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失去了意义。其他人起床的时候,你才上床睡觉。其他人回家的时候,你才出门。你几乎不会和任何人打照面。

你意识到,天、时、分,其实是武断的划分,只会让人心生罪恶感,只是为了让人们心生责任感,让他们意识到自己可能迟到了,或者刚好,或者早到了。你对这些事没有耐心。生命是随机事件,十分脆弱——只要扣动扳机,生命就灰飞烟灭,不过几天之后,才有电气工程师发现这一切。——你才不会让任何人把你的生活凌驾于你的个人意志之上。其他人都滚开。

有时,你真的是这么干的。你去夜店,死死盯着人群。直到其中有人实在受不了了,把你扔进厕所,或者外面的垃圾桶旁边。这正是你想要的,你觉得滑稽极了——妈妈说你傲慢,于是你就用这种傲慢的眼神打量所有人——他们忘记所谓社交上的体面,竟然把陌生人扔进小巷子里,吹胡子瞪眼。让你觉得滑稽的是,不同的人在这一举动中得到的东西却大相径庭:你得到了浅薄短暂的快乐,在撕扯争斗的过程中,你忘记了所有念头,给头脑放了假。你利用了他们,他们却毫不自知。这才是你的致命武器。

你没法预料你对各种事物的反应。你像在和自己猜谜。你意识到,所谓人格,不过是谎言。嘲笑警察,往白墙上洒可乐,躺在地板上尖叫,想做就去做吧。你不想画地为牢。没有人能决定你是谁。你是自由的。自由,令人目眩神迷。你永远不知道下一刻你会遭遇什么。

就像那天,你站在文身店门口。你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已经进了店门。这地方在市区的边缘,藏在半栏脏兮兮的紫罗兰和一棵常绿的冷杉树后面。这些年里,在去博姿的路上,你路过许多次,但从来没有注意到——招牌的颜色和字体很难辨认,几乎没有给你留下任何印象。如果要你回想,你大概会猜这是一个艺术工作室或者一家生意萧条的彩色复印店。

直到有一天——大概是太无聊了——你停下来看了一眼。你的眼睛透过窗户上褪色的照片,看到了结实的肩膀上的龙、神秘主义符号、凯尔特语字符,甚至还有中文,大概是淫荡下流的意思,或者什么意思都没有。你蠢蠢欲动——同样的冲动让你在双层公共汽车的上层毫无征兆地大声叫嚷,吓走了所有人,同样的冲动也让你夺过小孩手中的冰激凌扔到下水道里。

你推开门,生锈的铃铛发出喑哑的响声。你面前是一个小小的客厅,黑暗中,有桌子和其他的摆设。这地方有股灰尘的味道,你以为没有人,可就在这时,有什么东西动了动,一个人影从后面的房间里走了出来,这人影看起来就像阴影中分离出来的一部分。男人走近了些,是个大个子,身上文着图案,鼻子中间穿了一个环。

“有事?”他问。

“我想弄一个文身。”你说。

他吸了吸鼻子。“你多大了?”他问。

“十九岁。”你说着,下巴往前伸了伸,表现得毋庸置疑。你发现,十九岁是一个比十八岁更有效力的答案:十八岁就够了,没必要撒谎说十九岁。

那个男人又打量了你一会儿。他的眼神似乎飘到市区之外,想象着种种可能。

“好吧。”他说。

他搬出一沓装订好的图册,推到你面前。“在上面找你想要的图案。”他说。

接着他转身,趿拉着鞋重新走到阴影中。灯亮了,你听见水声,还有准备仪器的声音。

你翻着装订好的图册。里面的照片看起来都很旧。莫西干人和画着犀利眼妆的人,这些人几十年前拍下了这些照片。他们现在在哪儿?你有些好奇。他们还会出现在地下的朋克演出现场或者已经变成了体面的人,身体也已经起褶,于是把这些身体艺术隐藏在长袖和工作服下面?你在外面见过他们吗?见到了也认不出来了吧?你会不会认识他们中的某些人?你脑海中浮现阿卡拉的肚脐上文着一个凯尔特式的太阳的画面,你没忍住,笑弯了腰。

册子里没有你想要的。但是在最后一页,你看见一些文字模板,有些心动。是一些铜版印制的名字或座右铭,看起来有点蹩脚,也有点时髦。

那个男人重新走到屋子里,你合上了图册。

“一个词,多少钱?”你问。

男人耸了耸肩。“看你要什么词。”他说,“我按字母收费。”

你四下打量着,眼睛搜寻着灵感。突然,一段记忆闪现在你的脑海里——妈妈的脸,绷得紧紧的,咆哮着——只有一个词能形容她。你没有片刻犹豫,就选定了这个词。

“怪物。”你说。

男人抬了抬眉毛。“好吧。”他说,“大概要三十英镑。你想文在哪儿?”

你指了指额头正中间:“这里。”

他退后一步,咳嗽了一声,举起指头上文着“恨”的拳头,捂了捂嘴。

“你确定?”他问,“我的意思是,这里太显眼了。”

“是的。”你说。你很肯定。你已经决定好了。

但是那个男人还不是很确定。文着霸道威风的文身的他似乎吓坏了。

“不如我文在靠边的地方吧?”他说,“这样如果你需要的话,可以用头发把它挡住。”

你有些气愤。

“我不想用头发把它挡住。”你说,“我想让全世界的人都看到,否则文身有什么意义?”

这个道理无法辩驳,他也懂。但他还是有些犹豫。沉默片刻。你在油腻的地面上磨了磨帕拉丁鞋鞋底。

“我还是觉得——”过了一会儿,他说。

你突然有些烦躁。你想快点把文身弄好,这样就能离开这儿,去干点别的。已经在这里耗了太久了。

“好的。”你说,“就文在旁边吧。我无所谓。”

他点点头,如释重负,示意你坐在屋子正中央的那张牙医用的椅子上。椅子对你来说太大了,他不得不用脚抬高底盘,你才能把头靠在靠枕上。你坐好后,他拿起一个滚动的小齿轮,并接通了电源。

“坐稳了。”他说。

你的身体因为渴望新的刺激,微微颤抖。还要等一会儿。你想到你曾经在课上用罗盘针在手背上划来划去,你好奇文身是不是也是这种感觉。你左边的太阳穴因为即将到来的疼痛,不断跳动着。

机器开始嗡嗡作响。那个男人向你斜过身来。你闻到他呼吸里有股奶酪、洋葱薯片和香烟的味道。就在那一瞬间,针尖刺了进来。针尖在你眉毛上方那块薄薄的皮肤上嗡嗡作响,留下火烧的痕迹。很疼,但感觉不错,神清气爽,让你涣散的心绪瞬间清醒过来。你就像过去那样,把疼痛转换成画面,你感觉你身上开出了一朵紫色的大花,正把你往花朵中央吸。你忘记了面前这张男人的脸孔是谁的,他正全神贯注地看着你,舌头从嘴巴里伸了出来。只有你一个人,只有那朵花可以把你带到另一个世界。

你不知道自己在那儿坐了多久,但没过多久,你就看见那个男人退后,关掉了开关。房间里静极了。

“你可以走啦。”他说,“搞定了。”

你伸出手摸了摸你的侧脸,的确能够摸到伤疤般凸出的字母。

“肿胀几天之内就会消失。”他说着,递给你一面裂了一道缝的镜子。

你凑过去,看见了那些字母:小小的,歪歪扭扭的,边缘是红色的,就像潜伏的蜘蛛一样趴在你眉毛的边缘,靠近发际线的地方。你以为会更加光滑,更加夺人眼球。在你的想象中,应该是加粗的带钩的哥特字母——就像那些恐怖电影里的标题常用的字体,你悄悄在起居室里看过这些电影,是在晚上,影碟是你从市区外弄来的,就藏在外套里。而这个文身看起来有些随意,太平常了,就像你自己用针和圆珠笔文出来的。但过了一两分钟,这种感觉也消失了,你开心极了。你喜欢这种拙朴的感觉,喜欢它的丑。你喜欢它看起来就像某人用永远也擦不掉的水笔留在你身上的痕迹。你拥抱了生活的另一面,感觉自己充满了力量,而它就是你的徽章。它开诚布公地告诉大家你是谁。

“好的。”你点了点头,脸上浮起笑容,“我喜欢。”

你取出昨天从妈妈的手提包里偷来的一些钱,递给他,转身离开了店铺。日光倾泻在你身上。你眨了眨眼睛,摇了摇脑袋。人们正往博姿去。没有人会因为你的文身而多看你一眼。

你心生一计。你计划今晚就在外面待着,去磨坊湖附近的夜店逛逛——毕竟,今天是星期六,肯定有人愿意请你喝上一杯甚至好几杯——但很快,你又有了新主意。你抬头看了眼喷泉正上方的墙壁上的钟,三年前,它就已经停了,一直在向公众筹集修缮基金(关心这座时钟的人都知道这则通知)现在是六点。他们正坐下来,准备吃晚饭。太好了。

你大步穿过教堂周围的领地。很快,车就来了,你上车,抓住扶手,混迹在一帮颓废少年和准备去参加星期六盛会的学生之中。你紧咬着嘴唇,才按捺住身体里兴奋的泡沫。一想到妈妈会看到文身的脸,一想到家里出了这样的爆炸新闻,你简直想象不出她的反应——你不知道她会干什么——但你知道这是件大事,肯定会惹麻烦。她没法装作一切都没发生。你心中疯狂而邪恶的念头就像一只绑在线上的风筝,在飓风中,随时可能断线。

你在邮筒边下了车,原地站了好几分钟,你把手放在冰冷圆滑的邮筒的表面,深呼吸了很久。你绝不能因为太过兴奋而说不该说的话,把这件事搞砸。你必须保持冷静,思路清晰,让文身发挥作用。噢,老天!你终于想通了。你一直在等这一天!你经历了那么多——那些伤痛,是为了考验你,为这一天做准备。你回头看,发现周围的一切都在向你示意:公共汽车站的棚子闪烁着激动人心的光芒,树木点头表示赞许,邮筒冲你微笑。甚至连汽车牌照都向你露出笑脸。嘿,一辆黑色猎豹驶过,私人牌照上写着“HI2”。看见了吗?整个世界都理解你!宇宙都在欢迎你。

你颤抖,又深吸了一口气。你沿着道路往前走,一边走,一边握紧拳头,指甲插进了掌心。你惊讶自己竟然可以隐瞒住这么多的情绪。不远处,那幢房子和她的姐妹们站在一起,等着你。阿卡拉的车就停在外面。一切准备就绪。

你走进大门,餐厅里嗡嗡的对话声突然停止了。鱼肉馅饼的香气飘散在空气中。你关上门,穿过起居室,往餐厅大门走去。他们都坐着,坐在桌边,阿卡拉、海丽、妈妈还有在儿童车里摇晃着双腿的理查德。

“你好。”阿卡拉打招呼道,像童子军团长在周末的森林里和士兵开玩笑,“很高兴见到你。”

你什么都没说。你不信任声音。你竭力不让手臂颤抖,缓缓地,抬起手,撩起你太阳穴附近的头发。你转过脸,好让他们都看得清清楚楚。你一动不动地站着,好让这个词所表达的粗暴的羞耻感直击这家人。你想象着妈妈发现自己正用她的话反击她时的感受,那些话现在就刻在她的额头,被她强行征用了。

你看着他们,仿佛有人给整个房间施了魔法。你猜是你和海丽许多年前看的BBC根据《纳尼亚传奇》改编的电影里的白女巫。阿卡拉、理查德还有海丽一动不动的,目瞪口呆。只有妈妈还在镇定自若地吃东西。

她抬起眼睛,你们四目相接,很快她轻蔑地吸了吸鼻子,转过头。她的沉默刺破了你身体里的那只气球,你的希望、激动还有愤怒全都飘散在风中,你什么都不是了,不过是一具破碎的空虚的皮囊。她若无其事地坐在那儿。她一个字都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