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降临。公寓里有人来,有人走。他们把那个悄悄吐药的女孩搬到了其他地方。

也是在这时,他们让你坐下来完成测试。是中学结业考试。真是个笑话。你甚至懒得看那些考卷——你把它们翻过来,然后盯着墙发呆。他们希望你怎么做?竟然有人会把纸上的一切和这里发生的一切联系起来?蠢货。

你不再惦记海丽,你坐在奥克大桥礼堂的小方桌边,怒气冲冲地随手涂鸦,那些圆润的线条彼此交缠在一起。

又过了一个圣诞节。又过了一个生日。你已经无所谓了。你在画室里不眠不休,全身心投入绘画,你想用木炭笔创造点什么。他们意识到你并不想通过测试离开这儿,只好鼓励你一心扑在画画上。安格给你买了一个笔记本,这样他们来找你时,你好画出你的想法。你好像忘记说谢谢了——你也记不清了。

你的生活有了某种节奏。每天早上,早餐后,你就去画室,开始工作。唯有绘画是真实的。其他都是身外之物。这大半归功于他们给你的那些药——那些药片洗涤了你的心灵,你的情绪仿佛被潮水涤荡干净,让你兴致盎然,不再深陷其中。只有画画会让你感觉到那段日子没有虚度。

一天下午,安格把你带到一边。她看起来容光焕发,开心极了。你恨不得马上躲进画室,关上大门,但是她拽住了你的胳膊,不放你走。他们把你的作品放进了市政厅里,参加了本地艺术展览。你的运气来了。展览下星期开始,你得到特许,可以去看看。

你站在那儿,五味杂陈。你有点高兴,有点满不在乎,当然还有一点,怎么说呢——恼羞成怒,他们是在背地里做这些事的,从来没有问过你,一点都不光明正大。你不知道该说什么,你只好站在那儿,盯着安格双下巴上的大疹子。

“高兴吗?”她问,咯咯笑着,捏了捏你的胳膊。

你知道,如果装作高兴大概更容易些,便点了点头,咧嘴笑了。你努力让自己不表现得像个混蛋。

你去看了展览。展览在一幢宏伟的做作的复古建筑里举行——可能阿卡拉和妈妈周末常去的地方——所有的画挂在墙上,围成一圈,像是货真价实的画廊。不过在门口你遇上了点麻烦,因为你的运动装、篮球帽以及“怪物”文身。显然,他们以为你是来捣乱的,好在安格出面,他们才笑脸相迎。甚至有人对你说“大驾光临”。

到处都是人。老实说,在公寓待久了,你有些神经衰弱——一切都太突然了,你还得当面应付。焦躁开始在你的身体里沸腾,但看在安格的面子上,你忍住了,假装在欣赏别人的画作。

不过你最享受的,是站在你自己的画前面,听人们胡扯。你有两幅画参加展览——因为你从没有命名,所以名字都是《无题》。大的那幅是油画,画的是事故中掀翻了的轿车,另外小的那幅只有线条,勾勒了一只烂成一片一片的泰迪熊,蛆从它的眼眶里爬出来。他们选中这两幅画,你隐隐有些得意,因为你在画这两幅画时感觉很不错——你感觉畅快无比,你在画其他东西时,不得不搜肠刮肚地勉强自己。

但其他人面对这些画夸夸其谈的样子,还是让你震惊不已。比如,有一对老夫妇站在那儿,仿佛要看着那只泰迪熊直到天荒地老,他们念叨着它和帕丁顿小熊有些相像之类的废话。还有一对老妇人,一边蹒跚着步子,一边发出咯咯的噪音,指责这是心智失常的证据,根本不该挂出来。还有人认为它在影射九十年代初的经济大萧条和经济危机。除此之外,你还听到有人说了一通关于柏林墙事件的废话——显然,他觉得轿车代表德国。

这些评论让你暗自发笑,因为你作画时脑袋里根本没有这些念头。绝大多数时候,你只会为了让熊的耳朵看起来顺眼而绞尽脑汁,为了努力呈现轿车乱七八糟的色彩精心调制颜料,你没有工夫理会意义这种下三滥的东西。你只想怎么做合适,你只在乎合适与否,没有什么比它更重要。

这些评论也让你明白了一些事:你的意图和人们的理解根本是互不相干的两件事。人们理解事物的方式不尽相同。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悲哀极了。但也给了你机会,你可以把它转化成你的优势。

过了一会儿,有人开始演讲。大概是市政府的要员,他穿着皱巴巴的套装,弄得每个人兴致全无,他用了大概二十分钟谈论这次活动意义重大,询问每个人是否尽兴了。你一直盯着他的夹克领上的迷你香肠卷碎屑,以至于有那么一瞬间,你错过了他宣布其实还有一项评比,更重要的是,你还获奖了。当他们的目光都汇聚到你身上,你这才意识到,自己该摆出那种混杂着喜悦和期盼的表情了。

接着,所有人都来问候你。人们找到你,和你四目相对,似乎想要最近距离地观察你,期待你在眨眼的瞬间取下面具,敞开心扉。大多数是系着长丝巾、嗓音甜美却聒噪的老妇人。你注意到,其中有几个盯着你的文身不放,但在大多数时候,大家都很友善。有一位在本地报社工作的人甚至想给你拍照。他让你站在你的两幅画作之间,换了好几个姿势——一次你指着墙,一次你举着小小的象征着胜利的玻璃奖杯。老实说,你觉得这些姿势有些做作,但你什么都没说。你只是站在那里,试着给他一个笑脸。

然而,几乎是一眨眼工夫,大厅里便空无一人了。是时候回公寓了。安格走了过来,挽起你的胳膊。

“好了。”她说着,朝你挤了挤眼睛。你感觉骄傲让她散发热量,那种热腾腾的感觉就像烧烫了的铁质旧暖气片,去年冬天一个女孩在打架的时候被它烫红了脸。

“是啊。”你说。

“你看到了吗?”她说。

你不知道她期待你看到什么,但你显然没有准备好长篇大论。和这些人聊天、来到陌生的环境已经令你精疲力竭了。你一点都不习惯。你满脑子都想着公寓,为它之外的其他事操心实在是为难你了。

“是啊。”你重复了一遍。

“跟我来。”她说着,把你带到货车前,这是临时借来的货车,只借了一晚,“你如果喜欢,可以坐在车前面。我不会告诉别人。”

你钻进车里,扣紧安全带。你看着挡风玻璃外的风景。一个念头疾风般钻进你的脑袋:上一次你坐在机动车前座,还是撞到艾丽那天。你以为你会有心理阴影。如果你是普通的孩子,现在大概会感觉恐惧——气喘吁吁,破口大骂,甚至想吐。但你没有。你无坚不摧,你毫无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