混不清又结结巴巴地说了几句谁都听不懂的话,就领着这年轻女子进了他的图书室。

“我想看看那只戒指……”那女子对他说。

“看戒指?”克拉维利还没回过神来。

“是呀!您不是在报纸上刊登启事,说要出售一枚戒指吗?”她的说话声清脆、有力,十分动听。在他恍恍惚惚的想像中,这女子已被他双臂抱住,正在热切地同他耳语,兴奋得已不能自持,快活得出声叫唤了起来。多年以来,每当克拉维利回忆起那年夏天的这一闷热的夜晚时,这情景仍使他感到躁动难熬。

但当时,他已不知所措了,以至在走进图书室时,还被门坎绊了一下。然后,他取出戒指让那女子观看,开了一个低得可笑的价格。这是一枚十分古老的戒指,在清理一处地基时发现的。这是一件珍宝,任何一个民俗博物馆知道后都会闻讯而至。

那女子看过戒指后露出了笑容。她用纤柔、灵巧的手指点数着一张张钞票放到桌子上,然后将戒指套上手指,伸手在落地灯的光线中观赏了一番。

戒指熠熠闪光。克拉维利站在她身后。他深深地嗅闻着她头发上散发出的甜丝丝的淡雅香气,看到了她颈脖和面颊上纤柔的绒毛,这是水蜜桃一般的皮肤。这一切都令他兴奋不已。

但令他兴奋的还远远不止于此:肩膀的线条、腰髋部的曲线、上衣勾勒出的丰满的胸部,楼外的运河上,暑热尚未散尽,从环礁湖上吹来的热风,更令人躁动不安。克拉维利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伊罗娜·斯佐克惊讶地回头看了他一眼,发觉他正瞪着两眼看着自己,跟露凶光,咄咄逼人。她正想说话,正欲退避,不料克拉维利已扑了过来,一把将她抱住,不管她怎么挣扎,只是拼命地乱吻、狂吻,嘴里不断地喘着粗气,像是一头疯狂、贪婪的野兽……他像吸血蝙蝠一样,咬破了她鲜红的嘴唇,吮吸着血滴,用铁爪死死地攫住了她。

她大声呼救,拼命挣扎,用脚乱踢……这时,他用手捂住了她的嘴,按住她的头往墙上撞去。他撞了一下又一下,直至她昏厥过去,瘫软在他的怀里……

塞尔乔·克拉维利回想起这件往事,心里不禁感到一阵抽搐。他用手指在写字台上叩击了一阵子,定定神。10年已经过去。当时没有任何人看见伊罗娜·斯佐克从巴巴利诺别墅被运走。就连等候在外面的船工也从此销声匿迹了,他的贡朵拉也同样如此。不料有一天,伊罗娜却被人从玛琳河中打捞了上来。这一天克拉维利永远不会忘记。他从来没想到,她的尸体竟会在某个时候浮上水面!他本以为,河里的老鼠会啃光一切。

警察当然来过。但对大人物克拉维利,他们并没有任何怀疑。他们问了一些问题,但也只是例行公事。无需什么确凿的证据,他们就相信了他的陈述:伊罗娜·斯佐克看过戒指后,就乘船离开了这里……恰恰相反,他们通过调查得出的结论是,只有船工一个人才可能是谋杀伊罗娜的凶手!他的销声匿迹即可以说明,他行凶后就逃离了威尼斯。他或许已去了米兰、罗马或热那亚……但人们都不知道他的姓名。这样,“伊罗娜·斯佐克案”就被搁置起来,再也没有提及。只有鲁道夫·克拉默不相信对这一谜案所下的肤浅而又无力的结论。他每年都要到巴巴利诺别墅来一次,每次出现在克拉维利面前时,都让他感到了巨大的精神压力,几乎濒临于绝望的境地。他每次来,都掘开克拉维利已紧紧封闭的记忆,每次走后,克拉维利都要经过好几个星期,才能使自己的铁石心肠逐渐恢复平静。

此刻,他面对着报纸不觉黯然出神。但报上的大字标题又激醒了他。

“贝瓦尔德博士在何处?”他火冒三丈,双手抓起报纸,把它们撕得粉碎,扔得房间里满地都是。

“必须采取行动!”克拉维利大叫一声。他叉开双腿站在报纸碎片上。

“这样下去不行!”

他走到门口,锁上门,又按按门把,证实它确已锁住,然后转身走到大书架跟前。大致在整排书架中央的地方,放着一些厚厚的大开本旧书——那都是早年威尼斯航海家们的日记和海图的珍本。他从这里取下一些书,书架后面包着护壁板的墙上便隐隐约约显出了一个锁孔。他又从背心口袋里掏出一把精致的小钥匙,插进锁孔一旋,轻轻的喀哒一声,锁打开了。克拉维利用肩膀顶住书架,随着一阵沉闷的嘎吱声,一小块墙动了!这里原来是一道暗门!他又用力一推,暗门朝里打开,里面黑洞洞、空荡荡的,像是一个过道,厚实的裸墙就紧靠在书架背后。

克拉维利摸到开关,打开了一盏昏黄的灯。

这间小过道里,靠墙砌着一条楼梯,又陡又窄,直通到楼下与地下室的其他各间分隔开的一处密室中。这密室位于地下室的某个偏僻角落,房屋建筑图纸上根本就没有画出来,由于整座楼房里的房间、过道和楼梯的分布复杂得令人摸不清头脑,所以根本就没人会想到它的存在。这套密室共有三间:一间可以算是卧室,墙里做了几只大橱,另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套娱乐器具和一盏雅致的落地灯,地上铺着地毯。它旁边是个实验室,里面的设施十分齐全。它的边上紧靠着一个暗问,除了克拉维利之外,再没有其他人进去过。它的门一直锁着,而且只有一把钥匙,克拉维利一直带在身边。

克拉维利走下楼梯,进了那间卧室。他四下一看,房间里空空的。通往实验室的那扇门虚掩着。他喘着粗气跌坐在一张沙发椅里,把握在手中的一支已上了膛的左轮手枪放到了吸烟桌上。但他随即又跳起身来,从一个壁橱里取出一大本文件,然后又坐回沙发椅。

他抓起枪,用枪把敲敲桌子。

“哈啰!”他高喊道,“我来看您了,博士!”

没人回答。实验室里没有响声。克拉维利诧异地摇摇头。

“您放心过来好了,先生,”克拉维利又喊,“我又不会煮您吃您……”

贝瓦尔德博士慢腾腾地从实验室走了出来。他的夏装已又脏又皱,瘦削、白皙的学者脸上白里透青,再加上满脸是灰白的胡须,更显出他数日来承受了多大的痛苦。他在通往这间卧室的门口站住,用一种鄙视的目光注视着克拉维利,使克拉维利感到了不安。当他的目光碰到放在桌上的手枪时,他甚至笑了。

“您还怕一具活尸?”他问。

克拉维利朝一张沙发椅摆摆手,“请吧,博士,请坐。”

“这么客气?”

“您见我从来不都是这样吗?”克拉维利随和地一笑,“您身体可好?”

贝瓦尔德博士坐了下来。

“很糟。倒还不如您真给我注射苦列拉更好些。”

“您当我真是白痴吗,博士?”克拉维利随意地把两只手搁上了肚子,“真要是那样,您今天就已硬得像一块木头了,您那宝贵的脑细胞也就完蛋了。但这样对我毫无益处,宝贝。这也就是说,如果我们逻辑地来观察事态的发展,也许您现在还是躺在某条阴暗的运河河底反倒更好些。”

“您给我注射的是依维本?”

“对。这是愚蠢的做法,我承认。当时我另有一个打算,与今天必须采取的行动不同。那只是一针安眠镇静剂,用量也不大……您那时太激动了,博士。我猜想,您永远不会自觉自愿地进入到我克拉维利的地下世界来……”

“永远不!”

“您瞧。今天我只能深表遗憾了……”

“这是什么意思?”贝瓦尔德问。他感觉到自己的呼吸都快停止了。坐在他面前的这个克拉维利,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更让人捉摸不透了。

克拉维利俯身用一只手按住了手枪。他神情严肃地注视着贝瓦尔德博士……

贝瓦尔德从这眼光里看出,他已面临着无法回避的抉择。他曾经等待过的这一时刻终于来临了。他从这眼光里还看出,他剩下的时间或许只有短短的几分钟了。

“我们现在的处境,已变得异常危急。”克拉维利又开了口,但坦白得又令人惊愕,“情况有多严重,我会告诉您,向您证实。上面,光天化日下,魔鬼已经出来了。”克拉维利迟疑一阵,拿起了他的枪,走到一个壁橱前,取出了饼干、水果糕点和一瓶红葡萄酒。

“我们先来享受一下吧,博士……这是我们生命中的一个重要时刻……”

“您想干吗?”贝瓦尔德博士问。对克拉维利推到他面前的酒杯,他碰都不碰。

“像您这样聪明的人,这样的问题根本就不必问。”克拉维利露出了笑容。他深抿一口杯中的酒,用手背抹了抹嘴唇。

“还是我们之间的那句老生常谈:我需要您的分子式!”

“您的行为太幼稚了,克拉维利!”贝瓦尔德把肘部搁在桌上,摊开两手支着头,“倘若您给我注射了苦列拉,或许倒还合乎一点逻辑。您对帕特里克森和达柯尔这样干时不是毫无顾虑吗?但您却用依维本麻醉了我,把我关进了这儿的地下,用地窖密室和人工通风这一套把戏来重弹华莱士小说里的老调……这一切不可笑么!您这样做究竟是想达到什么目的?您以为把我关进了地窖,就能从我身上得到在您楼上那漂亮的图书室里得不到的东西?!我想,您准是估计我会胆怯……”

“是的。”克拉维利又说了实话。

“您以为,这地下室的拱顶和死亡的恐惧能征服我的意志?可爱的克拉维利,您看错人了,而且错得离了谱!我虽然不是英雄,从来不是,但我还有一点骨气!”

克拉维利的脸上强笑着。这是一个面具,背后隐藏着他的无奈。

“我可以让您饿死,博士……”

“饿到某个阶段之后,人就变得麻木不仁了。不信您试试。”

“我还可以让您渴死。您知道,人渴极了会发疯的,您会刮墙刨地,从墙缝地缝里吮吸潮气……”

“我们要不要试试?”贝瓦尔德沙哑着嗓子说。

“第三种办法,我可以让您在这里的地底下活活烂掉。这第四种办法嘛,我简直想都不敢想呢。”

“您该弄弄明白,死对于我已并不可怕,不再……”

“什么叫‘不再’?”

“我已经认识到,由于我发明了这种药剂,我已超越了一个人所应遵循的某种界限。我如果死去,也许比我活着对人类更有利,因为我微不足道的生命存在一天,就有可能造成千百万人的死亡,因为这大脑……”贝瓦尔德博士用手指点点额头,“这可怕的聪明脑袋发明了一种根本就不该发明的东西!”

“您别这么固执嘛,博士。我可以为您的分子式付2500万美元呢。”克拉维利用手指叩击着椅子的扶手,“这不会有任何后果的。”

“这正是我的目的。您不会有任何结果的!”

“可这是为什么呀,我最亲爱的朋友?我简直就不相信您的道德会如此高尚。有2500万美元,就别再想着您的道德了!世界那么大,您哪里不可以去?!巴哈马、帕尔玛、佛罗里达、塔希提……哪里最美,您就去那里!有2500万美元作后盾,您干吗还要操心别人用您的分子式去干什么事呢?”

“但有的东西用千百万美元也无法衡量。我已清醒地意识到,我的发明有可能造成千百万人死亡。不!我要和平,克拉维利。我现在要以最大的热情为和平而斗争,正是现在。我知道我的脑袋有可能会永远毁灭这和平!所以我个人的生命对我已没有任何价值!如果我的发现也随我一起死去,对我倒也是一个莫大的安慰!”

“但它也是惟一能让您再活下去的东西!”克拉维利又大叫起来。

“我知道。您到底还有一点良知没有,克拉维利?”

“我的良知就是国际证券交易所的市场行情。现在行情正在大起大落!全世界各个角落,现在都臭气熏天,我只要采取行动,就能抓一把黄金……这是我的本事!而现在又出现了您的药剂,博士!您究竟懂不懂,这意味着什么?有了它,我可以在所有的秘密国际市场上创造出前所未有的、疯狂的飙升行情。这关系到千百万哪,博士!”

“对,关系到千百万人的生命!关系到千百万痛苦地在死亡线上挣扎的人!您想想原子弹吧。1945年,当第一颗原子弹落在长崎、第二颗落在广岛时,全世界都惊恐地屏息了,世界上也终结了一场民族大屠杀。但长崎的3万名死难者和数十万名被致残、致畸以及连续数代机体受到伤害的人,却未给人留下长远的警示。恰恰相反……一场原子竞赛开始了,比的是谁能率先把残酷的武器制造得更完美!太平洋中的环形珊瑚岛比基尼岛被包围在厚达数公里的放射性水雾之中……堪察加半岛上空笼罩着满天乌云……在北极圈周围的冻原上,一颗比100个太阳还耀眼的炸弹爆炸了……而突然,炸弹声又静了下来,因为铀和氢已经过时。科学又进步了……死亡变得更安静,更温和,但也更可怕了。现代的死亡已用不着震耳的响声和剌目的亮光……它已变得更‘洁净’了:从人造的放射性云层中落下的雨,能大规模地置民众于死地;冰弹能让海洋结冰;风暴弹能把海水卷上陆地;真空弹能吸走空气,让肺炸裂;细菌弹能给整片的大陆带来瘟疫……静静地,悄悄地……人们就像生命短暂的小昆虫一样死去……恶魔幻想的畸形产物变成了事实,而创造它们的,却是文质彬彬、严肃认真的学者的头脑!那么现在呢,难道我该把这恐怖再增加几倍吗?不——我的信念是救助干百万癌症病人……但当我发现正是这同一药物也能用来静悄悄地消灭民众时,我已为自己的脑袋而悔恨……”

克拉维利没有打断贝瓦尔德的这一席话。他一直听到他说完,才又喝了刚斟的一杯红葡萄酒。待贝瓦尔德精疲力竭地沉默下来时,他摊开双手,又一再点头。他现在的表情中显示出了一种真实的同情。

“您是个不可救药的理想主义者!”他不轻不重地说,“您真的相信,在敌方弟兄们的狂叫声中会有人听见您呼唤理智的微弱声音?!”

“如果有人能说服人们……”

“我的博士!您真有胆量!现在的人呀,您只能用数字才能说服!而不是用理智!如果您告诉他,您用一种血清拯救了100万名麻风病人,那么他就会对您欢呼——但随即又会很快把您忘掉。但如果您告诉他:我用这种药一下子就能消灭1000万人……那么他就会把您当做新的上帝抬到肩上。”

“上帝?不,克拉维利,您真放肆!我只想当一名有助于人的人。”

“因为您是个无可救药的白痴,既不懂得世界,又不了解人,更不懂得只有恐惧才能够建立秩序!”克拉维利抬起双臂表示惋惜,“这样子我们是谈不下去的,博士。现在的事情并不关系到什么原则,而只关系到一个明确的选择。我最后再问一次:2500万美元干不干?”

贝瓦尔德博士站了起来。他冷静地低头看着克拉维利。

“我也最后再回答一次:不!您想把我怎样都悉听尊便……我是自找的死路……”

克拉维利激动地挥着双手,眼睛里亮起了奇怪的光。

“请坐下,博士!您想错了!我不能再把您关在这里了!”

“那么您就给我注射苦列拉或随便什么药吧。”

“杀死您?不——!要是我想杀死您,就不用和您来大谈什么人类相互疯狂残杀的历史了。我要您的分子式!”

克拉维利伸手从衣袋里掏出了一张报纸,翻开来,放到桌上。贝瓦尔德博士俯身向前,看到了报上醒目的红字大标题里有他的名字。

“贝瓦尔德博士在何处?”他浑身一震,双手紧紧抓住了桌沿,瞪大了眼睛望着克拉维利。

“有人……有人发现我失踪了……”他结结巴巴地说,激动得声音都沙哑了,“有人在找我?”

“对——”克拉维利冷冷地回答。

“人们会找到我的。”

“等着瞧吧。”

“他们找到我时,您就死路一条了,克拉维利。”

“这我知道。”克拉维利拿回报纸,慢条斯理地撕碎了它。他显得出奇地冷静、镇定。

“但您也早就完蛋了,贝瓦尔德博士!现在您明白了吧,这是我们最后一次交谈。您到底何去何从!”

克拉维利站了起来。他从桌上收起文件,重新将它放回了壁橱。贝瓦尔德博士冷眼看着他。

“我的态度没有任何变化,”他说,“我早就等着这一天了。”

“我也一样,博士。”克拉维利转过身来,默默地注视了贝瓦尔德许久。

“您不怕死,但我怕!我要活……我不想因为您而丧失生命!”

他走到实验室的门口,推开门。房间里的灯开着。他用右手指指房间顶头的一扇小门说:“您看见这扇门了吗,博士?它后面有个楼梯间,里面有座盘旋式的小楼梯与上面相通。我们现在所处的地下室,位于圣安娜运河水面以下4米深处。我只要一按某个电闸的把手,就能触发引爆装置,把整个地下室的墙体都炸坍,而外面却听不见任何响声。但您也就像一只老鼠那样,不被炸死、压死,也会被淹死,博士!这样的死法是不是太可怕了……”

克拉维利锁上实验室的门,朝刚才下来时走过的楼梯走去,扭头又抛下几句话:“您考虑考虑吧,宝贝。我们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如果警察进来搜查,我就按下那扇门上的把手!”

说罢,他走出房间,回身锁上门,登上了楼梯。

贝瓦尔德博士脸色惨白,呆呆地望着已被锁上的房门,听着克拉维利上楼的沉重脚步声渐渐消逝。他的勇气消失了,只剩下一种令人绝望的恐惧,他害怕在这地窖里痛苦地被淹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