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斯静默不语,众人的震慑有如一张渔网,慢慢笼罩着法庭,开庭以来的疑问也全被纳入网中。乔丹移动身子,率先打破僵局,坐在证人席的克里斯往前倾,双臂交握在胃部,呼吸浅短不均。

只有一个办法能够扭转劣势。乔丹百分之百确定检方会怎么说,他自己已经多次采取同样策略:若想夺得优势,他必须先下手为强,抢在芭瑞特·迪兰妮之前狠狠诘问克里斯。

乔丹走向证人席,满心不情愿地准备攻击他的当事人。


“你为什么在案发现场?”乔丹嘲讽地说,“你究竟打不打算自杀?”

克里斯一头雾水抬头看他的律师,过去一小时虽然发生了许多事,但乔丹应该还是站在他这一边。“我以为我可以阻止她。”

“是喔,”乔丹轻蔑地说。“你以为阻止得了她,结果却开枪射了她。你为什么带了两发子弹过去?”

“我……我真的不知道,”克里斯说。“我就是带了两发子弹。”

“以防失手?”

“以防……我没想清楚,”克里斯坦承。“我确实带了两发子弹。”

“你昏了过去,”乔丹话锋一转。“你晓得吗?”

“我醒来的时候躺在地上,头上还流血,”他说。“我只记得这些。”他忽然想起乔丹几个月前曾跟他说:坐上证人席可能非常寂寞。

“警察抵达现场时,你依然意识不清吗?”

“不,”克里斯说。“我已经坐起来抱着艾蜜丽。”

“但你不记得自己昏了过去。你记不记得昏倒之前发生了什么事?”

克里斯的嘴张了又合,挤不出任何字句。“我们两个都握住枪,”他终于说。

“艾蜜丽的双手在枪上?”

“她的手在我的手上。”

“在枪上?”

“我不知道,我想是吧。”

“你不记得她的手确实在哪里?”

“不记得,”克里斯严肃地说,感到愈来愈生气。

“这么说来,你怎么能够确定她的手在你的手上?”

“因为现在想想,我依然感觉得到她的温暖。”

乔丹一脸不可置信。“克里斯多弗,算了吧,少来这套祝贺卡的滥情。你怎么知道艾蜜丽的手在你的手上?”

克里斯满脸通红,狠狠瞪着他的律师。“因为她试着让我扣下扳机!”他大喊。

乔丹转向他。“你怎么知道?”乔丹尖锐地问。

“因为我知道!”克里斯双手紧抓住证人席的栏杆。“因为事情就是如此!”他急促吸口气,试图控制自己。“因为,”他说。“这就是事实。”

“喔,”乔丹退后一步。“事实。我们凭什么要相信这个事实?还有好多其他的事实呢。”

克里斯在椅子上前后晃动,乔丹曾指责克里斯毁了辩方的策略,这下克里斯明了他的律师正要他付出代价。如果哪个人得像个呆瓜一样走出法庭,那人肯定是克里斯。

乔丹忽然又走到克里斯身边。“你的手在枪上?”

“没错。”

“枪的哪里?”

“扳机。”

“艾蜜丽的手呢?”他问。

“在我手上、也在枪上,”

“到底在哪里?在你手上、还是枪上?”

克里斯低下头。“两者皆是。我不知道。”

“这么说来,你不记得昏倒,但你记得艾蜜丽的手搭在你的手上和枪上,这怎么可能?”

“我不知道。”

“艾蜜丽的手为什么搭在你手上?”

“因为她想让我开枪杀了她。”

“你怎么知道?”乔丹语带挑衅。

“她说:‘动手吧,克里斯,动手吧。’但我下不了手。她一直说、一直说,然后把手放在我手上,用力拉扯。”

“她拉扯你的手?她有没有扯动你按在扳机上的手指?”

“我不知道。”

乔丹靠得更近。“她有没有拉扯你的手腕、让你整只手移动?”

“我不知道。”

“克里斯多弗,她的手指有没有擦过扳机?”

“我不确定。”他拼命摇头,试图厘清思绪。

“她的手有没有让你扣下扳机?”

“我不知道,”克里斯啜泣。“我不知道。”

“克里斯多弗,扣下扳机的是你吗?”乔丹逼近克里斯,两人仅离几寸,克里斯点点头,鼻水流个不停,双眼通红。“克里斯多弗,”乔丹说,“你怎么知道?”

“我不知道,”克里斯边哭、边伸手盖住耳朵。“我不知道,老天爷啊,我不知道。”

乔丹把手伸过证人席的栏杆,轻轻拉起克里斯的双手,然后把自己的手盖在克里斯的手上。“克里斯多弗,你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杀了艾蜜丽,对不对?”

克里斯一口气哽在喉头,睁大双眼瞪着他的律师。你不必想清楚,乔丹默默哀求,你只要承认自己不确定就行了。

克里斯整个人垮了下来,好像有人重重踏在他的胸口……但好几个月来,他心中第一次感到宁静。“对,”克里斯耳语,默默接纳这番说辞。“我不确定。”

芭瑞特·迪兰妮这辈子从未起诉过像这样的案件。乔丹等于帮她诘问了被告,到了最后,被告情绪几近崩溃,简直撤回先前的供词,但他确实已经招供,芭瑞特不会轻易放弃。

“十一月七日晚上发生很多事,对不对?”

克里斯抬头看看检察官,忧虑地点点头:“是的。”

“最终而言,”芭瑞特说。“你的手握住那把枪吗?”

“是的。”

“枪是不是顶着艾蜜丽的头?”

“是的。”

“你的手指是不是扣着扳机?”

克里斯深深吸口气。“是的,”他说。

“子弹射出了吗?”

“是的。”

“哈特先生,”芭瑞特说。“子弹射出时,你的手是不是在枪的扳机上?”

“是的,”克里斯耳语。

“你认为你射杀了艾蜜丽·戈德吗?”

克里斯咬着下唇。“我不知道,”他说。


“庭上,请求覆问。”乔丹再度走向证人席。“克里斯多弗,你前往旋转木马场时,有没有打算杀艾蜜丽?”

“天啊,当然没有。”

“你有没有计划在那天晚上杀她?”

“不,”他猛摇头。“当然没有。”

“克里斯多弗,即使手里握着枪、顶住艾蜜丽额头的那一刻,你想过要杀她吗?”

“不,”克里斯嘶哑地说。“不想。”

乔丹转身背对克里斯,但他盯着芭瑞特·迪兰妮,重复说出她先前的问题。“克里斯多弗,十一月七日晚上,你的手握住那把枪吗?”

“是的。”

“枪是不是顶着艾蜜丽的头?”

“是的。”

“你的手指是不是扣着扳机?”

“是的。”

“子弹射出了吗?”

“是的。”

“艾蜜丽跟你一起握着枪,对不对?”

“是的,”克里斯说。

“她是不是说:‘动手吧,克里斯,动手吧’?”

“是的。”

乔丹走过法庭,停在陪审团前面。“克里斯多弗,你能不能百分之百确定,单单因为你的动作、你的举止、以及你的力道,所以那发子弹才射了出去?”

“不能,”克里斯说,双眼闪闪发光。“我想不能。”



出乎大家意料之外地,帕科特法官坚持双方在午餐之后结辩。法警向前把克里斯带到楼下警长办公室里的监禁牢房,克里斯伸手碰碰乔丹的衣袖。“乔丹,”他开口。

乔丹正在收拾散落在桌上的笔记、铅笔和文件,甚至连头都不抬。“别跟我说话,”他说,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芭瑞特·迪兰妮放任自己享用一支Hgagen-Dazs冰棒,冰棒里外都是巧克力,显然意在庆祝,身为助理检察官,她若想出人头地,唯一的方法是有幸参与重大刑案。就这点而言,芭瑞特确实幸运,格拉夫顿郡很少发生谋杀案,大家也从没听过法庭上充满戏剧性的告白,全州居民必然持续讨论这个案子,她说不定会上电视接受专访。

她仔细舔着冰棒的边缘,她还得做结辩,冰淇淋若滴到套装上,那可不太好。但在她看来,乔丹做完结辩之后,就算她站起来念诵英文字母,克里斯多弗·哈特依然会被判刑。乔丹虽然放手一搏,但陪审团已经晓得被耍了一道,辩方提出的所谓“双重自杀”全是一派胡言,十二位陪审团退席研判案情时,绝对不会忘了这一点。

陪审团会记得克里斯说他射杀了那个女孩,也会记得被告母亲在证人席上的失态,他们更清楚开庭以来的头三天,辩护律师简直是刻意说谎。

没有人喜欢受到欺骗。

芭瑞特·迪兰妮微笑舔舔手指。乔丹·麦卡菲,她心想,尤其是你啊。



“滚开,”乔丹大喊。

“你好狠喔,”塞琳娜冲了回去。

“别烦我,好吗?”他慢慢踱步离开,但她好高,一双长腿马上赶上他。他看到男士洗手间,马上趁机躲进去,塞琳娜却一把将门推开,踏了进去,她瞥见一位老人家站着小解,老人家很快就拉上拉链,满脸通红地离开,然后她靠在门上,防止任何人进来。“好,”她喝令。“开始讲话。”

乔丹靠在水槽边,闭上眼睛。“你知不知道,”他说,“这对我的信誉有何影响?”

“一点都没影响,”塞琳娜说。“你让克里斯签了切结书。”

“新闻才不会提到这一点,大家会以为我在法庭上的表现跟七矮人没两样。”

“哪一个?”塞琳娜笑笑地问。

“糊涂蛋,”乔丹叹气。“天啊,我是白痴吗?我怎么没有事先逼问他、问清楚他打算说什么之后再让他出庭作证?”

“你在生气,”塞琳娜说。

“生气又怎样?”

“你不晓得自己生起气来是什么样子。”她摸摸他的手臂。“你已经尽了力,”她轻声提醒他。“你不能每次都赢。”

乔丹瞪了她一眼。“他妈的为什么不行?”他说。

“你们知道吗?”乔丹面向陪审团开始发言。“三小时前,我完全不知道该对你们说些什么。后来我想到了:我得恭喜大家,因为你们今天见证了一个相当不寻常的景象,更令人讶异的是,这个景象从来没有在法庭中出现。各位女士先生,今天,你们看到了‘真相’。”

他微笑、靠在被告席的桌旁。“‘真相’,这个字眼很微妙,不是吗?听起来似乎很了不起。”他板起面孔,神情颇似帕科特法官。“也很严肃。我查了字典,”他坦承。“根据《韦氏大字典》,真相是事情的真实面,也就是真实事件、或是事实的总合。”乔丹耸耸肩。“但王尔德说,真相极少单纯,也绝不简单。你们瞧瞧,所谓的‘真相’,其实全凭个人而定。

“你们知道我以前是检察官吗?没错,我曾经是。我在迪兰妮小姐服务的地方工作了十年,你们知道我为什么离开吗?因为我不喜欢所谓的‘真相’。当你是检察官时,世界黑白分明,事情不是已经发生,就是没有发生,我却始终认为一件事情不只一种说法,看事情的角度也不止一种,我甚至认为‘真相’在审判中没有容身之地。身为检察官,你呈现证据和证人,然后辩方根据同样证据提出不同说法。但请大家注意,我提都没提所谓的‘真相’。”

他笑笑。“有趣的是,现在我却只能凭着‘真相’坚持到底,因为帮克里斯多弗·哈特辩护时,我手边也只有真相。各位女士先生,说来似乎难以置信,但这场审判自始至终都攸关真相。”

乔丹走向陪审团,双手摊放在陪审团席的栏杆上。“审判之初有两个真相:我的,”他摸摸胸口,“以及她的。”他伸出大拇指指向芭瑞特·迪兰妮。“然后我们听到不同版本。对艾蜜丽的母亲而言,真相是她的女儿尽善尽美,但话又说回来,我们只看到自己想看到的一面。对警探和法医而言,真相来自确切的证据,他们也可能根据这些证据作出推论。对麦克·戈德而言,即使归咎于他人比较容易,但他还是必须为这件可怕得令人难以想像的事情负责,这就是他认为的真相。至于克里斯多弗的母亲,她心目中的真相跟本案无关,她只相信自己的儿子……无论她将承担什么后果。

“但克里斯多弗说出了最重要的真相。只有两个人知道十一月七日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其中一人已经过世,另外一人则对你们道出原委。”

乔丹仔细端详陪审团员,匆匆瞥过自己在栏杆的手。“各位先生、女士,这下就看你们的了。迪兰妮小姐呈现一组事实,克里斯多弗·哈特则告诉你们真相。你们会不会盲目采信迪兰妮小姐的说辞、透过她黑白分明的框架、以她希望的方式看事情呢?你们会不会说:有把枪、有发子弹射出、有个女孩死了,所以一定是谋杀?或者,你们愿意看看真相?

“你们有所选择。你们可以跟我以前一样,逐一检视各项事实,然后拟定自己的意见。或者,你们可以把真相摆在手中,善加看待这个珍贵的礼物。”他靠向陪审团,口气变得温和。“从前有个女孩和男孩,他们一起长大,他们像兄妹一向深爱彼此,他们时时刻刻都在一起,长大之后,他们成了恋人,他们的感情和心思紧密交融,已经分辨不出个人的需求。

“但基于一个我们可能永远无法得知的理由,他们其中之一感到沮丧,她好伤心,不想再活下去,而她求助于她唯一信任的人。”乔丹走向克里斯,在离他客户几寸之处停步。“他试图帮忙,他试图阻止,但在此同时,他感到她的痛楚,好像他自己也受苦。最后他还是阻止不了她,他失败了,他甚至抛下她走开。”

乔丹看看陪审团。“问题是,艾蜜丽没办法自己下手。她哀求、哭泣、拉起他的手握住枪、把手盖在他手上,她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他也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她甚至无法独立完成最后这桩事。好,这下问题就来了:克里斯是否真的自己动手?

“各位先生、女士,谁知道什么启动了那个扳机?可能是人为力量,也可能是心灵力量。说不定那是因为艾蜜丽拉扯了克里斯多弗的手,说不定那是因为艾蜜丽告诉克里斯多弗她只想一死,说不定那是因为她跟他说她信任他、她爱他、只有他能帮她完成这桩事。诚如我先前所言,在这个法庭里,只有克里斯多弗在案发现场,而根据他的证词,甚至连他都不确定究竟发生什么事。

“迪兰妮小姐希望你们判决克里斯多弗犯了一级谋杀罪,但若要达成这个目标,她必须证明他有时间、有机会杀人。也就是说,他想过他打算做什么、也下定决心夺走艾蜜丽的性命。”

乔丹摇摇头。“但你们知道吗?克里斯多弗不想杀艾蜜丽,那天晚上不想,其他任何一晚也不想。事实上,他根本不想杀艾蜜丽,但他没时间思考,他始终没有做出决定,艾蜜丽帮他做了决定。

“这场审判无关迪兰妮小姐提出的事实,或是我一开始所说的一切,甚至跟我请来作证的证人们都没关系。这场审判关系克里斯多弗·哈特、以及他决定跟你们吐露的一切。”乔丹的目光慢慢扫过陪审团,迎上每一位陪审团员的注视。“他人在案发现场,而他却不确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们又怎能确定?”

乔丹转身走回被告席,走到一半就停了下来。“克里斯多弗告诉你们大部分陪审团都听不到的真相,现在轮到你们跟他说:我们听进去了。”


“麦卡菲先生将来绝对可以当个小说家,”芭瑞特说。“我自己也听得入迷,但麦卡菲先生试图转移诸位的注意力,让各位忽略本案各项确切的事实,他也说事实并不等于‘真相’。

“我们其实不晓得克里斯多弗·哈特是否说出了真相,”她说。“但我们知道他先前跟警察、以及他的爸妈撒谎。事实上,在审判进行过程中,我们已经听到三种不同说词。第一种说词是艾蜜丽打算自杀,克里斯多弗也是:第二种说词艾蜜莉想自杀……但克里斯多弗试图阻止她。”芭瑞特稍作停顿。“你们知道吗?我有点相信这个说词,因为克里斯多弗似乎不想自杀。

“喔,然后克里斯多弗再度改变说词:艾蜜丽自己扣不下扳机,所以他得帮她动手。”芭瑞特夸张叹口气。“麦卡菲先生要你们看看真相,”她扬起眉毛。“哪一个呢?

“为了方便讨论,让我们姑且采信克里斯多弗的第三种说词,暂且假定那是真相。但即使如此,我们依然必须将他定罪。你们已经看过各项证据,而这场审判中,证据从头到尾都没有改变。你们听了玛洛探长说枪上有克里斯多弗的指纹,你们听了法医说,根据子弹穿过艾蜜丽头部的轨迹,某人开枪射了她,你们也听了法医说,艾蜜丽的指甲间留有克里斯多弗的皮肤,手腕上的瘀青则表示曾有一番挣扎。但最重要的是,你们听了克里斯多弗·哈特说,他开枪射了艾蜜丽·戈德。换言之,克里斯多弗自己供称杀了她。

“一个人若意图造成他人死亡,而且行动是预谋、故意、经过慎思,那么他就该被判一级谋杀罪。

“让我们想想:克里斯多弗·哈特衡量轻重,然后决定带枪到案发现场,此举便是预谋:他将子弹上膛,此举经过慎思:他出于自愿把枪从艾蜜丽的手里拿过来、把枪举到她的头际,子弹射出时,他的手还握着枪。各位先生、女士,那就是一级谋杀。他是否为艾蜜丽抱憾、艾蜜丽是否请他动手、或是他杀了她是否感到难过,这些都无关紧要,在我们这个国家,即使对方请你动手,你也不能拿枪射杀他人。”

芭瑞特走向陪审团。“我们这会儿若相信克里斯多弗·哈特,那么道德标准何在呢?特别是被害人已经身亡,没办法出庭作证。老天爷啊,这下罪犯们岂不是在街上漫行无阻、信誓旦旦跟我们保证被害人自己要求被杀?”她指指证人席。“克里斯多弗·哈特亲口告诉你们,他拿枪顶住艾蜜丽的头,开枪射了她。不管辩方律师感情多么丰富、或是讲了多少心理学的胡言乱语,事情始末就是如此,这就是真相。

“如果克里斯多弗·哈特的行动造成艾蜜丽·戈德之死,你们就必须判他有罪:请记住,他的行动经过审慎考虑,而且是蓄意、有意的。你们怎么能够百分之百确定呢?”芭瑞特边穿过法庭、边扳着指头数数。“因为他大可放下那把枪,因为他随时都可以走开,因为没人强迫他开枪射杀艾蜜丽·戈德。”她停在证物桌前,拿起那把武器。“毕竟,各位先生、女士,没人拿枪顶着克里斯多弗的头。”


下午六点,陪审团依然尚未做出判决。克里斯被带回监狱休息,他甩掉身上的衣服,爬到毯子下,拒吃晚餐,也拒绝跟任何猛敲牢房铁栏杆的人说话。

他的头阵阵抽痛,乔丹·麦卡菲和芭瑞特·迪兰妮刚才可都没提到这一点。说不定他们都不觉得有必要,克里斯自己就没注意到,直到乔丹点醒了那天晚上真正发生了什么事,他才觉得头痛。乔丹让他想到了艾蜜丽。

她爱他,这点他晓得,他也从来不曾怀疑。但她也求他杀了她。

你若深爱某人,你不会让他剩下的这辈子都得承受这种重担。

克里斯内心曾经挣扎,他也决定如果艾蜜丽真的想死,那么他就该放手让她走。但是艾蜜丽好自私,她让克里斯无从选择:从此之后,他永远跟她脱不了关系,但却是带着耻辱、痛苦与罪恶感。

楼下牢房传来犯人的争执声,狱警的钥匙当当晃荡,但克里斯只听到心中的怒吼。在那一刻,他好气艾蜜丽对自己做出这种事情,她只顾到她自己,完全没有为他着想,而他却刚好相反:

他好气她害他被关在这个狗屎地方,让他虚掷了七个月的生命:他好气她没跟他提到小宝宝:他好气她弃他而去,毁了他的一生。

在那一刻,克里斯晓得如果艾蜜丽·戈德出现在他眼前的话,他真的会蓄意杀了她。


塞琳娜把空酒杯推到一旁。“结束了,”她说。“你这下没办法改变什么了。”

“我原本可以……”

“不,”她跟乔丹说。“你不能。”

他闭上眼睛,靠上椅背,摆在他面前盘子上的牛排动都没动。“我最讨厌等待,”他说。“他们干脆给我一把切腹刀、叫我直接动手算了,这样可以节省纳税人一些钱;”

塞琳娜爆出笑声。“乔丹,你很乐天派,”她说。“一点小挫败不会毁了你的事业。”

“我不在乎我的事业。”

“那你为什么心烦?”她仔细端详他,轻轻嘘了一声。“喔……克里斯。”

他伸出双手揉揉脸。“你知道我一直在想什么吗?”他说。“我一直想着克里斯在证人席上说,有时候,他还感觉得到艾蜜丽的温暖,而我却叫他少来这套。”

“乔丹,你非得这么说不可。”

他垂头丧气挥挥手。“我知道。但我年纪比克里斯大一倍,也结过婚,却从来没有这种感觉:说真的,我认为他杀了那个女孩吗?没错,我认为是的,最起码按照字面意义而言是的。但老天爷啊、塞琳娜,我忌妒他,我没办法想像爱一个人爱到那种地步,即使你会变成杀人犯,你也愿意为她做任何事情。”

“你会为汤玛斯做任何事,”塞琳娜说。

“那不一样,你知道的。”

片刻之间,塞琳娜默不作声。“别忌妒克里斯·哈特,你该为他感到抱歉,因为将来他不太可能再跟另一个人如此亲密,而你还有很多机会。”

乔丹耸耸肩,扳扳指尖。“随便你说吧,”他说。

塞琳娜叹口气,拉他站起来。“该回家了,”她说。“你明天还得早起呢。”然后就在餐厅中央,她伸手捉住他的耳朵、轻轻把他的头拉向她、好让自己可以吻他。

她的嘴唇紧紧贴上他的嘴,舌头轻易滑进他嘴里。等到她抽身时,他已经喘不过气来。“你……”他说。“你为什么吻我?”

她拍拍他的脸颊。“我只想让你惦念其他事情,”她说,然后转身离开,留下他随后而行。


晚上九点,哈特一家已经准备上床休息。除了睡觉之外,葛丝想不到任何其他法子让早晨更快到来,她关灯,等着詹姆斯从浴室出来。

詹姆斯盖上毯子,床垫随之移动,嘎嘎作响,葛丝转头凝视窗外,细细的月牙高挂天际,等到月圆之时,她的大儿子将在州监狱坐牢一辈子。

她知道克里斯为什么打断她的证词,正如她晓得自己的表现糟透了:他看不得她在证人席上说谎,谎言把她的心切割成一个个俄罗斯娃娃,她的心也愈变愈小,最后心中将一无所有,克里斯绝对受不了他心爱的人承受这种痛苦。

这就是为什么他对艾蜜丽开枪。

她一定不自主地啜泣,因为詹姆斯忽然把她抱到胸前,葛丝置身在他温暖的怀里,双臂缠绕住他。

她想靠得更近,栖身到他皮肤之下;她想变成他的一部分,这样她才不必思考、不必担心、不必忧伤。她需要他给她力量,但与其开口说话,她反而抬头吻他,她的嘴轻轻扫过他的脖子,臀部也紧贴着他。

床铺和卧房在他们四周燃烧,他们紧紧抓住彼此,期盼同时达到高潮。詹姆斯很快进入葛丝,她的身体随之抽动,脑中一片空白,心中满是愉悦。

完事之后,詹姆斯轻抚她潮湿的背。“你记得我们有了他的那晚吗?”她轻声说。

他在葛丝的发间点点头。“我那时候就晓得了,”她喃喃说。“我感觉那次跟其他时候不一样,你好像把自己交付给我、让我抓住些什么。”

詹姆斯把她抱得更紧。“我是的,”他说。他感到葛丝的肩膀不住抽动,热泪流下他的胸前。“我晓得,”他轻声安抚。“我晓得。”


陪审团鱼贯进入法庭,克里斯发现自己无法吞咽,他的喉结哽在喉头,整个人头昏眼花,双眼湿润。没有一位陪审团员望向他,其他犯人曾经根据自身经验提到这一点,这种现象是好是坏呢?他想不起来。

帕科特法官转向其中一位陪审团员,这位老先生穿了一件有污点、呢绒布、衬领尖端有钮扣的衬衫。“团长先生,你们做出判决了吗?”

“庭上,是的。”

“无异议达成决议吗?”

“是的。”法官点头示意,法庭书记官走向陪审团席,从陪审团长手中接过一张折起来的纸片,他慢慢走回法官面前(克里斯觉得他有如蜗行),把纸片递给法官,法官点点头,然后把纸片交还陪审团长。

莱斯利·帕科特抬头一瞥,面无表情。“被告请起立。”

克里斯感觉乔丹在他旁边站了起来,他也想站起来,但双脚却不听使唤,重重瘫在长椅下动弹不得。乔丹低头一看,扬起眉毛,站起来。

“我站不起来,”克里斯轻声说,然后感觉他的律师撑起他、拉他站直。

他的心跳又急又快,双手感觉好沉重,不论怎么尝试都无法合掌。忽然间,他的身体似乎不属于他。

在那一刻,周遭一切却显得好清晰:昨晚清洗法院木头桌椅的肥皂味,他肩胛骨滴下的汗水,法院记者在桌边轻点高跟鞋,这些他全都感觉得到。“新罕布夏州控告克里斯多弗·哈特一级谋杀罪一案,诸位的判决如何?”

陪审团长看着手中的纸片。“无罪,”他念道。

克里斯感到乔丹转向他,脸上渐渐露出不可置信的笑容,他听到他妈妈在身后几尺之处啜泣,也听到法庭众人惊讶之余高声喊叫。生平第三次,克里斯·哈特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