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光顾哐哐轩半年后,差不多就是夏末了。

那天并非假日,我没去剧团练习也没打工,早早地去阿姨的店里吃晚饭。窗外,太阳还没完全下山,夕阳的余晖透过油乎乎的玻璃窗投射进来,店里只有我一个客人。我点了个蔬菜套餐,因为炒饭再好吃,吃多了也想换个口味。

“那铁锅,果然厉害!”

我用筷子夹起彩色盘子里色泽诱人的胡萝卜丝,放到嘴里慢慢品尝,那香气、那美味让我回味无穷。

“我以前不爱吃胡萝卜,原来它能这么好吃。”

“我说你啊,别搞错啦。这铁锅只能给你力量,味道可是我炒出来的呀。”

“哈哈,是吗?”我噗嗤一笑,随口附和。

其实,让人打起精神的美味食物不都出自阿姨之手吗?不过,既然阿姨这么说,那也无所谓。

“我跟你说,好吃的秘密,在这里。”阿姨说着用勺子舀起油壶里的油,“这可不是普通的油。”

她把勺子里的油放入煤气灶上的热锅里,加热到快冒烟时,再倒回油壶。

“我知道。这叫‘锅底油’,是让煎锅和铁锅吸足油。”

“这也是意义之一,不过这样做,油就会变得很香,这是真的。”

实际上,这从卫生方面来说恐怕不是好习惯,但我能理解。我相信,正是有了这油,阿姨才能做出如此美味的食物。

“这其中真是大有学问啊。”

就在我禁不住感慨时,大门突然被粗暴地打开,三个年轻男人一个接一个走了进来。每个人都穿着印有英文字母的花哨T恤,其中一个露着胸膛,腰上挂着一条夹杂着紫金的皮带。这些家伙,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人。

阿姨粗眉一皱,怒道:“你们这些无赖,怎么又来了!”

“这不是来看你嘛,怎么,这店不欢迎客人吗?”

三个男的分别在两张圆桌子旁坐下,嘴里不停地骂骂咧咧。

“给我们来三碗拉面,五分钟内端来。”

“办不到。”

我坐在长桌子旁,一言不发,一边默默听阿姨和他们对话,一边低头吃着饭。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连饭菜的味道也尝不出了。

最后,阿姨还是做了拉面给他们端去。那几个男的刚吃了一口,就像刚才一样开始找茬了。

“我说,这是猪食吧?猪食都比这好吃!”

“你们,不要妨碍到其他客人。我不收你们的钱,赶紧走!”阿姨忍无可忍,冲他们喊道。

可是,其中一个戴墨镜的男孩突然站起来,走到我后面,拍了拍我的肩膀问:“小兄弟,我们有没有吓到你啊?”

一瞬间,我的大脑又是一片空白,这和我第一次吃炒饭时的情况完全不同。而且,我感觉自己的喉咙里发出了奇怪的声音。

“你们别碰那孩子。赶紧出去!”

阿姨勃然大怒,厉喝着赶他们走。那几个男的大笑着走出店门,最后一个走出去的家伙还故意用力扯了下门帘,把门帘撕了个大口子。

“啊,真对不起。不小心把它扯坏啦!”

不知道是不是这句话彻底激怒了阿姨,她好像真的变成了关羽。一瞬间,她愤怒的表情让我不敢正视,只见她拿起厨房里的铁勺,大步追了出去。我急忙抓住她的胳膊,拼命劝阻。

“阿姨,别冲动!拿着这东西追过去的话,会出人命的!”

不是玩笑也不是夸张,我当时的确这样想。

“那群家伙究竟是干什么的?不像是这附近的人啊。”我边给她倒水边问终于平静下来的阿姨。

“都是些豺狼虎豹。”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不知道这个词指的是什么。

“前段时间,他们叫我卖了这家店的土地,烦死了。”

“哦,豺狼虎豹说的是炒地皮?原来如此。”

我恍然大悟,禁不住笑了出来。

“你还笑?你啊,真是个傻瓜!”

看样子,阿姨真是生气了,我急忙止住笑声,端正坐姿。

那时是八十年代后半期,正是泡沫经济的顶峰期,对我这样的无产阶级当然毫无益处,但有钱有势的人可捡了大便宜。他们到处倒卖土地,发了笔横财,当时,东京各个地方都刮起了土地开发的旋风。听说,他们以很低廉的价格收购土地,然后把土地整合,再以几倍的高价出售,气焰相当嚣张。

“那这家店的土地也是阿姨您的?”

“我不喜欢借别人东西。”

难道就因为这么简单的理由,就在东京都内买了土地,而且在山手线的车站旁。这也太有钱了吧……

我猜想阿姨一定不是普通人。

“那些家伙,从什么时候开始来捣乱的?”

“一个月以前。我跟他们说了很多次,这土地我绝对不卖,但就是没用。每次来,他们就会像刚才那样大闹一番。”

还好,我之前从没见过他们,大概因为我每次吃饭都去得比较晚吧。

听阿姨说,那些土地开发商并不是当地人,却对日暮里车站东口附近的土地格外钟情。因为有传闻说,不久后,车站会重新开发,他们想从中大赚一笔。虽然还不知道那传闻是真是假,但土地开发商的消息总会灵通一些。

“这些家伙跟你开价多少?”

“好像说是出一亿日元吧。”

我顿时瞠目结舌。这么小的一块地居然值一亿日元!要是我的话,肯定毫不犹豫地在合同书上盖章了。

“哎呀,钱不是什么好东西。”阿姨看着目瞪口呆的我,继续说道,“钱不在多,能解决温饱就行。太多了反而是负担。人越有钱,就越不懂得珍惜。有些人甚至还幻想拿钱买感情,真是无可救药。”

我喝了一大口水,稳定下情绪。

“你说,‘谢谢’能用钱买吗?”

“这个不好说……”

“‘加油’呢?能买到吗?”

我低头陷入了沉思。这些说不定可以买到,可是,买来的“谢谢”和“加油”又有什么意义呢?

“也许都买不到吧。”

听到我的回答,阿姨笑起来:“你啊,虽然有点傻,心眼倒很机灵。这样好。”

阿姨一边说一边走进厨房,不知为何又把那个铁锅放在了灶台上。

“我啊,喜欢给你们这些年轻人做饭吃。”

说着,她舀起一勺油放入锅里,用大火加热。

“不年轻也无所谓。只要是努力奋斗的人,我就喜欢给他们做饭。”

看到锅里的热油开始冒烟,阿姨敲开两个鸡蛋放进去,吸收了热油的鸡蛋瞬间鼓起来,接着她又放入葱花,然后是冷饭。接下来,便是招牌式的火焰击鼓了。

“那些努力的人,总有一天会出成绩,他们会让这个世界变得更美好。你看,孙文不就是吃了我父亲做的青椒肉丝,变得那么伟大吗?”

阿姨粗糙的大手紧握着铁勺,不停敲打在黑色铁锅上,那声音在狭窄的小店里不停回响。

“这样一比较,钱就毫无意义啦。”

看着挥舞着铁勺的阿姨,我忍不住疑惑,是这样吗?

其实说来惭愧得很,那时候的我还是个毛头小子,完全不理解阿姨所说的话。我当时甚至认为,人正是充满了欲望,才有奋斗的动力。

“哈哈,你现在还理解不了吧。”

我多少感觉到她的口气中带有几分失望。她把做好的葱花蛋炒饭端到我面前,说:“今天免费,当我谢谢你刚才帮了我。”

可我刚刚才吃过蔬菜套餐,这赠品让我很是为难。但我还是拿起了瓷勺子,尝了一口。

“果然还是那么好吃……”

这下一发不可收拾,我大口大口吃起来,最后几乎是狼吞虎咽般把整碗饭都吃光了。

感觉每粒米饭在我体内深处点着了火,把我刚才对那些家伙的恐惧烧了个精光,不停地鞭策我、鼓励我。啊,这才是食物!

“我啊,还想在这里继续给年轻人做饭,所以我一定不能输给他们。输了就是我的耻辱。这铁锅肯定也会不高兴。”

阿姨说着,端起洗好的铁锅,重新放回火灶上,把锅底的水珠蒸发掉。

“这么说起来,这铁锅原本是你父亲的吧?那可是有点年头了,已经用了多久呢?”

阿姨笑道:“这个……我想想,差不多有一百年了吧。”

“不会吧,一百年?真的假的?”

“差不多,这锅是我奶奶的嫁妆,现在我父亲都八十多岁了,我用它也有二十多年。这样一算,可不是有一百年吗?”

一瞬间,我突然想起了以前在书上看到的怪谈。好像是戏剧的参考文献写的,说是一个工具被长年使用,极有可能孕育出灵魂……

难道,这铁锅里也有灵魂?

那一刻,我脑海里快速掠过一个场景:一个长着小孩子手脚的铁锅,在没有人的厨房里走来走去。那完全不是恐怖画面,反而让人忍俊不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