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蒂·安德伍向陪审团致歉。“我上晚班,”她解释,“通常晚上头脑最清楚,但他们不想让各位熬夜。”她在医院急诊室担任医生助理,刚值完三十六小时的班。“如果我开始胡说八道,请跟我讲一声,”她开玩笑地说。“如果我把笔插进哪个人身体里,麻烦赏我一巴掌。”

乔丹笑笑说:“安德伍女士,我们真的谢谢你出席。”

“嗯,”她戏谑一笑。“少睡一会又怎样呢?”

她体型壮硕,依然身穿印满了绿色小雪花的医院外袍,乔丹已经请她陈述了姓名与职业。“安德伍女士,”乔丹说。“十一月七日晚上、艾蜜丽·戈德被送到班布里奇纪念医院急诊室时,刚好轮到你值班吗?”

“是的。”

“你记得她吗?”

“记得。她非常年轻,看了也最令人伤心。急救人员送她进来时,她已经没有心跳,刚开始大家忙着急救,但过了几秒钟之后,一切就结束了,她被送到急诊室的小房间之前就已宣告死亡。”

“我了解了。接下来呢?”

“按照正常程序,尸体被送到太平间之前必须经过指认,有人跟我们说死者父母正赶过来,所以我开始帮她清理。”

“帮她清理?”

“这也是惯例,”她说。“特别是如果死者流了很多血,亲人看了会难过。我把她的双手和脸擦干净,没有人跟我说不要动她。”

“你的意思是?”

“在警方调查中,证物就是证物,尸体也算是证物。但随同而来的警察说这是自杀,警察局的人没有叫我们特别小心,也没有人过来检验。”

“你清洗了她的双手?”

“是的。我记得她戴了一个漂亮的金戒指,你知道的,就是那种十字架型的戒指。”

“你什么时候离开小房间?”

“她爸爸过来指认尸体时,我就离开了,”她说。

乔丹对证人笑笑说:“谢谢你。我的问话完毕。”


诚如乔丹所料,芭瑞特,迪兰妮婉拒交互诘问这位医师助理。不管她问什么,都会损及检方明星证人玛洛探长的证词,所以检方选择放弃。乔丹接着请林悟德·卡派吉恩医生出庭,看着医生走向证人席时,乔丹暗想实在应该送给塞琳娜一打玫瑰花、谢谢她找到这位证人。

陪审团目不转睛看着卡派吉恩医生,他长得很像壮年的卡莱·葛伦,鬓角旁的银发浓密有型,双手修剪得整整齐齐,看起来保证让人有信心,更别说他是个知名的医生,证词也颇具权威。他自在地坐在证人席上,显然很习惯成为众人注目的焦点。

“对不起,”芭瑞特说。“可否跟庭上谈谈?”

帕科特法官挥手示意两位律师向前,乔丹扬起眉毛,等着听芭瑞特要说什么。“为了将来上诉,我必须再度声明检方反对传讯这位证人。”

“迪兰妮小姐,”帕科特法官说。“我已经下了判决。”

芭瑞特愤愤走回桌前,乔丹详细列举卡派吉恩医生的经历,陪审团这下更表敬佩。“医生,”他说,“你辅导过多少位青少年?”

“好几千位,”卡派吉恩医生说。“我说不出详细数目。”

“其中多少位有自杀倾向?”

“嗯,我辅导过将近四百位具有自杀倾向的青少年,这当然不包括我三本着作里、所提到的其他自杀个案。”

“这么说来,你已发表了研究结果?”

“没错。除了着作之外,我还在《辅导与诊疗心理学》和《异常孩童心理学》期刊发表文章。”

“既然我们不像你一样对‘青少年自杀’具有专长,可不可以请你跟我们简单描述一下这个问题?”

“当然可以。青少年自杀是个令人担心的心理疾病,每年人数都持续增加。对青少年而言,自杀不但表示心情沮丧,也代表某种决心。青少年需要受到重视,他眼中的世界也只有自己,请大家想像一个碰到问题的青少年,他父母因为不想接受小孩不开心的事实,或是没时间听孩子说话,所以不加理会,孩子可能在心中暗想:‘好,你们不管我,是吗?看看我能做出什么事。’接着就走上自杀一途。他并不是想死,而是想用自杀来解决问题和痛苦、或是藉此跟大家说:‘你们看吧!’”

“有没有数据显示男孩跟女孩自杀的比率?”

“相较于少男,少女自杀的比率超过三倍,但男孩自杀成功的机率较大。”

“真的吗?”乔丹故作惊讶地说。其实他上个星期已经跟卡派吉恩医生详细演练,医生说什么都不会吓到他。“为什么?”

“女孩试图自杀时,通常采用比较间接的方式,比方说吞药、或是开瓦斯等等,这些方式花的时间比较长,通常还没见效就被送往医院。有时候她们割腕,但大多时候都横着划一刀,而不晓得沿着动脉直直划一刀才能一劳永逸。从另一方面而言,”他说,“男孩用枪或是上吊,这两种方式都立即见效,其他人根本来不及阻止、或是解救。”

“我了解了,”乔丹说。“哪一种类型的青少年特别容易自杀呢?”

“这点说来有趣,”卡派吉恩医生说,双眼闪烁着学者的光芒。“家境贫穷和家境富裕的青少年同样容易试图自杀,想自杀的青少年没有特定的社经背景。”

“有没有哪些特定行为让大家看了之后说:‘哇,这孩子打算自杀’?”

“忧郁沮丧,”卡派吉恩医生直接说。“他可能沮丧了好多年,也可能最近几个月才心情欠佳。通常有个特定事件引发自杀念头,这件事再加上抑郁的心情,往往沉重得让他无法承受。”

“周围的人看得出他沮丧吗?”

“嗯,麦卡菲先生,这就是问题所在。忧郁症有多种面向,朋友和家人不一定看得出来。想自杀的人会表现出某些迹象,心理医生看得出来,也会非常重视,问题是有些青少年却没有任何迹象,有些则表露无遗。”

“哪些迹象呢?”

“根据我们的观察,想自杀的青少年老想着死亡,饮食、睡眠习惯有所改变,表现出叛逆行为,不跟人打交道、或是干脆逃家。有些想自杀的青少年始终一副百般无聊的样子,或是很难专心,说不定酗酒、嗑药、成绩退步。他们或许变得不重视外表,个性起了变化、抱怨有些心理不适所引发的生理病痛。我们也看过有些孩子把最心爱的东西送给别人,或是开玩笑说要自杀。但诚如我先前所言,有时候我们一项也看不出来。”

“听起来很像我认识的一般青少年,”乔丹说。

“没错,”医生说。“这就是为什么事先很难看出迹象。”

乔丹举起一叠文件,其中包括艾蜜丽的医疗纪录、以及塞琳娜和警方访问家人邻居的纪录。“医生,你有机会看看艾蜜丽·戈德的档案吗?”

“是的。”

“她朋友跟家人怎么说?”

“大体而言,她爸妈没有看出她心情沮丧,她朋友们也没有。但她的美术老师说艾蜜丽虽然没说自己心情不佳,但作品却日趋阴沉。我认为这似乎表示在她过世几星期之前,她封闭了自己。她花很多时间跟克里斯在一起,这点也符合所谓的‘自杀盟约’。”

“‘自杀盟约’?这究竟代表什么?”

“两人、或两人以上相约自杀。成年人觉得非常不可思议,你怎么可能左右另一个人到这种地步、让他跟着你一起自杀?”他对陪审团悲伤地一笑。“但我们都忘了自己十六、七岁时的感觉。十六、七岁时,有一个了解、崇拜你的人是非常重要的,成年之后,事情的重要性变得比较相对,但在青少年时期,你只在乎那个跟你最亲近的人,你们的关系好到穿同一种款式的衣服、听同一种音乐、做同一些事情打发时间,想法也都相同。只要其中之一提到自杀,另一个青少年就会基于各种心理因素,判定这是个好主意。”

卡派吉恩医生看看克里斯,彷佛正在分析他。“相约自杀的青少年通常非常亲密,但一旦决定一起自杀,两人的世界会变得更加狭小,他们只跟对方吐露心事,只想见到对方,周遭一切变得愈来愈狭隘,最后只在乎自杀这件事。他们共同计划、执行,藉此向两人小世界之外、不了解他们的人宣示。”

“卡派吉恩医生,根据艾蜜丽的档案,她看起来有自杀倾向吗?”

“我没见过她,但似乎有这种可能。”

乔丹点点头说:“你的意思是说,虽然她的档案中没有任何明显的警讯,但那个看起来相当正常、只是有点内向的少女可能想要自杀?”

“以前也有这种例子,”卡派吉恩医生说。

“我了解了。”乔丹低头看看笔记。“你有没有机会看看克里斯的档案?”

在乔丹的坚持下,塞琳娜比照帮艾蜜丽建档的同样方式,藉由访问亲戚朋友帮克里斯建立了一份档案。虽然不愿知情,但他已经晓得克里斯无意自杀,在这种情况下,他最好不让克里斯跟心理学专家面谈,以免这位专家出庭跟大家说出实情。

“我看过了。克里斯·哈特对艾蜜丽·戈德非常痴迷,这是档案中最重要的一点。我研究青少年自杀,更是个心理学家,克里斯和艾蜜丽这些年发展出的感情,可以用一个特别名词来形容。”

“哪个名词?”

“融合。”他对陪审团微笑。“就像物理学的术语一样。这表示两个人的个性紧密融合,结果造就出一种新的人格,两人原本的个性也随之消失。”

乔丹不可置信地说:“你能再解释一次吗?”

“简单来说,”卡派吉恩医生说,“艾蜜丽和克里斯的想法、人格紧密相连,两人之间已经密不可分,他们亲密到少了对方就活不下去的地步,其中一人发生什么事,势必会影响到另一个人。就自杀这件事而言,其中一人若死了,另一个人也活不下去。”他看看乔丹。“这样说清楚吗?”

“清楚多了,”乔丹说。“但令人难以接受。”

卡派吉恩医生微笑说:“恭喜你,麦卡菲先生,这表示你心理正常。”

乔丹戏谑一笑。“医生,我可不确定迪兰妮小姐是否同意你的看法,但还是谢谢你。”陪审团在他身后窃笑。“卡派吉恩医生,根据你的专业判断,你能针对克里斯多弗·哈特和艾蜜丽·戈德下个结论吗?”

“可以。我认为艾蜜丽想自杀,我们不知道为什么,更重要的是,我们可能永远不晓得原因何在。但她因为某事而沮丧,死亡似乎是个解脱,克里斯是她最亲近的人,所以她跟他说她打算自杀,也请他帮忙。但她一跟克里斯说了,他马上明了如果艾蜜丽死了,他也没有理由活下去。”

乔丹瞪着陪审团。“你的意思是说,艾蜜丽和克里斯基于不同理由想自杀?”

“没错。很可能仅仅因为艾蜜丽打算自杀,所以克里斯同意一起动手。”

乔丹暂时闭上眼睛。在他的辩护策略中,最困难的一点莫过于说服陪审团、让他们相信两个孩子可能一起想出这么可怕的点子。感谢老天爷(或是找到这位医生的塞琳娜),卡派吉恩医生让大家觉得这点并非不可能。“还有一件事,”乔丹说。“艾蜜丽自杀几个月之前、帮某人买了一个非常昂贵的礼物,你怎么解释这种行为?”

“喔,这是一种赠与,”卡派吉恩医生说。“她计划把某样东西留给某人,确定大家不会忘了她。”

“这么说来,艾蜜丽买了这个礼物,好让大家晓得她打算自杀?”

“抗议!”芭瑞特大喊。“引导证人。”

“庭上,这点非常重要,”乔丹辩驳。

“那就请你重新措辞,麦卡菲先生。”

乔丹再度面向卡派吉恩医生。“根据你的专业意见,如果艾蜜丽打算自杀,她为什么还买了一个手表之类的贵重礼物?”

“在我看来,”医生一副沉思的模样。“艾蜜丽买手表时,还没决定要自杀,也没有约同克里斯自杀。就算手表确实很贵重,但那也不是重点,”他对乔丹悲伤地笑笑。“当你打算自杀时,你绝不会想到退钱这回事。”

“谢谢,”乔丹说,然后坐下。


芭瑞特的头好昏,她得让这个专家看起来像个白痴,但她对他的领域却毫无所悉。“好,卡派吉恩医生,”她鼓起勇气说。“你读了艾蜜丽的档案,你也提到具有自杀倾向的青少年,有时候会显现许多徵兆。”她拿起写满注释的拍纸簿。“失眠是其中之一吗?”

“是的,”

“你从艾蜜丽的档案中看出这一点吗?”

“没有。”

“你发现任何无法解择的饮食习惯改变吗?”

“没有。”

“艾蜜丽表现出叛逆行为吗?”

“没有,我在档案里没有读到这一点。”

“逃家呢?”

“没有。”

“她老想到死亡吗?”

“不是非常明显。”

“她看起来无聊、或是无法专心吗?”

“没有。”

“她酗酒或是嗑药吗?”

“没有。”

“她有哪门课不及格吗?”

“没有。”

“她变得不在乎外表吗?”

“没有,”

“她抱怨有些心理不适所引发的生理病痛吗?”

“没有。”

“她开玩笑说要自杀吗?”

“显然没有。”

“这么说来,仅仅因为她有点冷漠、退缩,所以你就判定她有自杀倾向。百分之九十九健康、正常的女性每个月多少都会这样,不是吗?”

卡派吉恩医生笑笑说:“各方权威人士都会赞同你的说法。”

“既然艾蜜丽没有表现出大部分的徵兆,她可不可能不具自杀倾向呢?”

“可能,”医生说。

“就算艾蜜丽显现了几个徵兆,在你看来,一个健康正常的青少年是否也会表现出这些行为?”

“是的,而且常有。”

“你根据艾蜜丽的档案做出分析,对不对?”

“是的。”

“谁建立了这份档案?”

“据我了解,辩护律师的调查员塞琳娜小姐蒐建了这份档案,档案中包括她本人、以及警方访问艾蜜丽家人朋友的纪录。”

“根据你的证词,克里斯多弗·哈特是艾蜜丽·戈德最亲近的人。档案中包括克里斯对艾蜜丽的观察吗?”

“嗯,没有。他没有受访。”

“但艾蜜丽在世的最后几个星期中,她最常求助于克里斯,对不对?”

“是的。”

“这么说来,他说不定可以告诉你、艾蜜丽是否表现出我们刚才列举的种种徵兆?他说不定比任何人看得更清楚。”

“没错。”

“他显然是最可靠的消息来源,但你却没有跟他谈谈?”

“我们想要保持客观,所以没有探询克里斯的意见。”

“医生,那不是我的问题。我的问题是:你有没有访问克里斯多弗·哈特?”

“不、我没有。”

“你没有访问克里斯多弗·哈特。他活得好好地,而且可以接受访问,你却从来没有徵询他的看法。除了艾蜜丽之外,他最能解释艾蜜丽死前的行为,你却从来没有跟他谈。”芭瑞特直直盯着这位证人。“而你也无法访问艾蜜丽,对不对?”


金·肯莉身穿手工扎染、印满了上百个小手印的土耳其长袍出庭。“这是一群幼稚园小朋友送我的,”她对护送她走向证人席的法警说。“是不是很漂亮呢?”

乔丹阐述她的资历,然后请问她怎么认识艾蜜丽·戈德。“我是她的高中美术老师,”她说。“艾蜜丽非常有天赋,我是个专科老师,一天下来可能见到五百名学生,大部分学生只是晃过美术教室,留下一片混乱,只有少部分继续修课,而且真的喜欢美术,其中一、两位说不定具有天赋,而艾蜜丽是最稀有的好学生,我想大概每十年才会出现几位,她不但真心热爱艺术,而且知道怎样善用天赋。”

“她听起来相当特别。”

“她才华洋溢,”金说。“而且非常用功。她空闲的时间都花在美术教室,甚至有自己的画架。”

乔丹举起一系列先前法警连同肯莉女士带进来的油画。“我这里有几幅图画想列为证物,”他说,然后等候芭瑞特逐一检视、法庭书记官仔细加以标示。“请你解释一下这些油画,好吗?”

“当然。拿着棒棒糖的男孩是她九年级的作品,母子图则是她十年级的作品,你从脸部轮廓可以看得出来,母子图的技巧成熟多了,感觉比较鲜活,人物也较具立体感。至于第三幅图画,嗯,主题显然是克里斯。”

“克里斯多弗·哈特?”

金·肯莉笑笑说:“麦卡菲先生,你看不出来吗?”

“我看得出来,”他向她担保。“但法庭得留下纪录。”

“嗯,好吧,确实是克里斯多弗·哈特。艾蜜丽捕捉了他脸上的表情、和脸部五官,事实上,艾蜜丽的作品总是让我想到玛丽·卡莎特。”

“嗯,”乔丹说。“这下我听不懂了。谁是玛丽·卡莎特?”

“她是一位常以母亲和小孩为主题的十九世纪画家,艾蜜丽也采用同样主题,而且同样注重细节和情感。”

“谢谢,”乔丹说。“这么说来,艾蜜丽的绘画逐年成熟了?”

“从技术层面而言,是的。她从一开始就很有感情,但从九年级到十二年级,她一直不断进步,我看得出她画的不仅是人物,而是人物的感觉和想法。麦卡菲先生,你在业余画家身上很少看到这一点,这是非常精练的技艺。”

“你注意到艾蜜丽的风格有所改变吗?”

“嗯,我确实注意到了。去年秋天她画了一幅非常不一样的油画,让我相当惊讶。”

乔丹抽出证物中最后一幅图画,画中随笔勾勒的骷髅头、乌云密布的眼眶、以及下垂的舌头深深吸引了陪审团的注意力,其中一名妇女遮住嘴巴低声惊呼:“我的天啊。”

“我也有同样感觉,”金·肯莉对着陪审团点点头说。“你们也看得出来,这已经不是现实主义,而是超现实主义。”

“超现实主义?”乔丹说。“你能跟我们解释一下吗?”

“每个人都看过超现实画家的作品,比方说达利、以及马格利特。”看到乔丹一脸不解,她叹口气说。“达利,就是那个画滴水时钟的家伙。”

“喔、是、是。”他很快瞄了陪审团一眼,陪审团跟其他格拉夫顿郡、随机取样的小团体一样,成员的背景迥异,达特茅斯学院经济学教授的旁边坐着一位农夫,乔丹敢打赌这人一辈子从来没有离开过农场,经济学教授看起来很无聊,说不定他从头到尾都知道谁是达利,农夫则低头拼命做笔记,“肯莉女士,艾蜜丽画了这幅画吗?”

“她九月底开始动笔,她……她过世的时候还没有百分之百完成。”

“没有吗?但是已经签名了。”

“没错,”美术老师皱着眉头说。“而且下了标题,她显然认为快完成了。”

“你能告诉我们艾蜜丽下的标题吗?”

金·肯莉修长的红指甲轻轻划过骷髅头、宽长的舌头、和眼眶中的朵朵乌云,最后停留在艾蜜丽的签名上方。“在这里,”她指指说。“自画像。”


芭瑞特·迪兰妮撑着下巴,盯了油画好一会,然后叹口气站起来。“我看不出所以然,”她对金·肯莉坦承。“你呢?”

“我不是专家……”金,肯莉开口。

“没错,”芭瑞特插嘴。“但我敢保证辩方已经找到一位专家。你是艾蜜丽的美术老师,你有没有问过她为什么画出这么可怕的画?”

“我提过这幅画跟她往常的作品非常不同,她说这是她那时想画的画。”

芭瑞特在证人席前走来走去。“画家尝试不同媒介和风格,这样很不寻常吗?”

“不。”

“艾蜜丽尝试过雕塑吗?”

“十年级的时候试过一次,为期不长。”

“捏陶呢?”

“一点点。”

芭瑞特略带鼓舞地笑笑说:“水彩画呢?”

“试过。但她偏好油画。”

“但是艾蜜丽有时候会画出不太相称的作品?”

“当然。”

芭瑞特慢慢走向那幅骷髅头的油画。“肯莉女士,艾蜜丽刚开始尝试水彩画时,她的行为举止有什么不一样吗?”

“没有。”

“她尝试雕塑时,你注意到她的行为有任何改变吗?”

“没有。”

芭瑞特举起骷髅头油画。“她画这幅画的时候,你注意到她跟往常很不一样吗?”

“没有,”

“问话完毕,”梅兰妮说,然后把油画放回证物桌,正面朝下。


法院大厅有一长排椅子,好像连结了两个法庭,椅子上每天坐着行色匆匆的律师、等着应讯的人、以及被警告不准彼此交谈的证人们,过去两天以来,麦克跟梅兰妮坐在大厅的一边,葛丝坐在另一边,但今天梅兰妮已经出庭,获准进去法庭旁听,葛丝坐在她通常坐的椅子上拼命试着看报,而不要注意到麦克已经走过来。

他在她身旁坐下,她折起报纸。“你不该,”她说。

“不该怎样?”

“坐在这里。”

“为什么?只要我们不讲到案子就好。”

葛丝闭上眼睛。“麦克,我们周围弥漫着这个案子的气息,怎么可能不讲?”

“你见到克里斯了吗?”

“没有。我今天晚上过去。”葛丝想想说。“你呢?”

“我想不太恰当,”他说。“尤其是如果我今天出庭的话。”

葛丝微弱笑笑说:“你的逻辑很奇怪。”

“你这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你已经帮被告作证,克里斯应该亲自谢谢你。”

“没错。但就因为帮被告作证,所以今晚我说不定出去喝个烂醉,忘掉这一切。”

葛丝在座椅里转身。“别这样,”她边说、边把手搁在他手臂上。

他们同时低头看看,两人都满脸通红。麦克伸手盖住她的手。“要不你今天晚上跟我出去?”他问。

葛丝摇摇头。“我得去探监,”她轻声说。“看看克里斯。”

麦克望向他处。“没错,”他缓缓地说。“我们都该想到孩子。”说完就站起来走向大厅另一边。


“费南女士,”乔丹说。“你是艺术治疗师。”

“没错。”

“你能告诉我们那是什么吗?”他鼓励地笑笑。“新罕布夏州没有太多艺术治疗师。”

事实上,珊卓拉·费南远从加州柏克莱而来。她一头银白色的短发、一身加州阳光的黝黑、还有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心理学博士学位。“我们隶属心理保健行业,经常受雇于机关单位,我们请患者画些特别的东西,比方说房屋、树木、或是人,根据患者的画作以及绘画的风格,我们可以判定患者的心理状况。”

“真了不起,”乔丹真心佩服。“你看看图画就可以判断出某人心里想些什么?”

“当然可以。比方说年纪很小、没办法用言语表达的小孩,我们可以判定他们是否遭到虐待、性侵害等等。”

“你辅导过青少年吗?”

“有时候。”

乔丹走到克里斯身后,一只手故意摆在克里斯肩上。“你曾辅导过非常沮丧、具有自杀倾向的青少年吗?”

“有。”

“你从青少年的画看得出绘者曾遭到性侵害、或有自杀倾向吗?”

“可以,”珊卓拉说。“图画描绘出某些受到压制的下意识情感,有时这些情感太强烈、太原始,没办法用其他方式表达。”

“这么说来,当你碰到一个正在发脾气的小孩,你看了图画就晓得她生命中起了巨变?”

“当然。”

乔丹走到证物桌旁,拿起艾蜜丽十年级时画的母子图。“你能告诉我们这个绘者的心里状态吗?”

珊卓拉从口袋里掏出一副细框猫眼眼镜,把眼镜架上鼻梁。“这看起来像是出自一位调适良好、心情稳定的绘者,你可以看出画中人物的脸庞和双手比例恰当,传达出高度真实感,画中没有不寻常或是夸张之处,而且用色鲜明。”

“好,”乔丹举起骷髅头油画,“这幅呢?”

珊卓拉扬起眉毛。“嗯,”她说。“这幅图画非常不同。”

“你能告诉我们、你从中观察到什么吗?”

“当然。首先,画中有个骷髅头,我马上觉得绘者可能一心想着死亡,更令人担心的是背景中红色和黑色并陈,根据许多艺术心理治疗的研究,这表示绘者有意自杀。还有乌云密布的天空,当我们看到图画中出现云朵、或是下雨时,通常表示绘者心情忧郁或是具有自杀倾向……但更令人不安的是,绘者把云朵画进原本应该有眼睛的地方,眼睛象征一个人的思绪,这位绘者在眼眶中画上乌云,我认为她很可能已经想要自杀。”

她靠向证人席的栏杆。“可不可以……麻烦你把图画拿过来;点?”乔丹拿着油画走过来,把画高举在陪审团和珊卓拉之间。“最令人困扰的是画中的部分细节,这些都符合超现实风格……”

“这有特别意义吗?”

“倒是没有,但画中物件呈现的方式却不太寻常。请看这里,这虽然是个骷髅头,但却有长长的眼睫毛,嘴里伸出的舌头也极为传神。在我看来,这些都传达出性侵害的警讯。”

“性侵害?”

“没错。性侵害的被害人特别喜欢画出舌头、眼睫毛、楔形物品、和皮带。”她眯起眼睛看画,仔细思量。“嗯,骷髅头飘浮在天空。当我们看到画中出现一具没有手、或是身首异处的躯体飘浮在空中,通常表示绘者觉得自己的生命已经失控。他们双脚不着地,逃不开困扰他们的事情。”

乔丹把图画放回证物桌。“费南女士,你若在诊疗时看到这幅图画,你对绘者有何建议?”

珊卓拉·费南摇摇头。“我会非常关切这位绘者的心理状态,特别是忧郁症,甚至自杀,”她说。“我会建议她去看心理医生。”


梅兰妮在椅子上动了动,她已经出庭作证,所以今天是她第一天获准到场旁听。在所有证词中,这名来自柏克莱的女士的证词最让人生气。舌头、眼睫毛、楔形物品。

警讯:性侵害。

她双手紧紧交握在膝上,她清楚想起艾蜜丽日记传达出的情绪——那本藏在衣柜后面、被她烧了的日记。

那本她从头读到尾的日记。

梅兰妮推开同排的人,跌跌撞撞走出法庭,她跑过葛丝·哈特、麦克以及其他众人身旁,直奔洗手间,吐了一地。


“费南女士,你曾就读艺术学院吗?”

“是的,”珊卓拉对着检察官一笑。“好久以前罗,那个时代说不定恐龙依然存在。”

芭瑞特笑也不笑。“申请艺术学院必须附上十五到二十张作品的投影片,对不对?”

“是的。”

“这幅图画可不可能呈现出不同风格、藉此向校方表示申请人的画风广泛?”

“其实校方偏好申请人画风一致。”

“但还是有可能,对不对?”

“是的。”

芭瑞特从她的公事包里拿出两个小小的塑胶方块。“请将这些列为证物,”她边说、边把两张CD摆到证物桌上。“费南女士,这两张CD是从艾蜜丽·戈德房间里拿来的,你能为我们描述一下吗?”

艺术心理治疗师从检察官手中接过CD。“一张是‘死之华合唱团’(Grateful Dead,),”她说。“这张CD很棒。”

“封面是什么?”

“一个骷髅头飘浮在幻觉色彩的天空。”

“另一张CD呢?”

“‘滚石合唱团’。封面是一张大嘴巴、和一根长舌头。”

“费南女士,你见过青少年复制对他们意义重大的艺术作品吗?”

“有,我们经常看到,这是青少年成长的过程。”

“这么说来,这位画骷髅头的绘者,很可能只是复制她几张心爱CD的封面?”

“绝对有可能,”

“谢谢你,”芭瑞特边说边拿回CD。“你提到画中的某些风格令你不安。你能不能列举一个明确的来源证明云朵代表自杀?”

“恐怕不行。我说的不是某一个特定研究,而是多项针对孩童的研究结果。”

“好。你能指出哪一个研究结果显示,嘴巴里伸出舌头暗示性侵害吗?”

“恐怕不行,这也是许多个案的综合报告。”

“这么说来,你也不能确切指出,为什么画中出现红、黑色就表示绘者企图自杀?”

“不能。但我们发现诸如此类的画作中,百分之九十的绘者都有自杀倾向。”

芭瑞特微笑说:“你这么说真是有趣。”她拿出一张海报,把海报高举到乔丹面前。

“抗议!”他马上说,然后走到法官面前。“这到底是什么玩意?”他问芭瑞特。“跟案子又有什么关系?”

“拜托喔,乔丹,这是马格利特的作品,我知道你是艺术白痴,但即使是你也看出来我打算用这张海报做什么。”

乔丹转向法官。“如果我晓得她打算摆出一张该死的马格利特海报,我会事先针对这个画家做些研究。”

“算了吧,”芭瑞特说。“我昨天晚上才想到这回事,请给我一点发挥的空间。”

“如果你在法庭里摆出那张海报,”乔丹说。“我也需要一些发挥空间。庭上,我需要时间找些关于马格利特的资料。”

芭瑞特甜美一笑。“根据你对艺术的了解,等你找好资料,你的当事人可能已经七十岁了。”

“我需要时间研究一下马格利特,”乔丹重复。“他说不定曾经求助于该死的弗洛依德。”

“我同意让检察官继续进行,”帕科特说。

“什么?”芭瑞特和乔丹不约而同地说。

“我准许检方摆出海报,”他说。“乔丹,你传讯了艺术专家作证,不妨让芭瑞特有些发挥空间。”

乔丹踱步回到桌旁,芭瑞特呈上马格利特的海报作为证物。“你晓得这幅画吗?”

“当然,这是马格利特的作品。”

“马格利特?”

“没错,他是个比利时画家,”珊卓拉解释。“他以这幅画为主题做了一系列变化,”她指指海报上男子的黑色侧面影像,男子式样保守的礼帽中满是云朵。

“这幅海报、和麦卡菲先生请你分析的那幅图画,你看得出两者相似之处吗?”

“当然。两者都有云朵,但马格利特作品比较没有那么乌云密布,云朵也不限于眼眶之中,而是充满整个头部,”珊卓拉笑笑。“你怎能不喜欢马格利特呢?”

“显然有人真的很喜欢,”乔丹喃喃说。

“马格利特接受心理谘商吗?”

“我不知道。”

“他画了这幅画之后,有没有去看心理医生?”

“我不知道。”

“他画这幅画的时候沮丧吗?”

“我无法判定。”

芭瑞特一脸嘲弄转向陪审团。“你的意思是说,艺术心理治疗无法做出定论?换句话说,你看到一张图画,画中若出现吐出的舌头,你没办法百分之百确定绘者是否曾遭受性侵害?有人如果在眼眶中画了乌云,你也没办法百分之百确定她是否想自杀?费南女士,这样说对不对?”

“没错,”珊卓拉坦承。

“我还有一个问题,”芭瑞特说。“在艺术心理治疗中,你指示小孩或是青少年画画,而没有让他们自由发挥,对不对?”

“是的。我们请他们画房子、人、或是风景等等。”

“大部分艺术心理治疗的研究,是不是根据这些指示?”

“没错。”

“你为什么下达指示?”

“因为观察创作过程是艺术心理治疗的一环,”珊卓拉解释。“创作过程跟完成的作品一样重要,两者都有助于分析患者的困扰。”

“你能举个例子吗?”

“当然。我们请一个小女孩画她的家庭,她画到爸爸的时候若稍有犹豫、或是完全没画他的下半身,这可能表示她遭受性侵害。”

“费南女士,你亲眼看到艾蜜丽·戈德画那个骷髅头吗?”

“没有。”

“你下达指令、叫她画自画像吗?”

“没有。”

“这么说来,你今天才第一次看到这幅画,你针对它所做的推论可不可能受到影响?比方说变得比较不确定?”

“我想可能。”

“艾蜜丽·戈德画这幅画的时候,可不可能从未遭到性侵害,也没有自杀倾向9说不定她只是跟马格利特先生一样,作画当天心情不太好?”

“可能吧,”珊卓拉说。“但话又说回来,这幅画进行了好几个月,难不成她连续好几个月都心情不好?”

芭瑞特听到这番意想不到的辩白,双唇不禁紧绷。“轮到你了,”她对乔丹说。

“庭上,我要覆问,”乔丹说。他站起来走向珊卓拉。“你告诉迪兰妮小姐,画中这些令人不安的表达方式,没有任何一项能让你百分之百确定艾蜜丽曾经遭到性侵害、或是想自杀,她可能只是尝试不同画风,希望能进得了索邦大学。但根据你的专业了解,这种可能性有多大?”

“相当低。这幅画中有很多奇怪之处,如果只有一、两个地方,”珊卓拉说。“比方说融化中的时钟、或是脸中央有个苹果,我会认为她尝试超现实主义的画风。但你可以用其他方式表现画风,没必要画出一些让艺术心理治疗师毛骨悚然的东西。”

乔丹点点头,然后走向证物桌、慎重拿起马格利特的海报。“如果这场审判证实了什么,那就是我对艺术一窍不通。”珊卓拉对他笑笑。“你们绝对已经让我屈居下风,我姑且相信你和迪兰妮小姐吧。这张海报是马格利特的作品?”

“没错,他是个非常杰出的画家。”

乔丹不解地抓抓头。“我看不太出来,说真的,我不会把这张海报挂在我家里。”他边说,边转身对着陪审团举高海报。“即使像我这种艺术白痴也知道梵谷割下自己耳朵、毕卡索画中的人物脸部扭曲等等,艺术家通常相当情绪化,马格利特有没有看心理医生呢?”

“我不知道。”

“说不定他心理状态不太稳定?”

“我想可能吧。”

“说不定他曾遭到性侵害?”

“也有可能,”珊卓拉说。

“很不幸地,”乔丹继续说。“我没有时间研究马格利特,但你的意思是说,从一位艺术心理治疗师的观点而言,他似乎有些心理问题,对不对?”

珊卓拉笑笑说:“没错。”

“你告诉迪兰妮小姐,你大部分时间请患者画一幅特定的图画。这么说来,你从来没有随便拿起一幅图画、依此判定这个孩子是不是有问题吗?”

“不,但我们偶尔会观察患者的任何一幅作品。”

“比方说,小孩家长们带过来的画作?”

“是的。”

“你能从这类图画中判定孩子是否有问题?”

“通常可以。”

“你的意思是说,你从随便一幅画作中看得出问题,稍后也证实绘者确实需要帮助?准确度有多高?”

“是的,大概百分之九十,”珊卓拉说。“我们相当谨慎。”

“不幸的是,”乔丹说。“艾蜜丽无法照着你的指令画画,如果她能的话,你说不定可以帮助她。尽管如此,你看过她的画作,身为一位合格的艺术心理治疗师,你担心她的心理健康吗?”

“是的,我确实担心。”

“问话完毕,”乔丹坐下、对克里斯笑笑。

“庭上,我要再度诘问。”芭瑞特站到珊卓拉·费南面前。“你刚才跟乔丹先生说,你偶尔根据一幅没有经过指示而画出的图画、做一些初步评估?”

“没错。”

“你也说画中如果出现令人不安的图像,百分之九十的绘者都有急需解决的心理问题?”

“是的。”

“其他百分之十呢?”

“嗯、”珊卓拉说。“通常没事。”

芭瑞特笑笑说:“谢谢。”

琼安·博瑞特是个平凡的中年妇女,一双绿眼睛闪耀着梦幻的光彩,显示出她花了好多时间想像自己是世界文学名着的女主角,说不定甚至想像自己和最喜欢的男学生为伴。坐上证人不到几分钟,这位克里斯的英文老师已经告诉大家,克里斯不但是她心爱的学生,而且说不定是本世纪下一个伟大的思想家。乔丹不禁露齿一笑,博瑞特太太不在证人席时,唯一的道具只有黑板和一排排书桌,远不及像在法庭上一样具有戏剧效果。

“克里斯是怎样的学生?”

琼安·博瑞特在胸前合起手掌。“他非常优秀,我想我没有给过他低于A的成绩。他是那种老师们会在教职员休息室谈论的学生,你知道的,比方说:‘这学期谁帮克里斯·哈特上社会学?’等等。”

“他去年秋天在你班上吗?”

“是的,上了三个月的课。”

“博瑞特太太,你认得这个吗?”乔丹举起一份打字工整的作业。

“认得,”她说。“这是克里斯在大学英文先修班的作业,他十月最后一个星期交的。”

“什么作业?”

“议论文的写作技巧。我请学生们找一个时下最热门、颇具争议性的话题,然后根据个人信念评判正反观点,学生们必须陈述论点,找出佐证,反驳对方,作出结论。”

乔丹清清喉咙。“我的写作几乎跟艺术一样糟糕,”他带点羞怯说,神情相当迷人。“你能再为我解释一次吗?”

博瑞特太太傻傻一笑。“他们必须选择一个主题,陈述正反两方意见,然后下结论。”

“啊,”乔丹说。“这下我就懂了。”

“大部分大二的学生都做不到,但克里斯表现得好极了。”

“博瑞特太太,你能告诉我们克里斯选择的主题吗?”

“堕胎。”

“他站在哪一方?”

“他反对堕胎。”

“学生们必须真心赞同他们陈述的论点吗?”

“是的。有些人当然不是,但在写作过程中,我跟克里斯碰了几次面,从跟他的谈话中,我可以告诉你,他相当坚持自己的信念。”

“博瑞特太太,请你念念第四页最下方做记号的地方,好吗?”

英文老师把作业举到一段距离之外,眯起眼睛。“其实,根本没有所谓的‘选择’。缩减某人的性命是违法行为,事实就是如此。辩称胎儿不是生命无异是强词夺理,因为等到大部分堕胎手术进行时,所有的人体器官已经成形:辩称堕胎是女人的权利也不成理,因为那不仅是她的身体,也攸关另一个人的生命。”她抬头看看,等待指示。

“你说得没错:文章里说的确实很清楚。博瑞特太太,你认为克里斯·哈特可能因为女朋友怀孕,所以杀害她吗?”

“抗议!”芭瑞特说。“她是英文老师,不会读心术。”

“我准许被告律师继续,”柏科特回答。

乔丹瞄了芭瑞特一眼。“博瑞特太太,你要我重复一次问题吗?你认为克里斯·哈特可能因为女朋友怀孕,所以杀害她吗?”

“不,他绝对不会这样做。”

乔丹的酒窝乍现。“谢谢,”他说。

琼安·博瑞特瞪着他,叹口气说:“不客气。”


芭瑞特马上站起来。“我跟麦卡菲先生不一样,”她说。“我以前非常喜欢作文课,克里斯似乎也很喜欢,他显然是你最欣赏的学生之一。”

“没错。”

“你没办法想像他做出诸如谋杀之类的可怕事情。”

“绝对无法想像。”

“根据那篇令人佩服的文章,你也无法想像他会夺走小宝宝的生命、或是冷酷地射杀他的女朋友,对不对?”

“没错。我无法想像他杀害任何人。”

“甚至他自己?”

“喔,”博瑞特太太猛摇头。“当然不可能。”

“嗯,让我重复一下几个事实。”芭瑞特扳着手指数数。“他不会夺走任何人的生命,他不会杀害艾蜜丽,他不会让艾蜜丽自杀,他当然也不会自杀。但从另一方面而言,案发现场有具尸体,克里斯招认艾蜜丽打算自杀,他也想跟着做,各种证据也显示他在案发现场。”她的头稍微一偏。“博瑞特太太,你怎么解释呢?”

“抗议!”乔丹大喊。

“撤回,”芭瑞特说。

午餐时,克里斯被带到楼下警长办公室里的监禁牢房,乔丹帮他买了一个火鸡肉三明治,然后坐到牢房外面的塑胶摺叠椅上吃自己的一份。“我替她难过,”克里斯吃得满嘴食物。“我是说博瑞特太太,”

“她是个好人。”

“没错。不像那个检察官,”

乔丹耸耸肩。“职业不同,作风也不一样,”他说。“我在检察官办公室工作时,跟她一样凶狠,”

克里斯微弱地笑笑。“你是说你现在刚好相反、变得心软了?”

“喂,”乔丹把手贴上牢房的铁栏杆。“你该不会开始怀疑我吧?”克里斯没回答,乔丹轻蔑地说:“你们这小信的人哪。”

克里斯听了抬起头来,一脸严肃。“我有信仰,”他说。“我只是不确定自己相信什么。”他把没吃完的三明治放在锡箔纸上,包成一团丢掉。“如果我被判有罪怎么办?”他问。

乔丹迎上他的凝视。“你得出席判刑听证会,”他说。“然后根据刑期被移送到康科特。”

“就这样?”

“不,我们会提出上诉。”

“上诉得花好多时间,而且可能没有结果。”

乔丹低头看看三明治,三明治忽然跟木屑一样难以下咽。他不置一词。

“你知道吗?”克里斯说。“你不想听我说实话,我却只想听你说实话。”他转头,伸出拇指轻刮铁栏杆。“但我想我们都没让对方满意。”

“克里斯,”乔丹说。“我不喜欢给人无谓的期望,但我们还有两位最好的证人。”

“然后呢?”

乔丹盯着克里斯,脸上毫无表情。“我不知道。”


那天下午史蒂芬妮·纽威尔坐上证人席时,法庭里起了小小骚动,有个坐在后排的人对她丢了一颗烂番茄,而且大喊:“杀人犯!”,番茄打到她衬衫上,这人则夺门而出。法院暂时休庭,史蒂芬妮利用这段时间换上干净的衬衫,警方也过来处理这场小规模的反堕胎示威。等到史蒂芬妮·纽威尔重新坐上证人席、陈述自己的经历时,大部分的陪审团员都已推论出艾蜜丽·戈德曾到“家庭计划中心”寻求堕胎。

“我是辅导人员,”她说。“被指派处理艾蜜丽的案子。”

“你有她的档案吗?”乔丹问。

“有。”

“你什么时候见到艾蜜丽?”

“第一次是十月二日。”

“那次会面时做了什么?”

“我初步访问艾蜜丽,跟她解释验孕测试的结果、以及各种可行方案。”

“下次会面是什么时候?”

“十月十日。堕胎之前需要经过谘商,费用也在那时支付,我们也得知道手术时没有人陪同。”

“比方说孩子的父亲?”

“没错。如果是青少年的话,则是她们的父母。但是艾蜜丽表示她爸妈并不支持,她没有告诉宝宝的父亲,也不打算跟他说。”

“你听了有何反应?”

“我跟她说她最好跟孩子的爸爸讲,身边才多个人关照。”

“你们什么时候再碰面?”

“十月十一日,也就是排定堕胎的那一天。辅导员在手术进行之前、当中、以及之后都在场,提供必要的心理协助。”

乔丹走向陪审团席。“她堕胎了吗?”

“没有。某件事情让艾蜜丽非常不高兴,结果她决定不堕胎。”

乔丹手肘靠在陪审团席的栅栏上。“这种状况很奇怪吗?”

“喔、不,其实经常发生。很多人在最后一刻改变心意。”

“她决定留下宝宝之后,你怎么说?”

史蒂芬妮叹口气说:“我建议她告诉孩子的父亲。”

“她反应如何?”

“她变得更生气,所以我就不提了,”史蒂芬妮说。

“纽威尔女士,你什么时候最后一次见到艾蜜丽·戈德?”

“十一月七日,也就是她过世的那天下午。”

“那天你们为什么会面?”

“我们之前就约了会面。”

“那天艾蜜丽·戈德心情不好吗?”

“抗议,”芭瑞特说。“纯属臆测。”

“驳回,”帕科特说。

“你觉得艾蜜丽·戈德看起来难过吗?”乔丹重新措辞。

“确实很不开心,”史蒂芬妮说。

“她有没有跟你说为什么?”

“她说她觉得已无选择余地,她不知道该拿这个宝宝怎么办。”

“你怎么跟她说?”

“我重申她应该告诉孩子的爸爸,他说不定能提供超出她预期的协助。”

“你们花了多久讨论该不该告诉宝宝的父亲?”

“那次会面大部分都在讨论这件事……大概一小时吧。”

“在你看来,她那天离开你的办公室时,是否已经打算告诉孩子的父亲呢?”

“不,我说什么都无法改变她的心意。”

“在你认识她的五个星期里,艾蜜丽是否曾经犹豫该不该把此事告诉孩子的父亲?”

“不。”

“你们最后一次会面之后,你有任何理由认为她会改变心意吗?”

“不,我没有。”

乔丹坐下。“轮到你了,”他对芭瑞特说。

芭瑞特走向证人席。“纽威尔女士,你跟艾蜜丽在十一月七日会面?”

“是的。”

“什么时候?”

“她约了下午四点,也就是四点到五点。”

“你晓得艾蜜丽·戈德那天晚上十一到十二点之间过世吗?”

“晓得。”

“你们四点到五点之间碰面,嗯……”芭瑞特轻点下巴。“那就是六小时之前。在这六小时之间,你在艾蜜丽身边吗?”

“没有。”

“你见过克里斯吗?”

“没有。”

“在她死前的六小时之内,他们讲话的时候你在场吗?”

“没有。”

“这么说来,纽威尔女士,”芭瑞特说。“艾蜜丽可不可能最后还是决定告诉克里斯?”

“嗯……我想可能吧。”

“谢谢,”芭瑞特说。


麦克·戈德像死刑犯似地走向证人席。他直视法官,刻意不看走道左边的梅兰妮、以及右边的詹姆斯·哈特,他坐定、对着《圣经》宣誓之后,马上看着克里斯,他心想:我这么做是为了你。

他打心里无法想像克里斯会谋杀他女儿。就算检方让克里斯手里拿着冒烟的枪,麦克依然不相信克里斯是凶手。但他心里依然存有一丝怀疑,而且日益加重。这个小小的声音问道:你怎么知道克里斯是清白的?而他也确实无从得知。除了克里斯和艾蜜丽之外,没有人晓得真相,而克里斯说不定真的犯下令人难以想像的罪行,正因如此,所以他决定不遵照乔丹·麦卡菲的指示。

四个晚上之前,麦克和乔丹碰面商讨证词。“你如果直接了当告诉陪审团克里斯没有杀害你女儿,”乔丹说,“那么克里斯就很有机会获释。”

麦克同意考虑看看。但如果是他呢?那个小小的声音说:如果是他呢?

现在他瞪着这个女儿最心爱、跟她有了个宝宝的男孩,心里暗自为不打算说出口的话而致歉。


“戈德先生,”乔丹轻声说。“谢谢你今天出席。”麦克点点头。“为被告作证,感觉肯定很奇怪。”乔丹加了一句。“毕竟这个审判攸关谋杀,而被告被控谋杀你女儿。”

“我知道。”

“请问你为什么决定为被告作证?”

麦克舔舔嘴唇,脑中机械性地寻求他和乔丹演练过的答案。“因为我了解克里斯、就跟我了解自己的女儿一样。”

“戈德先生,我会尽量简短,也会尽量不伤你的心。你能描述一下你和艾蜜丽的关系吗?”

“我跟她很亲,她是我唯一的孩子。”

“请跟我们说说克里斯吧。你怎么认识他?”

麦克坐得笔直,眼睛直视克里斯。“我从他出生那一天就认识他了。”

“克里斯和艾蜜丽差几岁?”

“三个月。事实上,克里斯的妈妈帮我太太接生……我有点迟了,我还没赶到医院,克里斯就已经在我女儿身边。”

“你看着他们长大?”

“没错。他们从出生就共用婴儿车,几乎形影不离,克里斯常在我家进进出出,艾蜜丽也在他家跑来跑去。”

“他们什么时候从朋友变得……更进一步?”

“艾蜜丽十三岁时,他们开始约会。”

“你对这件事感觉如何?”乔丹问。

麦克翻弄运动夹克的衣袖。“当爸爸的对此有何感受?”他低头沉思。“我想保护她,她始终是我心爱的小女儿:但艾蜜丽迟早必须探索人生的真相,而除了克里斯之外,我想不出其他最佳伴侣。她迟早会长大,而我了解、也信任克里斯。我当然信得过他,所以才把最宝贵的女儿托付给他,其实我已经把女儿托付给他好多年了。”

“你觉得他们的关系如何?”

“他们非常、非常亲,我想比一般青少年情侣都亲。他们无时无刻跟对方分享心事,天啊……我想不出艾蜜丽有什么事情没跟克里斯说,他是她最好的朋友,她也是跟他最亲近的人,如果他们打算关系提升到比较成人的层面,说不定也是时候了。”

“她花多少时间跟克里斯在一起?”

“好多时间,”麦克微弱地笑笑。“似乎醒着的时候都跟他在一起。”

“克里斯见到艾蜜丽的时间比你多,这样说合理吗?”

“没错。”他苦笑。“我猜我见到她的次数、跟其他青少年的父母差不多。”

乔丹笑笑。“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家里也有一个,最起码我希望他人在家里。”他走向证人席。“这么说来,你不常见到艾蜜丽,但你依然觉得跟她很亲?”

“绝对是的。我们总是一起吃早餐,而且边吃边聊。”

乔丹放缓语气。“戈德先生,你知道你女儿有性生活吗?”

麦克顿时脸红。“我……我想过,但做爸爸的都不想知道。”

“艾蜜丽会跟你讨论这方面的事吗?”

“不会。我想她跟我一样不自在。”

乔丹把手伸向证人席的栅栏,拉近自己和麦克之间的距离。“她跟你说她怀孕了吗?”

“我一点都不晓得。”

“就你所知,她告诉你太太了吗?”

“没有。”

“她跟你和你太太很亲,但却没有告诉你们?”

“没有,”麦克抬头看看乔丹。“我想艾蜜丽不会把这种事情告诉任何人。”

“这么说来,艾蜜丽没有提到她怀孕。她有没有跟你说她不开心?”

“没有,”麦克吞吞口水,他晓得迟早会谈到这点。“我也没注意到。”

“她经常跟克里斯在一起,所以你不常见到她……”

“我知道,”麦克嘶哑地说。“但这不是藉口。她胃口不太好,申请学校以及其他事情也给她很大压力,我以为……我以为她只是太忙。”他伸手拿起桌上帮证人准备的开水啜饮一口,用手背擦擦嘴。“我一直在想,”他轻声说。“我会找到一张让我看了好过一点的字条,但我没找到。

“失去女儿让我非常伤心,这辈子没有任何一件事更让我难过。因为我非常难过,所以我想怪罪其他人。如果我和我太太说:‘哪有什么徵兆,她没有自杀倾向,她是被人谋杀的’,这样一来……我、我太太、以及全天下可能碰到同样事情的父母,心里可能好过一点。”麦克转向陪审团。“当爸爸的应该看得出女儿想自杀、或是心情不好,对不对?但我没看出来。如果我能责怪另一个人,那么整件事就不是我的错,我女儿之所以会死,也不是因为我没留心、或是没有仔细观察。”他伸手扒过银白的头发。“我不知道那天晚上在旋转木马场发生了什么事,但我知道我不能因为不想心怀愧疚,所以怪罪他人。”

乔丹先前屏神聆听,现在放心叹了口气,麦克表现的比他预期中好,他觉得相当乐观,决定再多问一点。“戈德先生,”他说。“我们现在面临两种状况:谋杀或是自杀。我知道两者都令你难以接受,但事实依然是事实:你女儿已经死了。”

“抗议,”芭瑞特说。“被告律师有问题想问证人吗?”

“庭上,我快要讲到重点了,请给我一点余地。”

“驳回,”帕科特说。

乔丹又转向麦克。“你说你像了解自己女儿一样了解克里斯。你认识克里斯一辈子了,而且长久见证了他们的关系,在你看来,这是谋杀、还是自杀?”

麦克伸手蒙住脸。“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乔丹瞪着他。“戈德先生,那你知道什么呢?”

麦克久久一语不发。“少了我女儿,克里斯不会想要活下去,”麦克终于说。“我也知道即使受审的是他,他却不该是唯一受到谴责的人。”


芭瑞特·迪兰妮不喜欢麦克·戈德。他似乎从一开始就无法接受隔壁家的男孩杀了他女儿的事实,她第一次跟他碰面就不喜欢他,当她发现他答应为被告作证,她对他更无好感,现在听了他在证人席上的一番自责,她更是完全无法忍受。

“戈德先生,”她勉强装出同情的模样。“真抱歉你今天得出席。”

“迪兰妮小姐,我也是。”

她在证人席前走来走去,直到与陪审团平行为止。“你说你跟艾蜜丽很亲,”她说。

“是的。”

“你也说你跟你女儿相处的时间、比不上她跟克里斯相处的时间,”麦克点点头。“你说你不知道她不开心。”

“不知道。”

“你不知道她怀孕。”

“不知道。”

“你还说她什么都告诉克里斯。”

“没错。”

“你无法想像艾蜜丽有什么事情没跟克里斯讲。”

“没错。”

“这么说来,她肯定告诉克里斯她怀孕罗?”

“我……我不知道。”

“是,或不是?”

“我猜是吧。”

芭瑞特点点头。“戈德先生,你说你非常了解克里斯,所以今天才出庭作证。”

“没错,”

“但这场审判关系到你女儿、以及她发生了什么事,不管她是自杀或他杀,诚如麦卡菲先生所言,两者都令人伤心。很不幸地,受审的是你的邻居:更不幸地,离开人间的是你女儿。但是陪审团其实只有两个选择:有罪或是无罪。戈德先生,你也是。”她深深吸口气。“你真的能想像你女儿拿起手枪、举到自己额头、扣下扳机吗?”

麦克闭上双眼,为了艾蜜丽,他照着检察官的话想像,脑海中再度响起那个挥之不去的声音。他想像艾蜜丽漂亮的脸庞,琥珀色的双眼缓缓闭上,枪紧贴着她的太阳穴:他想像那只握着枪的手,如此决然、绝望、痛苦,但他却不确定握着枪的是艾蜜丽。

他感到热泪夺眶而出,整个人不禁缩在椅子里,好像想要保护自己似地。

“戈德先生,你真的能想像吗?”检察官逼问。

“不能,”他轻声说。他摇摇头,眼泪泌泌流下。“我不能。”

芭瑞特·迪兰妮转身面向陪审团。“这么说来,”她问。“我们该怎么想呢?”


对克里斯而言,换下出庭时衣物好像脱了一层皮。他脱下西装和长裤,穿上监狱的制服,感觉似乎褪下文明的外壳,再度赤裸裸回到牢房。刚从法庭回到监狱的第一个钟头,他不跟任何人说话,其他犯人也刻意回避。他吸进牢里窒碍的空气,吸到肺部涨得满满地,也得重新适应狭窄的牢房,然后他才能摆出过去七个月来培养出来的冷漠、漠然、和无动于衷。

他走进休闲室,感觉众人窃窃私语,其中几个人偷偷瞪他一眼,然后继续看着电视、墙壁、或是一排排置物柜。克里斯在牢里待得够久,深知大伙不会招惹正在出庭受审的犯人,但这时他觉得大伙的反应格外不同:他们不是不理他,而是不让他知道某件事情。

他走向坐在桌旁的一群人。“怎么了?”他直接了当地问。

“你没听说吗?史提夫昨天晚上在州监狱用两条该死的鞋带上吊了。”

克里斯摇摇头,试图厘清思绪。“他怎样?”

“老兄,他死了。”

“不,”克里斯从盯着他看的一群囚犯身旁退后两步。“不。”然后很快走回一个月前他跟史提夫同住的牢房。

他脑海中史提夫的模样、比他记忆中的艾蜜丽更清晰,他想到史提夫被移送到州监狱之前所说的话:州监狱的囚犯们对谋杀小孩的人可是毫不留情。

说不定再过几天,他也会被移送到州监狱。

他躲到毯子下,伤心而恐惧地偷偷颤抖,直到控制室通知他有访客。


葛丝一等克里斯靠得够近,马上抱住他。“乔丹跟我说进行得还不错,”她帮他打气。“好得不能再好了。”

“你又不在那里,”克里斯身子一硬。“况且他还能说什么?他能说你们的钱花得不值得吗?”

“嗯,”葛丝在椅子上坐定。“他没有理由骗我们。”

克里斯低下头,揉揉太阳穴。“是喔,圣人乔丹,”他喃喃说。

会客室里没有别人,葛丝通常早到一点,但今天她得从法庭赶回家帮凯特准备晚餐,然后再赶过来探视克里斯,克里斯似乎相当烦躁,葛丝谨慎偷瞄他。“你还好吗?”她问。

他揉揉双眼,对她眨眨眼。“好,”他说。“好极了。”说完就用指尖敲敲桌子,抬头看看驻守在楼梯旁的狱警。

“乔丹说我是重要证人,”葛丝说。“他说陪审团会被我感动,将你无罪开释。”

克里斯抖了一下。“听起来像是他会说的话。”

“你今晚似乎很紧张,”葛丝说。“麦克今天帮了你一个大忙,乔丹到目前为止表现得也很好,你也知道我会尽全力让你无罪开释,你晓得吧?”

“妈,你有没有想过?”克里斯回答。“陪审团或许不在乎你说什么,他们说不定已经打定主意。”

“别这么说,司法制度不是这么回事。”

“你哪晓得司法制度是怎么回事?我在牢里待了将近一年、就为了等着开庭,这样合理吗?我的律师从来没问我:‘喂、克里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样合理吗?”他蓝色的双眼冷冷盯着葛丝。“妈,你想过这些吗?再过一天,审判就结束了。等我被法警带走、剩下的这辈子都关在牢里,你要把我的房间改漆成什么颜色?你有没有想过我到了四十、五十、甚至六十岁,在一个跟衣柜一样大的牢房里蹲了几十年之后,我会变成什么德行?”

说完他已全身发抖,葛丝看着他发狂的双眼,深知儿子近乎惊慌。“克里斯,”她安慰他。“不会糟到那种地步。”

“你怎么知道?”他啜泣。“你他妈的怎么知道?”

葛丝从眼角瞥见狱警朝着他们向前一步,她轻轻摇摇头,狱警才退回楼梯旁。克里斯满脸通红,全身发抖,她温柔地摸摸克里斯的手臂,试图掩饰自己的惶恐。她知道一个十八岁的孩子坐在法庭里、等着一群陌生人决定他的命运,心里一定非常紧张,詹姆斯说的没错:克里斯在法庭里戴上了面具。光是镇定坐着,而没有濒临崩溃,就足以显示儿子的决心和人格。“甜心,”她说。“我了解这一切为什么让人害怕……”

“不、你不了解!”

“我了解,我是你妈妈,我了解你。”

克里斯慢慢转过头来,彷佛一只蓄势待发的蛮牛。“是吗?”他说。“你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你依然是我心爱的儿子:我知道你承受得了这件事,正如你应付得了其他事情:我知道陪审团不会把一个无辜的人定罪。”

克里斯的头摇得好厉害,葛丝的手被摇得甩开。“妈,你知道吗?”他轻声说。“我开枪射了艾蜜丽。”他低声啜泣,然后起身走向楼梯旁的狱警、让狱警把他安全送回牢里。

葛丝好不容易在控制室签退,她蹒跚经过开门的狱警,一路走到车旁,然后跪在停车场上大吐特吐。我是你妈妈,她刚才说,我了解你,但她显然不了解。她用外套衣袖抹抹嘴巴,坐到驾驶座上,盲目地发动引擎,但却发现自己的状况最好不要开车。克里斯说得很清楚:他开枪射了艾蜜丽。过去几个月来,葛丝驳斥众人的闲话和毁谤,甚至指责詹姆斯无动于衷,结果却只证明自己的愚蠢。

她脑海中赫然浮现一幅幅画面:克里斯躺在医院,衬衫上沾满了鲜血:克里斯不愿跟费因斯坦医生谈;克里斯松了一口气说,他从来没想过要自杀。她把头靠在方向盘上,轻声叹息。克里斯,天啊,克里斯杀了艾蜜丽。

她怎么没有看出来?

她发动引擎,慢慢开出监狱的停车场。她可以告诉詹姆斯,詹姆斯会晓得怎么处理……不、她不能告诉詹姆斯,因为他会告诉乔丹·麦卡菲。虽然葛丝对于刑事辩护所知甚少,但她也晓得最好不要告诉乔丹,她决定回家之后假装今晚没来看儿子,隔天早上,情况自然有所改观。

然后她将出庭作证。


司法制度中,你有豁免权可以不作出对先生不利的证词:但你却无法凭藉任何理由,拒绝作出对孩子不利的证词。葛丝觉得好奇怪,因为孩子有着你的笑容、你的眼睛,最起码血脉里留着你的血:若有必要,葛丝作出对詹姆斯不利证词的机率、比她作出对克里斯不利证词的机率高出十倍,在她混乱的思绪中,这可不是做伪证,而是母亲的责任。

她穿了一件石榴色的洋装,轻薄的衣袖让大家更清楚看出她不自主地发抖。葛丝勉强挤出微笑,她确信自己只要一放松,马上会说出先前获知的那件事,所以一点也不敢放松。她坐在法庭的双层门外,乔丹刚通知她,她将是今天第一个、也是唯一被传讯出庭的证人。法警面无表情地站在她对面。

门忽然开了,她被带着走过一排排旁听席,她始终低头盯着自己双脚。坐上小小的证人席时,她心想:克里斯将被关一辈子的牢房,比这里大得了多少?

她知道乔丹要她一坐定就看着克里斯,但她却盯着自己的大腿。她感觉坐在左前方的儿子跟她一样紧张,但她如果抬头看他,她晓得自己一定失声痛哭。

一本厚厚、磨损的《圣经》猛然被推到她面前,法庭书记官指示她把左手放在《圣经》上、举起右手。“你愿意向神发誓,一切据实禀告,毫不欺瞒?”

向神发誓。走进法庭之后,葛丝首度迎上儿子的目光。“是的,”她坚定地说。“我愿意。”


乔丹不知道葛丝·哈特究竟出了什么事。每次见到她,她似乎总是沉着镇定,甚至连警方拿着拘票上门带走她儿子的那天晚上也不例外。她虽然个性有点冲动,但一头红色卷发的她,依然美丽动人。今天,他最需要她表现出完美的一面,但她却一团糟。她匆匆忙忙编了发辫,发丝七零八落,而且脸色苍白,没有上妆,指尖也咬得参差不齐。

每个人坐上证人席的表现都不一样。有些人哗众取宠,有些人似乎深感震慑,大部分人表现得中规中矩,葛丝·哈特看起来却似乎非常不想出庭作证。

乔丹打起精神走向她。“为了纪录所需,请说出你的姓名和地址,好吗?”

葛丝靠向麦克风。“奥葛丝塔·哈特,”她说。“班布里奇市伍德哈洛街三十四号。”

“你怎么认识克里斯?”

“我是他母亲。”

乔丹背向陪审团和芭瑞特·迪兰妮,对着葛丝笑笑,希望帮她放松一点。放轻松,他以嘴唇示意。“哈特太太,请跟我们说说你儿子。”

葛丝紧张地环顾法庭四周,梅兰妮一脸阴沉坐在一边,她身旁的麦克双手交握在膝上,詹姆斯坐在法庭另一边,正对着她微微点头。她紧张地抿抿嘴唇。“克里斯……游泳游得很好,”她终于说。

“游得很好?”乔丹顺着她的话继续问。

“他是学校两百公尺蝶式的纪录保持人,”她草草说。“他爸爸和我都以他为傲。”

乔丹趁她离题太远之前赶快发问:“你觉得你儿子有责任感、值得信赖吗?”

他可以感觉到身后的芭瑞特一脸疑惑,她显然正考虑该不该抗议乔丹引导证人。“喔、没错,”葛丝神情紧张,低头看着大腿。“克里斯向来比同年龄的孩子成熟。我可以把我的……”她突然停下来。“……生命托付给他。”

“你认识艾蜜丽·戈德,”乔丹这下也感到困惑,但他必须阻止葛丝说出陪审团不需要知道的事情。“你认识她多久了?”

“喔、”葛丝轻声说,双眼迎上旁听席中梅兰妮的注视。“我是梅兰妮·戈德的生产教练,我比梅兰妮还先见到艾蜜丽。”

谢天谢地,乔丹心想。“戈德一家住在隔壁多久了?”

“十八年,”葛丝说。“克里斯和艾蜜丽大部分时间都像连体婴一样形影不离。”

“你的意思是说,他们两人从来没分开?”

“没错,”葛丝平静地说。“他们简直就像双胞胎。”这么说来,究竟出了什么事?她心想,问题不断在她脑中盘旋,“他们以前有自己的语言,而且时常溜出去找对方……”

这么说来,究竟哪里出了什么事?

“……常常帮对方说话……”

乔丹点点头。“你跟艾蜜丽的父母也很亲?”

“我们以前交情很好,”葛丝沉重地说。“就跟自家人一样。克里斯和艾蜜好像兄妹似地一起长大。”

“他们什么时候变成男女朋友?”

“克里斯十四岁的时候,”葛丝说。

“你和戈德夫妇赞成吗?”

“我们都巴不得呢,”她喃喃说。

“你认为克里斯爱艾蜜丽吗?”

“我知道他爱她,”葛丝断言。“我晓得。”但她又想到她对麦克的感觉,虽然她受到他的吸引,但那种想要抽身的感觉却同样强烈。说不定当两人从兄妹之情转变为男女朋友,感情与承诺随之大增,那种感觉太亲密,让人感到相当不自在,或许因为如此,所以你没办法跨出那一步。艾蜜丽就有这种感觉吗?

乔丹眯起眼睛,他忽然看出问题的症结:葛丝始终回避克里斯,事实上,她似乎不愿看他,陪审团当然会注意到这一点。“哈特太太,”乔丹说。“请你看看你儿子,好吗?”

葛丝慢慢转头,她深深吸了口气,决然瞪着克里斯,同时很快抑制住眼角的泪水。“这个男孩,”乔丹继续说。“这个你认识了十八年的男孩,他会伤害艾蜜丽·戈德吗?”

“不会,”葛丝轻声说,眼光悄悄从儿子身上移开。泪水从她眼角滴落,她用手背很快地抹去泪水。“不会,”她颤抖地重复。

她感觉克里斯默默哀求她看看他,她抬头迎上他的注视,却看到陪审团看不到的一面:他眼神中带着苦楚,双唇痛苦紧闭,静静看着母亲替他说谎。

“我知道这对你相当困难,”乔丹走向证人席,一只手轻抚葛丝的手臂。“但我只剩下一个问题,依你之见……”

葛丝知道他想问什么,她已经跟乔丹演练过了,昨晚也想了千百次。她闭上眼睛,等着他说出那个即将让她作出伪证的问题。

“不。”

一听到那个粗嘎、痛苦的声音,葛丝马上睁开眼睛,乔丹转身瞪着克里斯·哈特,法官和检察官也不约而同看着他。“别问了,你不要再问了。”

帕科特法官眉毛纠成一团。“麦卡菲先生,”他说。“请你控制一下你的当事人,好吗?”

乔丹很快走到克里斯旁边,紧紧抓住他的手臂。“你究竟在干什么?”乔丹背对着陪审团说。

“乔丹,”克里斯急迫地说。“我得跟你谈谈。”

“我还有一个问题,然后我会要求暂时休庭,好吗?”

“不行,我现在就得跟你谈谈。”

乔丹深深吸口气,他抬起头来,看来似乎一切如常,多年的训练让他得以隐藏心中强烈的怒意。“庭上,我可以跟你谈谈吗?”

芭瑞特一头雾水,跟着他走到法官面前。“庭上,”乔丹说。“我的当事人说他必须马上跟我谈谈。我们能不能休庭几分钟?”

帕科特法官皱眉说:“这件事最好真的很重要。你有五分钟的时间。”


他们来到一个比克里斯牢房大不了多少的小房间里。“好吧,”乔丹显然非常生气。“到底怎么回事?”

“我不想让我妈出庭作证,”克里斯说。

“怎么行?”乔丹大怒。“她是对你最有利的证人。”

“撤掉她。”

“克里斯,我只剩下一个问题,陪审团必须听你妈妈亲口说,她绝对无法想像她儿子杀了艾蜜丽·戈德。”

克里斯呆呆瞪着他的律师,好像乔丹从未开口说话似地。“我要你撤掉她,”他说。“让我出庭作证。”

一时之间,乔丹哑口无言。“你一作证,我们肯定会输,”他说。

检方很容易就能挑出被告的语病,或是曲解被告的话,所以辩护律师通常不让自己的当事人作证。只要稍微紧张出错,甚至仅是不安的一瞥,在陪审团眼中,最无辜的被告看起来都像在说谎。

但乔丹却基于不同的理由,不让克里斯作证。克里斯已经承认他不想自杀,稍有本事的检察官就能让他说出实情,而乔丹却辩称这是一场未能彻底执行的双重自杀,辩护策略也植基于此,当然不能让检方问出实情。尽管如此,乔丹却感觉克里斯已经下定决心说出实情,他想了就担心。

“你坐上证人席,”乔丹说,太阳穴旁的血管不停跳动。“等于就进了监牢,事情就是这么简单。你是证人,你得说实话,我花了四天告诉大家你想拿枪把自己打得头脑开花,你却打算坐上证人席、跟每个人说你不想自杀,这样一来,你要我怎么帮你辩护?”

一时之间,克里斯默不作声。然后他转身跟乔丹说话,声音小得乔丹得竖起耳朵听。“七个月前,你跟我说我有权决定是否出庭作证,而且只有我能做主。你说如果我想作证,依照法律,你不能制止我。”

他们瞪着对方,僵持不下。然后乔丹退到一旁,举起双手。“好,”他说。“他妈的。”说完就走出房间。


他几乎和塞琳娜撞个正着。“怎么回事?”她问。

乔丹把塞琳娜拉到一旁,远离一些转头看他们的旁观者。“他要作证。”

塞琳娜屏息说:“你怎么跟他说?”

“我说祝你在州监狱过得愉快。”他摇摇头。“老天爷啊,塞琳娜,我们本来还有一丝胜算。”

“你本来不仅只有一丝胜算,”她轻声说。

“我干脆把克里斯交到迪兰妮手上、告诉她这是一份提早到来的圣诞礼物算了。”

塞琳娜一脸同情地摇摇头。“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她问。“为什么是现在?”

“他良心发现、他见到上帝,他妈的,我哪知道?”乔丹无可奈何地叹气。“他要告诉陪审团他不打算自杀,他不要他妈妈帮他说谎,至于这会不会让我看起来像个白痴,他才不在乎呢。”

“你真的认为他会说这些?”塞琳娜问。

乔丹轻蔑地哼一声。“老天爷啊,”他喃喃说。“他还能说出什么更糟糕的话?”


乔丹走回房间,克里斯静静坐着,他把一张纸啪地一声摆在桌上。“签名,”他愤愤地说。

“这是什么?”

“这是切结书,上面说即使我极力劝告,你还是甘愿毁了自己,这么一来,将来你以‘律师辩护不力’为由上诉最高法院时,我就不会挨告。你或许愿意冒险,克里斯,但我可不愿意。”

克里斯拿起乔丹递过来的笔,草草签下姓名。


法庭里人声鼎沸,乔丹再度走向证人席、面对葛丝·哈特时,旁听席已经充斥着各种谣言和问题。“谢谢你,”他直接了当地说。“问话完毕。”

光看到芭瑞特脸上的表情,就算输了官司也几乎值得。他和检方都知道,他若没让葛丝亲口说出克里斯绝不会杀害艾蜜丽,那么葛丝的证词发挥不了太大功用。

芭瑞特一脸困惑站起来,她几乎愿意以微薄的薪水打赌,克里斯之所以忽然叫停,原因在于他帮乔丹想出了一个绝佳的问题问他妈妈,不然的话,他为什么在诘问进行到一半时忽然叫停?她神情自若地走向证人席,心里很清楚自己必须非常小心,但却不知道该怎样进行。

唉,她心想,我干脆帮麦卡菲把话问完算了。“哈特太太,”她说。“你是被告的母亲?”

“是的。”

“你不想看他去坐牢,对不对?”

“当然不想。”

“当妈妈的很难想像自己的儿子会杀人,你说是吗?”

葛丝点点头,大声吸口气。芭瑞特抬头看看,她知道她如果再问一个问题,对方说不定会再度失控,她看起来肯定像个恶婆娘。她嘴巴张了又闭上。“问话完毕,”她终于说,然后很快走回座位。

葛丝·哈特被护送走下证人席,芭瑞特忙着翻阅自己的笔记,乔丹会说辩方诘问告一段落,然后她将靠着自己的结辩,一举得胜。她必须承认最后这位证人更让自己胜算在握,她可以听到自己满怀胜算地说:连他自己的母亲……克里斯多弗·哈特自己的母亲……作证的时候都不看他。

“庭上,”乔丹说。“辩方还有一位证人。”

“什么?”芭瑞特惊叫,但乔丹已传克里斯多弗·哈特作证。

“抗议!”芭瑞特气急败坏地说。

帕科特法官叹了口气。“两位请到我办公室,把被告一起带来。”

他们跟着法官走进办公室,克里斯走在最后面,门还没完全关上,芭瑞特就开口:“庭上,这完全出人意料之外,没有人告诉我今天会发生这种事。”

“不只你被蒙在鼓里,”乔丹尖酸地说。

“芭瑞特,你需要一些时间吗?”帕科特问。

“不,”她喃喃说。“但辩方若能事先告知,岂不是比较合理吗?”

乔丹把切结书啪地一声摆在法官面前,好像芭瑞特没开口说话似地。“我跟他说我不要他作证、他可能毁了辩护策略。”

帕科特法官瞄了克里斯一眼。“哈特先生,你的律师有没有详细解释、你若作证将对本案造成什么后果?”

“有,庭上。”

“这份切结书上说你律师确实已经详加解释,而你也签了名?”

“是的。”

“好吧,”法官耸耸肩,然后领着三人走回法庭。

“辩方,”乔丹说。“传克里斯多弗·哈特作证。”

乔丹从被告席的桌旁起身,走向他的客户。他可以看到陪审团员一个个屏息聆听,芭瑞特则像一只刚吞了金丝雀的小猫。她凭什么不感到心花怒放呢?这下她可以交互诘问克里斯多弗,就算她用斯瓦西里语发问,她依然胜算在握。

“克里斯多弗,”乔丹说。“你晓得你因为涉嫌谋杀艾蜜丽·戈德而受审吗?”

“晓得。”

“你能告诉我们,你对艾蜜丽·戈德的感觉吗?”

“我爱她超过全世界所有一切。”

克里斯的声音清晰而稳定,他面对一群说不定已经判定他有罪的人,还得坦然陈述自己的说辞,实在不容易,乔丹不得不佩服这个孩子。“你认识她多久了?”

克里斯顿时缓和了下来,整个人和说话的口气都变得柔和。“我认识艾蜜丽一辈子了。”

乔丹实在不晓得接下来该怎么办,他只能尽全力将伤害减到最低。“你最早的记忆是什么?”

“抗议,”芭瑞特大喊。“我们真得坐在这里、聆听十八年的往事吗?”

帕科特法官点点头。“律师先生,请赶快说到重点。”

“你能谈谈你和艾蜜丽的关系吗?”

“你知道那种感觉吗?”克里斯轻声说,“你好爱一个人,爱到少了她,你也看不到自己?你一碰到她,就有了回家的感觉?”他一手握拳,轻轻顶着另一只手的掌心。“我们之间不只是性爱,或是像其他同年龄的孩子一样,为了炫耀自己有了男、女朋友,所以跟对方交往。有些人花了一辈子寻找那个特别的人,”他说。“我很幸运她一直都在我身旁。”

乔丹盯着克里斯,他跟法庭里每个人一样被这番话吓得默不作声。这不像十八岁孩子说的话,而像出自一个年岁较大、较有智慧、较为伤心的人之口。

“艾蜜丽是不是想自杀?”他忽然问。

“是的,”克里斯回答。

“克里斯多弗,你能告诉我们十一月七日晚上发生什么事吗?”

克里斯低头。“那晚艾蜜丽计划自杀,我遵照她的要求拿到了枪,我开车载她到旋转木马场,我们聊了一会,然后……然后……”他声音逐渐变小,乔丹仔细看着他,心里很清楚他又回到旋转木马场跟艾蜜丽在一起。“然后,”克里斯抬头凝视他的律师,轻轻地说,“我开枪射了她。”


法庭顿时一片哗然,记者们冲出去打手机,梅兰妮·戈德高声狂叫,她先生脸色惨白、静静把她拉开。“庭上,我需要休庭几分钟,”乔丹严肃地说,然后迳自动手把克里斯拉下证人席,拖着他走出法庭。芭瑞特·迪兰妮放声大笑,葛丝坐得笔直,泪珠不住一颗颗滚下脸颊,詹姆斯轻轻前后晃动,不停轻声说:“喔、老天爷啊,喔、老天爷啊。”过了一分钟之后,他转向葛丝,伸手捉住她的手,但一看到她的脸,他马上停下来。“你晓得,”他轻声说。

葛丝低下头,她不能承认,但也无法否认。

她以为詹姆斯会出去走走、或是干脆躲开,只留下与她擦身而过的一丝热气,但詹姆斯反而紧握她的手,感觉温暖坚实,而她也牢牢紧握。


乔丹拖着克里斯回到小房间,他颓然坐下,头埋在双手中,整整一分钟,他动也不动,也没说半句话。当他终于开口时,头依然低垂。“你这么做是为了上诉吗?”他平静地说。“或是你只是想死?”

“都不是,”克里斯说。

乔丹语调平缓,远不及脑海中沸腾的思绪。克里斯多弗·哈特让他看起来像个白痴,他真想猛掐克里斯的喉咙,也想狠狠踢自己一脚,他为什么自作聪明、十分钟之前没问克里斯作证时打算说什么?他更想一巴掌打掉检察官脸上的奸笑,因为她晓得这下谁赢定了 ,他自己又何尝不知道呢?

“我以前就想告诉你,”克里斯说。“你却不愿意听。”

“好,既然你已经彻底搞砸,你不妨一五一十跟我说吧。”乔丹气得苦笑,十年、甚至更久以来,他头一次被迫以真相来挽救客户,因为除了真相之外,他已经一无所有。

他很早以前就知道法庭中没有真相容身之地,检察官不想知道,辩护律师更不想提起。审判攸关证据、反证、以及各种说辞,而非真正发生了什么事,但现在所有证据、反证和说辞全都没用,乔丹只能倚赖这个觉得有必要把真相告诉全世界的笨孩子。

十五分钟之后,乔丹和克里斯一前一后离开小房间,两人都面无笑容,也都沉默不语。他们快步前进,穿过已经听到传言、张口结舌瞪着他们的人群,走到法庭门口时,乔丹转向克里斯。“不管我做什么,你只管照着做:不管我说什么,你只管照着说。”他看到克里斯面带犹豫。“你欠我的,”他轻声斥责。

克里斯点点头,然后两人一起推门而入。


法庭里好安静,静到克里斯听得见自己脉搏跳动。他又坐回证人席,双手出汗,而且颤抖得好厉害,他不得不把双手压在大腿下,他只看了爸妈一眼,妈妈虚弱地跟他笑笑点点头,至于爸爸,嗯,最起码爸爸人还在那里。

他不敢看艾蜜丽的父母,但他感觉得到他们从旁听席传来的炽热怒意。

他非常、非常累。外套的布料透过薄薄的衬衫,刮得他发痒,新鞋子也在脚后跟磨出一个水泡,他的头好像快要爆炸。

忽然间,他听到艾蜜丽的声音,声音清晰、镇定、熟悉。她跟他说一切都会没事、她不会离开他,克里斯狂乱地四下观望,其他人也听到她说话吗?即使心头一阵刺痛,他依然希望见到她。

“克里斯多弗,”乔丹再问一次。“十一月七日晚上发生了什么事?”

克里斯深深吸口气,开始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