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斯玛吉正迷迷糊糊地打着盹儿,听见门响了。海洛伊斯站在那儿。“现在好啦。”她低声说,把嘴巴扭成不可思议的形状,“外婆、外公和爸爸都出去啦。跟我来!”

睡眼蒙眬的斯玛吉跌跌撞撞地跟在她后面,经过阁楼走道里紧闭的门,来到楼下装满玩具的游戏房。就在海洛伊斯把一个又一个的小玩意儿扔给她的时候,她听见自己的脑海里有一个孩子的声音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娃娃们眨着眼睛,活动着胳膊,小型的手持玩具机,旧式的木头雕刻的旋转陀螺。就在穿着蓝色公主裙和白色露趾袜的海洛伊斯从一个壁橱翻到另一个壁橱的时候,斯玛吉意识到那个小女孩并不是海丽。就在妈妈在她那个有钱的朋友家楼下的起居室里喝茶、吃饼干的时候,她们俩并没有一起去卧室取乐。

海洛伊斯站起来,看着斯玛吉魂不守舍地抱着大腿上的玩具。

“太无聊了!”她过了一会儿,说道,“跟我来!”

她牵着姨妈的手穿过整幢屋子。

“这是妈妈和爸爸的房间。就在旋转楼梯上面。”她说,指了指游戏房外面的走廊。斯玛吉看着那扇关着的门,想象着海丽就在大门的另一边,颤抖着,既带着她的伪装,又露出了她本来的模样。

她们经过走廊里的桌子旁边,上面摆满了艾丽的照片,有她和托尼·布莱尔握手的照片,有她为儿童医院剪彩的照片,一直从厨房摆到客厅。

(“好了,该打开书了。”一个声音窃笑着,“准会大吃一惊!”)

“进去。”海洛伊斯说着,指了指一大丛杜鹃花。

“什么?进那里面去?”斯玛吉说。

海洛伊斯抱着胳膊:“我可不想再说第二次。”

(“把你的屁股挪开,你这只懒鬼。”另一个声音说。)

于是斯玛吉叹息着,弯下腰,扭着身子钻进了灌木丛里的低地。海洛伊斯也跟着她,一起爬了进去。

“你看到了吗?”她问,“你可以待在这个秘密的地方,谁都找不到。你能在这儿待上好几个钟头,没有人会发现你。安全极了。”她转身,从阴影里摸出一样东西,“另外还有它。”

这是一个鸟巢,上面还有蓝色的碎蛋壳,里面的细枝上还挂着三团羽毛。

“别弄坏了。”海洛伊斯说,“我觉得它有魔力,但我还不知道怎么才能把魔力释放出来。”

她抬起头,看着斯玛吉,拿走鸟巢,把它藏到自己身子后面。

“待在这儿最棒的是,有人来了,你可以突然大喊一声,把他们吓一跳。”海洛伊斯说,“比如你可以喊‘砰!’或者‘我看见你了!’,于是,他们被吓到,或许他们还会扔掉手里的饮料,把红酒洒得自己满身都是。”

门打开的声音传来了。

“还好吗?”尼克喊道。

“噢,该死的。”斯玛吉嘀咕道。

她爬到杜鹃花丛边上,往外看。尼克正站从花园到那个通往古怪的小屋的路上。她叹息一声,爬到了草坪上。

“是我。”她说着,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拍掉了膝盖上的土,“我很抱歉。希望没有打扰到你。海洛伊斯只是想带我去看看——”她发现海洛伊斯也从灌木丛中钻了出来,皱着眉头,摇了摇头,她继续说,“看看什么东西。我没有料到会发出这么大的声音。”

“噢,没什么。”他说着,身后的手不经意地摆了摆,“我只是在工作。没什么大事。”

他们看着彼此,沉默了一小会儿。接着他们同时想开口说话。

“对不起。”她重复道,“你先说。”

他笑了,摇了摇头:“不,你请。你先说。”

“好吧。”她说,“发生那些事,我很抱歉,谢谢你照顾我。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我知道这段日子不好过,你不该把我接过来,保释我出来的。尤其是妈妈,还有,嗯,贺瑞斯,也在这儿。实话实说,最近这几天真的不好过。”

她顿了顿。像成年人一样对话让她觉得古怪、生硬、做作。某个瞬间,她甚至有种焦虑,仿佛他们俩是一出糟糕且过时的戏剧的演员,正在为一些看不见的观众表演,这些观众迟早会识破这一切。她摇了摇头,希望忘记这些念头。

(“你这个只会乱啃乱咬的小虫子。”一个声音嘲笑道。)

“不管怎样,”她说,“我现在可以走了。如果你需要用那个房间,我今天下午就可以走。”

他伸出手。“别说蠢话。”他说,“你哪儿也不能去,除非你彻底康复了——除非我们把救济金的事彻底搞定。一开始就是我的错——至少,让你的头受伤是我的错。”

她看着他。微风在她的脑海中低语,此刻,她有些飘飘然,他真的没有必要对自己这么好的。她耸了耸肩,放弃了那些妄想,挤出一丝微笑。

他也冲她微笑。“那么你现在如何?”他问,“那些药有效吗?”

“很好。”她说,“好多了。”

他看着她的额头,有些怀疑。“嗯。”他说,“但它看起来还有点发炎。”

“很好。”她大声说,紧张的情绪就像草地上腾起的水雾一样笼罩着她。(“蠢货!蠢货!”一个声音刁难地说。)

“你为什么要发脾气?”海洛伊斯悄悄地走过来问。

“我没有发脾气。”斯玛吉说,“我现在很平静。一点事都没有。”

海洛伊斯看着她。“哦,该死的。”她说。

顿时,时光倒流,斯玛吉好像跟随过去的自己回到了许多年前的花园,准备爬进屋子,那时的她根本不知道即将开始一段截然不同的人生。她一只手捂着嘴,犹豫着向后退了一步。

“海洛伊斯!”尼克喊。

“什么?”海洛伊斯说,“是她教我的!”说完,她就跑开了,在花园里嗡嗡地飞来飞去,嘴里发出“呢呐呢呐”的声响。

“是意外。”斯玛吉说,“随口蹦出来的。我没想到会——”

尼克挥挥手,让她不要再解释。“她喜欢你。”他说。

“她喜欢我?”斯玛吉说着,突然有些窘迫,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了。

“确实如此。”他说,“你该看看玛格丽特和贺瑞斯来的时候她的表现——她在卧室里躲了三天。可怜的贺瑞斯只要爬楼梯,她就会开始尖叫。”

清风拂过,一片叶子打了个旋儿,落到他的肩膀上。他尴尬地摇了摇身子,把它抖落了。

斯玛吉咳嗽着:“怎么样了——”

尼克吹了吹腮帮子。“噢,还是老样子。”他说,“大概是因为胸部感染,我猜。显然,多数昏迷的病人都有这个问题——躺太久了,肺部会有积水。”他看着她,过了一小会儿,继续说,“事实上,他们想让她换个医院,搬去帕特尼专门的神经病医院。他们在等那边安排床位。”

斯玛吉点点头:“嗯。不错,不是吗?有专家之类的?”

尼克叹息着,摇了摇头:“你知道那家医院原来的名字是什么吗?绝症医院。他们专门收治昏迷多年的病人——植物人。他们放弃她了,艾丽。他们觉得她再也不会痊愈了。”

她感觉身体里有什么在蔓延。是什么?希望?喜悦?还是某种特别的疼痛?她没有时间去想这件事——他正在很近的距离观察她。

“噢。”她说,“这一定——”

他抓了抓耳朵:“听着,我不想——”

焦虑再次袭来,开始疯狂地肆虐。她举起手,往后退。

“求你,求你别让我去看她。”她说着,声音发紧,“你不会明白的。”

他摇了摇头。“事实上,我不想说这事儿。”他说,“至少今天不想。只是,好吧,我不该和你聊这个,但我现在得出门。因为工作的事——我们参与的项目遇到了点麻烦——玛格丽特和贺瑞斯都不在。你能帮我看着海洛伊斯,直到我回来吗?”

她如释重负。(“蠢东西。”一个声音低声哼哼着。)

“当然可以。”她说,“为什么不呢?”

“太谢谢你了。”他说着,急忙跑回屋里。

她转过身,发现海洛伊斯就站在她面前。她们凝视着彼此,直到前门被关上,尼克的脚步声沿着小路逐渐消失。

斯玛吉感觉有些尴尬。她走进厨房,海洛伊斯也跟着她进来了。

“我们现在该做什么?”孩子带着一丝哀怨说。

“嗯。”斯玛吉四下打量着,想找点灵感。她想起游戏房里角落里有一些桌游,其中有些连包装都没有拆。“要不要一起玩‘饥饿的河马’?”

“‘饥饿的河马’太无聊了!”海洛伊斯说着,哀号声越来越大,“我想要玩点更有趣的。”

斯玛吉揉了揉太阳穴,脑袋里开始噼啪作响。

(“来点粗暴的!”一个声音叫嚣着,“狂欢节到啦!”)

海洛伊斯用力拉了拉她的袖子。

“我想干点更有趣的事!”她继续抱怨。

斯玛生气了,冲她大吼一声。“给我滚!”她尖叫着,“你给我滚!这里没有任何有趣的事!都糟糕透了!你懂了吗?”

她崩溃了,喘息着,跌坐在餐桌边的椅子上。海洛伊斯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被吓坏了,一路逃回了楼上的房间。她面前的桌子上,有一张白纸和一盒彩色铅笔。她把它们挪到手边,开始心无旁骛地画起画来:长而鲜明的侧脸,弯曲的鼻子,往前伸的下巴。她画呀画呀。厨房里的时钟嘀嗒嘀嗒地响着,她忘记了自己在哪里,忘记了尼克、海洛伊斯、妈妈、阿卡拉,甚至忘记了躺在医院病床上的海丽。她的呼吸越来越慢,她完全被眼前这张纸上逐渐浮现的脸孔吸引住了,虽然它只是纸面上的人物,但还是需要她一笔一笔地勾勒出来。她又找回了失去的自信。

“是女巫吗?”一个声音对着她的眉毛说。

她转过脸,发现海洛伊斯正凑在她身边,抬着头看着她,露出好奇甚至有着些许恐惧的眼神。

斯玛吉看了眼纸上的老太婆。

“我想是的。”她说。接着,她想起刚刚的爆发,心中涌起一丝歉疚,“来,为什么不一起,来给我帮帮忙呢?”

海洛伊斯拖过来一把椅子。“那么现在给她画个帽子。”她指挥道,“还要有一口大锅。”

她们继续画着,创造出一个女巫的世界,背景里有扫帚,还有结着蜘蛛网的吊灯。

海洛伊斯一度抬起头,眯着眼睛,打量斯玛吉。

“你很会画画。”她好奇地问,“为什么你这么会画画?”

斯玛吉耸耸肩,把一缕头发别到眼睛后面。“我过去是插画师。”她说着,重新趴下来,专注在女巫的猫的尾巴上。

“什么?”海洛伊斯说,“你只要画画,就有人付你钱?他们竟然会做这种蠢事?”

女巫的魔法室渐渐初具雏形。架子上摆着书,沿着墙壁摆着一排瓶子,神秘的草药铺满了粗糙的地板。

“现在,该你填色了。”斯玛吉说。接着她向海洛伊斯演示如何勾勒物体的轮廓,线条要尽量一气呵成,用深色的色块强调阴影和纵深。海洛伊斯专心致志地画着,吐了吐舌尖。

她们俩都专注极了,以至于大门开了都不知道。直到有人往地下室走,她们才意识到屋子里有其他人。斯玛吉抬起头,大功告成了,她脸上洋溢着幸福,那个人影正好走到楼梯底下,她预料尼克对她的工作会非常满意。

女巫从阴影中走了出来,她的脸和她纸上画的一样生硬笨拙。

“到底发生了什么?”妈妈问。

她大步往前走,直到玻璃屋顶外的光线照到她脸上:“尼克去哪儿了?”

“爸爸出去了,让我和斯玛吉一起玩。”海洛伊斯说,“看我们做了什么!”

妈妈的脸变得苍白,用手捂着喉咙。

“放肆!”她大声喊道,“你竟然敢到这里来,你又想祸害屋里所有人吗?你竟然敢教唆我的家人都针对我?”她向海洛伊斯挥了挥颤抖的手。“离开这里,亲爱的。”她用尖刻的嗓音大喊道,“立即离开这里。去楼上看《爱奇迹的朵拉》。这个自称人渣或者其他什么的家伙,不是个好人。妈妈如果知道你和她说话,会不高兴的。”

海洛伊斯想到妈妈,若有所思地皱了皱眉。

“滚开!”她终究还是喊了出来。

“立刻,听到没?”妈妈说着,啪嗒啪嗒走到房间里,拽着海洛伊斯的胳膊,把她从椅子上拉了起来,“立刻去楼上,要么我就给你一巴掌。”

海洛伊斯哆嗦着穿过房间,上了楼。

“而且,是《爱探险的朵拉》。”她脱离了危险,放声大叫,“不是《爱奇迹的朵拉》,你这个大笨蛋!”

妈妈看着斯玛吉,眼神有些疯狂。

“好了,到此为止。”她重复着,牙齿咬得紧紧的,“这些破事到此结束。我不知道你对尼克下了什么咒语,但我不会上当。为了每个人好,我请你出去,现在。”

斯玛吉看着桌子的木纹,耳朵里的嗡嗡声越来越响。

“这不是你的房子。”她平静地说。

“什么?”妈妈说。

“这不是你的房子。”斯玛吉说着,从桌边站了起来,面对面看着她,“这是尼克的房子,是他让我留下来的。你没有权力赶我走。”

“大错特错!”妈妈说着,这还是她生平第一次这样凝视斯玛吉,“这也是海伦的屋子,她不在了,我有权代表她。尼克是个男人。他现在很无助。他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但我知道。我知道事情是怎样的。我知道他们之间的问题——现在是……一个敏感时期。现在他们最不需要的就是让你破坏这里的清净。我决不允许这种事发生。我尤其不希望你毁掉那个纯真的小女孩。”

斯玛吉放声大笑。“哦,是的。”她说,“你很擅长,对吗?我是说保护纯真?”

一巴掌,令人猝不及防。斯玛吉往后退,但她前额的伤口再次像被火烧一样疼。

“你好大胆子!”妈妈咆哮道,“老天爷,我多么希望理查德在这儿。他在旁边,绝对没人敢这么放肆。”

“那么,他现在为什么不在呢?”斯玛吉扶着脑袋一边说,“她的姐姐现在这么需要他,可他却还要处理其他更重要的事?”

“你真想知道的话,我就告诉你,他在阿富汗。”妈妈说着,站起身,“他正在执行任务,他们需要他。理查德为了某些事可以牺牲性命,不像我认识的某些人。”

“换句话说,他觉得走得越远越好。”斯玛吉嘀咕道。

妈妈怒气冲冲地看着她。她一把抢过那张女巫画,大步往楼上走去。

“我不想和你讨论这件事。”她说,“我要把它拿给尼克看,跟他说明情况。你听好了,明天早上,让你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