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曼吉欧夫人去世了。牧师再次被招来。夏洛特待在顶楼自己的房间里,不停地听到死亡的声响——来来回回的脚步声、叮叮当当的玻璃撞击声、水龙头的流水声,还有两个人的低语声。他的房门开了,卡洛斯探进头来。他已住进被他称为己有的卧室,但他现在有意避开了陌生人。

他低声说:“感谢上帝,就快结束了。简直让我毛骨悚然。”

死亡不是个人的私事:不单单是体内的呼吸停止,然后一切都结束了——还有低语声,东西的碰撞声,地板的吱呀作响,以及水流喷进水池的声音。死亡犹如在没有合适助手的情况下于仓促之间实施的一次手术——抑或犹如婴儿出世。人们随时期待着听到新生儿的啼哭,但你最终得到的唯有一片死寂。水龙头止歇了,玻璃杯安静了,地板亦不再吱呀作响。

卡洛斯舒心地叹了口气:“死了。”他们像同谋似的一起留心听着。他低语道:“母亲去世,形势就到了关口。她会思索下一步该怎么做。她可不能独自住在这儿。”

“我得去送牧师回家了。”夏洛特说。

牧师正在门厅里穿他的橡胶套鞋。在穿过田野的归途中,他突然问了一句:“现在你要离开了吧?”

“也许吧。”

“你要是不走,曼吉欧小姐就得从村里找个女伴来。”

夏洛特被此人的主观臆断惹恼了,他竟不容置辩地认定,人的行动被道德因素所控制——甚至连道德都算不上,而是由免受流言蜚语的动机来支配的。他说:“这件事曼吉欧小姐才说了算。”

他们在村外的郊野驻足停下。牧师说:“曼吉欧小姐年纪轻轻,很容易受影响。她对生活一无所知,头脑十分简单。”他带着一种极度傲慢和深信不疑的神情。

“我可不这么看。她曾在巴黎见过不少世面。她不是个村姑。”他满怀敌意地补了一句。

“只是地点不同而已,”牧师说,“并不能让你见识更多世面。如果你在观察世事方面训练有素或是颇具天分,那么一个人身处沙漠之中,就已足够使他认识生活的了。她没什么天分。”

“在我看来,她具备非常多的市井智慧。”

“我猜想,你肯定是没费心,”牧师说,“去留意那是不是真正的智慧吧?”

“没有。”

“精明刁钻常常听起来像是智慧,而无知常常听着就跟精明刁钻似的。”

“你想要说什么——还是要做什么?”

“你是个受过教育的人,先生,所以你不会反驳说这事与我一点儿都不相干。你清楚这就是我分内的事。但是因为我说你必须得走,否则曼吉欧小姐就得找个女伴,所以你觉得我过分拘泥于礼教。这并不是拘礼,先生,而是对人性的认识。如果你也像我们那样日复一日地坐着,倾听男男女女向你讲述他们做了什么以及为何要这么做的话,是很难不看到这一点的。在曼吉欧小姐目前所处的状况下,任何女人都可能做傻事。一切情感都有某种共性。人们对欲望之中常常包含的悲哀有充分的认识,但他们对悲哀之中所包含的欲望就没有那么清醒的认识了。你不会想要趁火打劫吧,先生。”

丑陋的教堂里,钟声敲响了。现在是六点半,这正是他在狱中唯一一次试图撤销交易的时刻,也是第一次恰能看清詹弗耶一宿未眠的双眼的时刻。他说:“相信我吧,神父。我一心只想让曼吉欧小姐过得好。”他说完便转过身,大步流星地朝着房子的方向走了回去。那是一个人终于认清一切的时刻……

下层的房间都黑黢黢的,但是楼梯平台那儿有光亮。他轻手轻脚地走进门厅,所以那两个人谁都没听见。他们仿若演员在镜头前摆好姿势,等待导演下令开拍似的。欲望中包含着那么多的悲哀,而悲哀之中又有那么多的欲望,牧师如是说——仿佛他们有意展现出真理的一半。他揣测着他们说过什么话或做过什么事,以至于那男人的愁容舒展开来,而姑娘正如饥似渴地向前探着身子,眼含泪水。

“你为什么不让我一个人安静安静呢。”她向他恳求说。

“小姐,”他高呼道,“你现在已经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太孤单了。但你从今往后不会再孤单下去了。你曾经恨过我,但那都已经过去了。你不必再瞻前顾后了。”他这一招可真老到,夏洛特想:不安分守己的花花公子知道如何端出对大多数人而言比爱情更亟需的东西——安宁与平和。他的话仿佛流水一般——有如忘川水。

“我太累了。”

“特蕾丝,”他说,“你现在可以歇歇了。”

他的一只手顺着楼梯的栏杆移近,搭在了她的手上;她没有把那只手甩开。她说:“如果我可以信任什么人该有多好啊。我本以为我可以信任夏洛特,但他在米歇尔的事情上欺骗了我。”

“你可以信任我,”卡洛斯说,“因为我已经把最坏的事情都告诉你了。我向你袒露了我的为人。”

“是的,”她说,“我觉得是这样。”他贴着栏杆挪到了她身边。对夏洛特而言,他的虚假跟硫黄味儿一样刺鼻,闻不到简直是令人难以置信,但她对他竟毫不闪避。当他张开双臂将她揽入怀中时,她闭着双眼,如同自杀般地放任自己。越过她的肩头,卡洛斯猛然发现夏洛特正站在下面。他获胜般微笑着眨了下眼睛,传递出一个秘密的讯息。

“曼吉欧小姐。”夏洛特说。姑娘撤回身子,朝下面注视着他,面带疑惑和羞惭。那一刻,他意识到她是多么年轻,而他们俩又是多么苍老。他再也感受不到丝毫欲求,心中唯余无限深沉的柔情。天色逐渐亮了起来,楼梯平台上的灯光也随之变得愈发暗淡,她眼望灰蒙蒙的天地,仿佛就是一个孩子,被一场持续太久的聚会拖累得无法上床睡觉。

“我不知道你在这儿,”她说,“来多久了……”卡洛斯小心翼翼地盯着他,他的右手从姑娘的臂弯里抽出来,放进自己的衣袋里。他朝下面欢快地叫道:“得啦,夏洛特,我亲爱的伙计,你把神父平安送回家了吗?”

“我的名字,”夏洛特站在门厅里,冲特蕾丝·曼吉欧说道,“不叫夏洛特。我是让·路易·夏瓦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