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终于到了。你把所有东西打包,装进他们特别为你准备的轻便包里:衣服、素描本、铅笔、五十镑现金、社保卡、去临时旅社的地图,至于药,他们不知道你已经不服用了,还有一张贺卡,每个人都签名了,除了布莱希——这个和你隔了两个房间的尼日利亚女人只画了一个圈。他们围在食堂里,看起来很不自在。有人从小卖部买了一块蛋糕,是你不喜欢的那种——咖啡色配胡桃木色,搭配的干布丁会粘在你的上腭上。

该走了。他们把你带到入口处。总监握了握你的手,祝你好运。安格会开车带你去临时旅社,但启动货车时遇到了麻烦,于是,她打电话向别人求助,你想一走了之。这样干脆得多,不会耽搁。一定会有公交车站或其他什么的。不论发生什么,你都能找到路。

你透过办公室的窗户张望。终于,安格背过身,手指和电话线缠在一起,你便偷偷溜了出去。你深吸一口气,清晨的空气充满了肺腔。你终于能自由地呼吸了。

你满心想着去旅社,可如果就这么去了,不先四处逛逛,实在有些说不过去。这些年,你都没机会好好看看周围的一切。况且,刚到午饭时间。接下来能干什么呢?在旅社里坐一天吗?有什么意义?

你晃荡到最热闹的十字路口。一条路通往炸鸡店、邮局、典当珠宝的店铺,你沿着那条路一直走了下去。很快,你就来到镇中心。这里有连锁店,辣妹的海报随处可见,人们表情疲倦,似乎在正午时分还能在店铺里遇到其他人是件匪夷所思的事。你在一家咖啡馆前停了下来——这是四处开花的星巴克咖啡店中的一家,看起来就像《老友记》里的咖啡馆。你不怎么喜欢咖啡和糖,但你还是点了菜单上看起来最棒的——一杯白巧克力摩卡,你对自己说,是该犒劳一下了。你在小镇里漫步,一边抿着咖啡,一边打量着店铺,你这才顿悟:你在外面了,你自由了。你的人生有了新的开始。你不得不走进一座小小的公园,坐在一张献给弗雷迪的长椅上——“此情可待成追忆”——去消化这个重大消息。不知道是因为咖啡,还是因为正在发生的一切过于震撼,以至于你有些惊慌失措。好像许许多多明天捆绑在一起,像保龄球一样把你撞倒在路边,眼冒金星。今天是个好日子!你打算就待在公园喝咖啡?好好迎接未来!让过去见鬼去吧!全新的开始,你该好好庆祝。

你沿着主街继续走下去,脑袋里嗡嗡作响,里面像有DJ播放的猛烈节奏。你手里什么都没有,但你抓紧又松开,抓紧又松开,似乎是要寻找什么,释放你全部的希望、快乐和激情,见证这历史性的时刻。你看到卡锋手机店橱窗里的手机。但你能打给谁呢?你又瞄了一眼典当行橱窗里的珠宝。但它们看起来冷冰冰的,死气沉沉。你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一直走到主街尽头,拐进一家小小的购物中心。你终于找到那样东西了,它在C&A的橱窗里熠熠闪光——一条裙子,挂在一双银色的鞋子上方,像鱼鳞一样耀眼。你根本没有想过接下来该怎么做。这条裙子仿佛用一条看不见的绳索拴住了你。你情不自禁地走进店铺,取下它,前往收银台。45块钱,太棒了——你钱包里有这么多钱,正好还有找零,待会儿坐公交车去旅社时,正好可以用上。你根本没想过试穿。因为整个宇宙都在暗示,它是为你准备的。

接着,你用手指勾住了那双银色鞋子的绑带,溜出了大门。你没有料到新生活是从偷东西开始——你当然不想再回公寓——可你心里清楚,这双鞋是安排好的,它们和裙子太配了,你只有拥有它们,才能结束这意义重大的一天。

接下来,该找个地方好好犒劳你的胃了。你扫了一眼主街,显然这儿的维泽斯彭酒吧不适合。必胜客和威姆匹餐厅也不适合。是的,你得找个地方施展魅力。于是,你往回走,经过萨姆菲尔德街,和那些盛装打扮的人们一样,找到了去处:皇冠酒店。玻璃大门,其中一个入口两边摆着盆栽,还有穿黑白礼服的人守在一边为人拉门。太完美了。上公共汽车之前,你决定在这地方待上一个小时。

你快步冲了过去,看都没看门卫一眼,就推开了大门,好像你是大人物,正赶时间;又或者你是吧台新来的服务生,上班就要迟到了。你才不管自己给他留下什么印象呢,总之你做到了。一分钟之后,你已经钻进豪华大厅的洗手间的隔间,一边扭动身子套上裙子,一边把脚塞进鞋子。你还有一罐染唇膏和睫毛膏,你涂了一些,用梳子理了理头发。你退后几步,欣赏水槽上方镜子里的自己。很不赖。你转过头,眯起眼睛,你简直像另一个人,几乎骗过了自己——某个外出参加商务晚宴的女人或者某个赶往首映礼的女演员。你微笑的时候,几乎和《漂亮女人》里的茱莉亚·罗伯茨一样光彩动人——不是那个戴着假发站在街边的她,而是之后和理查·基尔相伴的情景。好吧,你大功告成了。

你把包塞到厕所马蹄形弯头的下面。接着,你重新回到大厅,打量起周围。酒店最前面是一个小小的咖啡室,零星坐着几对顾客,他们用叉子一口一口地品尝糕点,把咖啡杯搁在杯托上防止咖啡滴下来。你并不怎么饿,因为一直在动脑子,也不需要咖啡提神。再往前,是休息区,几张棕色皮沙发围成长方形,书架上摆了一排排假书。你想去那儿坐一会儿。但接下来该怎么办呢?读报纸?欣赏墙上垃圾一样的艺术品?那感觉就像坐在某个难缠的医生的候诊室里。这绝不是你现在最想干的事。

伴随着一段萨克斯的旋律,酒杯碰在一起的声音飘进了你的耳朵里。你四下张望。没错——是酒吧。还有哪里会传来这样的声音?你推开玻璃门,在地毯上昂首阔步,鞋子绑带勒得你不禁咬紧牙关。酒吧的男侍应生正擦着酒杯,眼神小心地透过酒杯落在你身上。你神经紧绷,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

“你好,”你说,“我想来杯喝的。”

酒保看着你。“好的。”他说,“你想要什么?”

摆在吧台架子上的酒瓶开始在你眼前晃荡。要是在过去,你会要一杯箭牌酒和柠檬水,但现在这么做似乎有些幼稚,你已经十八岁了。你犹豫起来。

“嗯,你这儿有什么鸡尾酒?”

他把手帕搭在胳膊上,用手指点起酒名。

“曼哈顿、白俄罗斯、沙滩激情、莫吉托——”

莫吉托。你听过这个名字,尽管它听起来和蚊子的英文发音一样,但你还是决定要一杯,你攥住了这个词,就像攥住救生筏。

“莫吉托。”你说,“是的,我要一杯这个。”

酒保点了点头,开始用冰块和薄荷叶调酒。你直起身子,坐在吧台前的高脚凳上,银鞋的跟勾住了底部的横杆。终于,他转过身,递给你一杯青蛙卵似的东西。

“你想现在付钱,还是和房费一起结?”

你想了想塞在女厕所里的包,装着只有2·23英镑的钱包。

“和房费一起。”你说。

他点点头:“房间号是多少?”

你的胳膊起了鸡皮疙瘩,但你面不改色。“145。”你说。

他又点了点头,记在了收银处。

你举起酒杯,向145房间里不知名的恩客致敬,尝了一口。真的不错,很烈。过去两年,在公寓里,你没法喝酒,此刻酒精猛地钻进你的身体,像咆哮的洪水一样冲开了你大脑里的每一处沟渠。你简直来不及品味它的美妙,就已经见底,吸管在只剩冰块的杯底发出声响。你抬起眼,示意再来一杯,酒保答应了,表情有些无奈。你想,只一杯,随后就去赶路。

房间突然像被施了魔法。音乐被人调高音量——让人放松。过去,每当艾丽想在妈妈的屋子里放魔力调频之类的音乐时,就会被你嘲笑,但你不得不承认,这里挺合适。

你看了眼吧台后的时钟。三点半。现在他们该在公寓里开始下午活动——集体治疗和园艺。一想到要在寒冷的室外待一下午,才能回厨房喝一杯热茶,你就觉得可怕,好在你已经解脱了。公寓里的生活结束了。你再也不用回去了。从现在开始,好好享受人生。

你又抿了一小口莫吉托,肚子开始抗议了。你这才意识到有些饿了,你该吃饭了。你和安格讨论过这件事——按时吃饭的重要性。问题是午饭的时间你还不饿。在公寓的时候,你根本不需要管这件事。饭菜会送到你面前,你只需要吃掉,然后把盘子递回去。没有那么多讲究。好吧,管它呢。你现在就想吃东西,立刻就要吃到。

你拿起酒吧的菜单,看到“酒吧三明治”几个字。你差点被这个词逗笑。你想象的是,那种写着“光临我们的酒吧”字样的巧克力松饼——应该有两块——中间夹着一块黄油。你笑得花枝乱颤。酒保注意到了你。

“一份酒吧三明治,谢谢。”你说着,竭力保持严肃。

他投来古怪的目光,接着转身,穿过喧闹,若无其事地推开推拉门,走进厨房。一阵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传到了吧台这边,但很快就恢复平静,只剩下刺耳的音乐——惠特尼·休斯顿的《我会永远爱你》,刺耳极了,像是用老鼠牌大功率手提式大型收音机放出来的。你的手指敲击着吧台。你感觉不错。不错。非常不错。

你的脑海里隐隐想起了闹钟的声音,但你耸耸肩,就把它关掉了。好吧,严格说来,你清楚那嗡嗡的声音是因为你的手指,你想到酒吧三明治,咯咯笑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大。你和安格曾讨论过这种情况——一旦听到这种声音,就开始做呼吸练习,集中精力让一切都慢下来,如果它们还不停止,你就得去看医生,因为只有药才能把你控制住。但现在,这一切似乎并没有造成困扰。事实上,你享受极了。你根本不觉得这是坏事。好吧,你知道你控制不住了,脑袋开始超速,但你根本不在意,你也不觉得其他人会在乎。真相是,仿佛有人给你的生活按了快进键,就是这样,仿佛有人把你的脑袋放在滚筒或纺锤上。你当然不想一直这么生活,但至少现在你觉得有趣极了。你感觉自己很强大,感觉自己无所不能。太棒了。事实上,你猜测安格那样的人之所以会把脑袋里的按钮关掉,无非是因为嫉妒,因为恐惧。他们没法像你这样,所以也不希望你这么做。每当你陷入这种状态时,就会爆发出某种潜力,突然有了他们渴望已久的能量,这让他们恐惧。他们都很自私,因此,夺走了你的快乐。几个星期前,你就没有再吃药了,早饭后就把它们吐到厕所里,你可不想被他们的恐惧控制。

一对男女走进酒吧,选了房间另一侧的桌子坐下。你怒气冲冲地看着他们,他们可能是跟踪你到这儿的,你试着从他们身上寻找些蛛丝马迹,但他们始终自顾自地聊着,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你。很好。

酒吧三明治端上来了,虽然糟透了,但你还是把它大口大口地吃了下去。你甚至把旁边的装饰物也吃掉了——脱水的黄瓜和雕成花朵形状的番茄。接着你又点了杯喝的,依旧是145房间请的客。酒精在你的身体里流淌,泛着油光的海水裹挟着思维的小船。你看了眼时钟,这才发现竟然已经过了五点。而且,不经意间,你周围又多了一些人。

一位穿着西装的中年男人,重重地坐到你身边的高脚凳上,冲你咧嘴一笑。

“来这儿开会?”他说着,歪了歪脑袋,你这才注意到你错过的那扇玻璃推门上挂着一张牌子。牌子上写着:“无限可能:中层管理和信息高速公路。”

“嗯。”你说。

男人点了点头。“我也是。”他说,“至少,我妻子这么认为,但我不确定你懂我的意思。”

你抬了抬眉毛,竭力做出懂的样子。

“喝点什么?”男人问。

你耸了耸肩。为什么不呢?让倒霉的145号房间先休息会儿。

他点的东西又酸又难喝,但你还是喝个不停,任由他的目光在你的身上来来回回。他的举止——大概是红色的眼眶,还有他胡乱摸索鸡尾酒杯的姿势——让你明白这也不是他的第一杯酒。

你放下酒杯的时候,他说:“好吧,聊点正事吧。多少钱?”

一开始,你以为他让你猜酒的价钱。可就在你准备开口回答的时候,你想到了某个更为隐晦的意思。你想起公寓里那个叫海莉的女孩,你想起她在拍那些下流的电影之前干的行当。你坐着,晃荡着酒杯,湿了的杯底在木头桌台上印出一圈痕迹。你本能地想要一口啐到他脸上,但你还是忍住了。如果说你真的在公寓里学会点什么,那一定是将底牌保留到最后一刻。于是你计上心来。

“一千五。”你说。

他没有被吓退。“一小时多少钱?”他又问。

“一千五。”

他打了一个小小的呼哨。“漂亮姑娘。”他说,“好吧,我猜这个价钱能有什么特别服务。”他四下望了望,“这样吧,”他继续说道,“我在楼上有一个房间——严格说来,是套房——跟我来。”

在电梯里,你想着他所谓的特别的服务,心生畏惧。但你面不改色,并没有泄露什么。门在五楼打开的时候,你厌恶地看了他一眼,你总是这样,你想象着你们已经切入正题。

你的担心被证明是多余的,一阵高潮后,他就从上衣口袋里抽了十五张钞票卷成一沓,心照不宣地递给你。他的坦诚,让你觉得自己有些愚蠢——你这才意识到,你该留意一下自己的财政结余,像真正的妓女那样,就像《漂亮女人》里演的那样。

你本打算留下来再挣一点,可他开始打起呼噜,完事了。你穿好裙子,蹬上高跟鞋,大步朝着电梯的方向走去。你路过入口处的大厅时,听见前台有人在嚷嚷。几个工作人员茫然地看着电脑屏幕,肩膀上搭着一件板球衫的男人正愤怒地比画着。

“我没有点过酒吧三明治!”你经过的时候,他喊道。

你继续朝大理石台阶走去。门童向你微笑告别,于是你又回到了街上,天已经黑了,但此时明亮的灯光让你觉得天空低垂,几乎和大地融为一体,而你正漫步于星河之中。你沿着主街大步走着,打量着街道:麦当劳、唱片店、史密斯零售百货、妇幼用品商店、电子用品零售店。各种各样的店铺。生活真是精彩极了。千姿百态。暂住的小屋和这些相比,简直不值一提,就像天文数字后面跟着的小数点。前面闪着绿光,还有大玻璃幕墙,是车站。招牌上写着通往格拉斯哥、普利茅斯和南安普顿的长途旅行客车排成一列。你凑了过去,在车队间踱来踱去。你不经意地停下脚步,抬起头。“开往伦敦”,车上写着。你毫不犹豫地上了车,给了司机五十元。他抬了抬眉毛,在钱匣子里找零钱,大概因为你的打扮,他始终没说一个字。

你向前走,找到一个有着红紫图案的座位坐下。你的手指在窗户边缘的密封带上敲着节奏,打发时间。又有人上车,找位置坐下,但你看都没看他们一眼。他们不在你的剧本里。你的故事已经写好,所有角色都已经预定了。你主宰了一切。这感觉真棒。

长途客车隆隆地启动,车站的一切开始渐行渐远,你这才想起,你把包落在酒店厕所的隔间里了。但它就像沉入死水的垃圾,没有在你心里激起一丝涟漪。你耸了耸肩。没什么可担心的,你已经不需要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