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街上有好多野狗,但现在很少见了。

这些小家伙常常在窄胡同和商业街的路口突然出现,四处觅食,然后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野狗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会拍马屁、献殷勤的,另一类是躲避人群的。

前者一看到穿着讲究的人,就会迫不及待地摇着尾巴,跑到人前打滚,还讨好似的挠挠肚皮,人一高兴自然会给它喂食,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被领回家收养。可是,在街头徘徊的野狗,绝大多数都不是这一类型。

后一类狗大多遭受过人类的欺凌,一见到人就想跑,不然就是狂叫。这种狗可能都不会活太长,而且不常遇到。但每次看到这种野狗,我就会特别难过。因为它们脖子上多戴有狗链,很明显是被从前的主人抛弃的。也许是处于这个原因,它们不再相信人类。

但两种野狗,我都不喜欢。

每次看到它们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晃荡,我就会不由自主地联想到自己,感觉我和它们是一样的。尤其是在被亲人憎恶这一点上,就更相似了。

是啊,我也是没有归属地的孩子。我咎由自取,身边一个朋友都没有,在家里也不受欢迎,除了在街上闲逛,就没其他打发时间的方法了。一到放学,我就如野狗般,在车站附近的商业街和区政府公园里到处晃荡。

都说祸福难测,发生那件事,也完全出乎了我的意料。

那是小学四年级暑假的一天,妈妈没去工厂上班而是在家,所以应该是个星期天。

母子关系的恶化让我很难和妈妈共处一室,总感觉坐立不安,所以一大清早我就跑出了门,在街上四处闲逛,不知不觉走到了区政府后面的荒川儿童馆。那里有很多漫画杂志,还能自由阅读,特别适合打发无聊的时光,所以我很喜欢那地方。

大概是下午三点左右,外面突然雷声滚滚。我朝外望去,天空中布满了黑压压的乌云,眼看着就要下暴雨了。

孩子就是孩子,我一看这天气,立马决定回家。其实乖乖地待在儿童馆,一直到五点闭馆时分,我肯定能安全回家。因为这只是场暴雨,下得快,停得也快。

我出了儿童馆,赶紧朝家走。可还没走几步,豆大的雨滴就落到了我的脸上。地面上泛起一股潮湿的泥土气息,预示着即将到来的大雨的猛烈。

这下糟了,还是先避避雨吧。

我赶紧四处寻找有屋檐的地方。这样回去,肯定会淋成落汤鸡,自然要被妈妈训斥。

我跑到了三河岛附近一座叫“净正寺”的庙里。

穿过小小的正门,右边有块小型墓地,对面矗立着一尊威严的观音像。寺庙虽小,但寺院的尽头有座正殿,于是我迅速跑过去,决定暂时在房檐下躲一会儿。

几乎就在我刚刚站稳时,大雨哗啦啦地下了起来。空中响雷阵阵,如同看不见的岩石从天上滚落一般,震耳欲聋,还时不时有闪电划过,使整个天空亮如白昼。

为了不被寺里的住持发现,我只好蹲着身子。虽说我只是在这儿躲雨,不至于招惹他生气,但被发现了还是不太好。

雨越下越大,树枝在狂风中沙沙作响,每次闪电时,天空都像被照亮一般,把眼前的观音像照得更加晃眼。

听说,这尊观音像是为了纪念在三河岛事故中的遇难者而建造的。

三河岛事故,是昭和三十七年五月三日发生的一起连环撞车事故,共造成一百六十人死亡,三百多人受伤,是轰动一时的惨案。当时安置遗体的地点之一就是净正寺。

我现在租住的公寓,就在事故现场附近。

从公寓出来是条小型商业街。顺着这条路往右走十多米有个十字路口,朝南望去,就能看到常磐线的筑堤,而那儿正是惨案发生的现场。

我搬到这里时,事故已过去好几年,但每年五月三日,也就是宪法纪念日这天,筑堤的大门处,还是会留下很多献给死者的花束。

听说事故当天,现场如地狱般悲惨。

事故那天正好是祭拜日夜里,很多人正乘汽车往家里赶。遇难者大多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还有年幼的孩子。我还听人说,当时救护车无法及时赶来,当地的居民全都用木板抬着伤者送往医院抢救。

告诉我事故经过的,是商业街里点心铺的老奶奶。她说,因为她亲眼见到了那凄惨的场面,十分惋惜那些遇难者,所以每次经过净正寺门前都会驻足停留,双手合十,为死者祈祷。也许出于这个原因,如今,我一想起那老奶奶的容貌,就会联想起庙里的观音像。

接着前面的说。

等我躲了二十分钟雨后,雷声渐渐平息,乌云也散开了,天空渐渐放睛,但雨还没完全停下来。

我只好继续蹲在正殿的屋檐下,百无聊赖地盯着参道的石头路上泛起的涟漪。

就在这时,我突然听到从远处飘来熟悉的声音。净正寺是这片平民区里的小寺庙,经过围墙外的汽车的声音和大声说话的声音,即使我站在正殿这边,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傻子,你还打什么雨伞啊,你打着伞也是傻子……”

“你这家伙,天天傻笑什么?真恶心!”

傻子——我刚才说过,这是渡部薰子的绰号。好像薰子和几个嘲笑她的男孩子正走在寺庙外。我确实听说过她家住在荒川区民会馆(现在已改成洋气的SunPearl荒川剧场了)后面,家里是开小卖部的,可能她是在这附近玩儿吧。

顺便说一下,小时候有个传言,说是雨水里混有核试验的放射性物质,不打伞被雨淋的话,就会变秃子,脑袋也会变傻。

当时,我听到她被大家捉弄,完全没感觉,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一点也不觉得她可怜,因为她被欺负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但我会突然怒火中烧,再也无法坐视不理,是因为有人说了下面这句话。

“傻子,我说你爸爸是因为你是傻子才不要你吧?”

“才不是!”

一直默不作声的她终于反驳了。

“我妈妈说,爸爸去名古屋工作了。”

“那是你妈妈骗你的!我听说,你爸爸嫌弃你是傻子才走的。”

“不是!”

听到这样的对话,我忍无可忍,也顾不上会不会被淋湿,箭步冲出寺外。

我看到朝区政府去的方向,有个女孩打着把红色雨伞走在路上,旁边有三个男孩子跟着她。男孩子们个个全身湿透,一看就是调皮捣蛋的坏孩子。

“回旋踢!”

其中一个男孩儿似乎有些兴奋过头,突然朝薰子的背上踢了一脚。瞬间,失去平衡的薰子拿着伞,一下子跪在了地上。另一个孩子见此情景,居然大声嚷道:“你这样会染上傻子细菌的,绝对会的!”

我低着头,悄悄靠近他们,然后突然上前,狠狠揍了踢薰子的那个男孩几拳。趁着他回头之际,我使出全力又在他脸上打了一拳。

“你这家伙,太嚣张了!”我怒目圆睁,恶狠狠地盯着他们三个,“我爸爸也不要我,难道说我也是傻子吗?”

这几个男孩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对了,是和我一个小学的,其中一个还是我以前的同班同学。

“对……对不起。”

听到我的怒斥,一个男孩吓得赶紧跟我道歉,其他两个也马上学他低下了头。

“跟我道歉没有用,快去跟渡部道歉!”

看到他们三个乖乖地跟渡部说了对不起,我才放他们走。也许,等暑假结束开学时,学校里就会风传渡部是我女朋友吧,算了,管他呢……

“谢谢你!”三个男孩走远后,渡部走到我面前说道。

平时总是一副笑脸的她,此时居然一脸阴霾地望向我,这实在很少见。

“不过,以后不要这样随便打人了……”

听到她傻乎乎的话,我忍不住笑了出来。难道她没看见,那些家伙是被我打了才跟她道歉的吗?

“你果然是傻子啊!”

薰子闻言,突然抬头说道:“我马上就不是傻子了。”

“什么意思?”

“我九月份要换学校了,换到一所能理解我、能帮助我学习的学校去。”

仔细一打听,我才知道她下学期会转到设有特殊年级的小学去。虽然那学校离这儿不远,但在完全相反的方向,也许我们以后都不会再见面了。这样,我也不会被当成她的男朋友吧。

“真好呀!保重哦!”我拍着胸脯大声说。

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