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也没什么好说的。

他的身躯覆盖上她,她的双臂怀抱着他,脑海中浮现他过去所有身影:五岁时,依然一头金发的他:十一岁时,愈长愈高的他:十三岁时,有着一双男人般双手的他。月亮轻移,斜挂在夜空,她吸进他肌肤的气味。“我爱你,”她说。

他吻她,轻柔得让她怀疑这是不是她自己的想像。她稍微抽身,凝视他的双眼。

然后,枪声一响。


虽然从来没有预定座位,但星期五晚间,欣园餐厅后面角落的桌子始终保留给哈特和戈德两家。打从大伙有记忆以来,这两家就是常客,多年以前,他们带着小孩们一起来,狭窄的角落挤满了高脚椅和装尿片、奶瓶的大包包,座位挤到服务生几乎无法把热腾腾的菜肴端到桌上,现在只剩下四个大人,他们六点左右相继抵达,大伙紧紧相邻坐下,好像这样就能造成某种磁场吸力。

詹姆斯·哈特最早到。他整个下午都在开刀,想不到却比预期的早下班。他拿起面前的筷子,取出纸套里的筷子,好像操弄开刀仪器一样摆在指间挥舞。

“嗨,”梅兰妮·戈德忽然出现在他面前。“我想我来早了。”

“不,”詹姆斯回答。“其他人都迟到了。”

“真的吗?”她脱下外套,把它卷成一团放在旁边。“我还希望我早到呢,我不记得我早到过。”

“嗯、你知道吗?”詹姆斯想了想说。“我想你说得没错。”

他们的交集是奥葛丝塔·哈特,但葛丝还没到,所以两人有点尴尬地坐着,詹姆斯和梅兰妮晓得对方许多隐私,但他们不是直接跟对方交心,而是葛丝在床上跟詹姆斯不经意提及,或是葛丝跟梅兰妮喝咖啡的时候聊起,詹姆斯和梅兰妮想了都有点不自在。詹姆斯轻咳一声,手指绸熟地翻弄筷子。“你觉得如何?”他笑笑问梅兰妮。“我应该试试当个鼓手吗?”

梅兰妮不禁脸红,她一感到难为情就会脸红。她长年坐在参考服务台后面,桌面几乎像是呼拉裙一样绕在腰际,实际的问题对她不成问题,轻描淡写的玩笑话则不然。如果詹姆斯问她:“衣索比亚首都亚的斯亚贝巴目前有多少人口?”或是“你能不能跟我说相片定影剂的化学成分?”她绝对不会脸红,因为这些问题的答案绝不会冒犯到詹姆斯。但鼓手的问题就棘手了:他究竟要她怎么回答呢?

“你不会喜欢的,”她故作轻松地说。“你得把头发留长,还得戴个乳环之类的东西。”

“我得知道你们为什么讨论乳环吗?”麦克·戈德边说边走到桌旁,他弯下来摸摸太太的肩膀,结婚了多年之后,这个举动可算是拥抱了。

“别抱太大希望,”梅兰妮说。“想穿乳环的是詹姆斯,不是我。”

麦克笑笑。“这样一来,你的医师执照恐怕会被吊销罗。”

“怎么会?”詹姆斯皱皱眉头。“记得去年夏天我们在阿拉斯加游轮碰到的那个诺贝尔奖得主吗?他的眉毛上就有个勾环,”

“这正是我的意思,”麦克说。“你不需要一纸证书,也可以用骂人的脏话写诗,但医生可不一样。”他抖开餐巾摊放在膝上。“葛丝在哪儿?”

詹姆斯看了一下手表,他非常守时,葛丝却连表都不戴,简直令他抓狂。“我想她送凯特到一个朋友家过夜。”

“你们点菜了吗?”麦克问。

“葛丝负责点菜,”詹姆斯稍带歉意地说。葛丝通常最早到,而且因为有她在场,席间一切才进行顺利,其他场合也是如此。

奥葛丝塔·哈特匆匆踏进餐厅,好像听到她先生的召唤似地。“天啊,我迟到了,”她边说、边用一只手解开外套钮扣。“你们绝对想像不到我今天怎么过的。”其他三人倾身向前,等着听她讲述一些糟糕的事,但葛丝反而挥手叫服务生过来。“老样子,”她说,随即灿烂一笑。

老样子!梅兰妮、麦克和詹姆斯看看对方,就这么简单吗?

葛丝是个“专业等候者”(Professional Waiter),这可不是在餐厅送上菜肴的“侍者”,而是牺牲自己时间、好让别人不必浪费时间的“等待者”。葛丝的公司叫做“别人家的时间”(OtherPeople's Time),忙碌的新英格兰民众若不想在汽车监理处排队、或是花一整天等修理第四台的技工上门,就会寻求她的服务。她伸手顺顺卷曲的红发。“今天一早啊,”她说,嘴里还咬着一条橡皮筋。“我在监理处待了一早上,就算一切顺利,监理处也不是个好地方。”她努力想扎个马尾辫,发丝却像电流一样四散纷飞。她抬起头来继续说:“等了半天,总算快排到我了,我站在那个小窗口前面,但是柜台职员忽然心脏病发作!我发誓这是真的,他倒在地上死了。”

“真糟糕,”梅兰妮屏息说。

“唉,更别提他们关闭这个窗口,我得从头再排一次。”

“你可以多算钱,”麦克说。

“这种状况可不行,”葛丝说。“我两点钟还得赶去‘艾克斯特’。”

“艾克斯特中学?”

“没错,我跟一位法克斯席尔先生有约,结果他竟然是个荷包满满的三年级学生,他要雇人替他罚坐。”

詹姆斯大笑。“真是天才。”

“校长当然不同意,我解释说我跟他一样不晓得这个小孩子的计划,但他还是长篇大论地教训说大人应该懂得负责等等,浪费我不少时间。然后我赶去足球场接凯特,车子的轮胎却没气了,等我换上备胎、开到足球场,她已经找到人送她去苏珊家。”

“葛丝,”梅兰妮说。“那个职员怎么了?”

“你自己换轮胎?”詹姆斯说,好像没听到梅兰妮说话似地。“真让我敬佩。”

“我也很佩服我自己。但说不定轮子装反了,我想今天晚上还是开你的车比较保险。”

“你还得工作?”

葛丝点点头,服务生上菜时她笑笑说:“我得去买摇滚乐团‘重金属’的票。”

“那个职员到底怎么了?”梅兰妮逼问。

大伙瞪着她。“拜托喔,梅兰妮,”葛丝说。“你不必喊得这么大声。”梅兰妮听了脸红,葛丝马上放缓口气。“其实我不晓得他怎么了,”她招认。“救护车把他带走了。”她捞了一把面条到盘子里。“对了,今天我在州政府大楼看到艾蜜的画。”

“你在州政府大楼做什么?”詹姆斯问。

她耸耸肩。“去看艾蜜的画,”她说。“画看起来……嗯,似乎好专业,画框亮晶晶,下面还挂了一条长长的蓝色缎带。以前我把她和克里斯画的蜡笔画收起来,你们还笑我。”

麦克微笑。“你说这些画有一天会变成退休基金,所以我们才笑你。”

“你们等着瞧,”葛丝说。“她十七岁会拿到全州艺术比赛冠军,二十一岁会在艺廊开展……不到三十岁,她的作品就会陈列在‘现代艺术博物馆’。”她伸手捉住詹姆斯的手臂,把他腕上的手表表面转向她。“我再过五分钟就得走。”

詹姆斯把手缩回来放在大腿上。“晚上七点开始卖票?”

“早上七点!”葛丝说。“睡袋已经在车子里。”她打了个呵欠。“我想我得改行做些比较没有压力的工作……比方说机场塔台管制、或是以色列的总理。”她夹了一些木须鸡肉、卷了几卷分送给大家。“葛林柏莱特太太的白内障还好吧?”她心不在焉地问。

“开刀解决了,”詹姆斯说。“她的视力将恢复正常。”

梅兰妮叹口气。“我也要开白内障。我没办法想像一觉醒来、看得清清楚楚的感觉。”

“你不需要开白内障,”麦克说。

“为什么不需要?我可以不必戴隐形眼镜,更何况我认识一位很好的眼科医生。”

“詹姆斯不能帮你开刀,”葛丝微笑着说。“帮自家人开刀不是违反了某些伦理规章吗?”

“伦理规章不适用于‘几乎是一家人’。”

“嗯,‘几乎是一家人’,”葛丝说。“我喜欢这个名词。应该制定一些法条……你们知道的,就像是普通法所承认的婚姻:如果你跟对方形影不离相处了一段时期,你们就等于是亲人。”她咽下最后一口木须鸡肉,站了起来。“唉,”她说。“这顿饭真是丰盛。”

“你还不能走,”梅兰妮边说、边转身跟服务生要幸运签饼。服务生过来时,她塞了几个签饼到葛丝的口袋里。“卖票的地方可不提供外卖。”

麦克拿起一个簸饼捏碎。“不可轻忽爱情的赠礼,”他大声念道。

“感觉年轻,人就年轻,”詹姆斯看看自己的签饼后念道。“就我的年纪而言,这话说了等于没说。”

每个人都转头看着梅兰妮,但她低头念念小纸片上的字句,然后收进口袋里。她相信如果大声念出来,好运就不会成真。

葛丝拿起盘中剩下的几个签饼之一,把它扳开。“你们看看,”她说。“我拿到,个空心的签饼。”

“没有签条?”麦克说。“你的晚餐应该免费。”

“检查看看地板,葛丝,你肯定把签条掉在地上。谁听过幸运签饼里面没有签条?”梅兰妮说。

但地上没有签条,盘子里、或是葛丝外套上也没有。她有点难过地摇摇头,举起茶杯说:“为我的好运乾杯。”说完就一口把茶喝光,匆匆离开。


新罕布夏州的班布里奇是个中上阶级群聚的小镇,居民大多是达特茅斯学院(Dartmouth college)的教授,或是当地医院的医生。小镇离大学够近,地段相当不错,但离大学依然有段距离,称得上是“乡间”。狭窄的小路穿梭在屹立至今的老牧场之间,条条小路汇集到班布里奇,班布里奇于七零年代后期展现雏型,镇上其中一条小路叫做伍德哈洛街,戈德和哈特两家就住在这条街上。

两家的土地加起来是个方形,也就是两块三角形的土地,中间有个共同的斜边。哈特家的车道处最窄,然后由此处扩展,戈德家刚好颠倒,两家之间隔仅约一英亩。两栋房子中间有片小树林,但不至于完全挡住视野,隔着树林依然看得到对方家。

詹姆斯的灰色富豪轿车转进伍德哈洛街,麦克和梅兰妮分别开车跟进,上坡约半哩之后,詹姆斯在标示着三十四号的大理石石柱之处左转,麦克转进下一个车道,关掉卡车的引擎,下车站到驾驶座旁流泄出的一方光影之中,葛瑞迪和布鲁很快扑地到他胸前,他等着梅兰妮从她自己的车子下车,这两只爱尔兰雪达犬在他身边团团转。

“看起来艾蜜还没到家,”他说。

梅兰妮下车,随手关上车门。“现在八点,”她说。“她说不定才刚出去。”

他跟着梅兰妮从侧门走进厨房,她把薄薄的一叠书摆到桌上。“今天晚上谁轮值?”她问。

麦克伸伸懒腰。“我不知道,但不是我。我想是威斯顿兽医院的李察。”他走到门口叫两只小狗,小狗瞪了他一眼,但显然不愿意停止追逐风中的落叶。

“真是滑稽,”梅兰妮说。“一个兽医居然叫不动自己的狗。”

梅兰妮走到门口吹口哨,麦克退到一旁,小狗冲过他身旁,带进一股清冽的夜晚气息。“它们是艾蜜丽的狗,”他说。“这可有所差别。”


清晨三点电话铃响大作,詹姆斯·哈特马上醒来。他试着想像葛林柏莱特太太可能出了什么事,说不定需要急诊。他滚到床的另一边接电话,“喂?”

“请问是哈特先生吗?”

“我是哈特医生,”詹姆斯更正。

“哈特医生,我是班布里奇警局的史丹利警官,你儿子受伤,已经被送到班布里奇纪念医院。”

詹姆斯喉头一紧,想说的话全都纠结在一起。“他……他出了车祸吗?”

对方暂不作声。“不,先生,”警官说。

詹姆斯的心纠成一团,“谢谢,”他边说边挂了电话,虽然他实在不晓得为什么要跟一个传达坏消息的人道谢。一挂好听筒,他马上想到上千个问题。克里斯哪里受伤?伤势重不重?艾蜜丽在他身边吗?发生了什么事?詹姆斯换上已经丢到洗衣篮的那套衣服,几分钟之内就冲下楼。他知道他十七分钟就能到达医院,他沿着伍德哈洛街加速行驶,拿起车上的电话,打给葛丝。


“他们说什么?”梅兰妮已经问了十次。“他们究竟说了什么?”

麦克拉上牛仔裤拉链,穿上网球运动鞋。他想到自己没穿袜子,唉,太迟了,去他的袜子。

“麦克。”

他抬头看看。“他们说艾蜜丽受伤、被送到医院。”他的手在发抖,但他讶异自己还能做些该做的事,比方说把梅兰妮推向门口、找到车钥匙、想出怎样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开到班布里奇纪念医院等等。

他曾假想如果半夜接到电话、电话另一端传来令人难以置信的消息时,他会怎么办?他以为他会急得发狂,但此时他却小心倒车,稳稳握住方向盘,只有脸颊稍微抽动,透露出心中的慌张。

“詹姆斯在那里工作,”梅兰妮轻声说,喃喃有如祷词。“他会知道我们该找谁谈、或是该怎么办。”

“甜心,”麦克边说、边在黑暗中握住她的手。“我们什么都不晓得。”但当开车经过哈特家时,他看到屋里一片沉静,窗户黑漆漆,感觉平静安详,似乎一切如常,心中不禁升起一股强烈的忌妒。为什么是我们?他想,却没注意到伍德哈洛街尾有另一部车,煞车灯一闪一闪,已经朝着镇上驶去。



葛丝躺在人行道上,一边是三个满头绿发青少年,另一边是一对情侣,情侣耳鬓厮磨,几乎在大庭广众之下做爱做的事。如果克里斯敢把头发弄成这副德行,她想,我们会……会怎样?她从来不必担心这个问题,因为在葛丝的记忆中,克里斯一直剪个稍微长一点的小平头。至于右边那对罗密欧与茱丽叶,她想都不想也知道克里斯不会这么做。克里斯和艾蜜丽从一懂事就开始约会,也正合乎大家的预期。

再过四个半小时,客户的孩子们就会拿到“重金属”乐团演唱会的好位子,她也可以回家睡觉,等她起床时,詹姆斯已经打猎回家(她想现在八成是某个狩猎季节),凯特正准备参加足球比赛,克里斯说不定才懒洋洋起床。然后葛丝会像其他没有特定计划、或是没有亲人来访的星期六一样,走过去梅兰妮家、或是请梅兰妮过来,她们会聊聊工作、青少年子女和先生等等。她有几个不错的女性朋友,但只有梅兰妮来访时,她不必担心家里乱七八糟、或是没有上妆,也只有和梅兰妮聊天时,她不必担心说错话、或是说了什么蠢话。

“小姐,”一位绿发青少年问。“你有烟吗?”

对方忽然一问,口气急速直接,葛丝刚开始被这个厚脸皮的问题吓一跳。没有,她想说,我没有烟,你也不该抽烟。然后她看到他拿支香烟在她眼前晃动(最起码她希望那只是支香烟),“对不起,我没有,”她摇摇头说。

真难想像有这种青少年,特别是她有个像克里斯一样的青少年儿子,相较于眼前这些小孩,克里斯似乎是完全不同的生物。说不定这些头发翘得跟刺渭一样、身穿皮背心的孩子只有下课才是这副德行,他们跟爸妈在一起时,马上变回衣着整齐、中规中矩的青少年。这太荒谬了,她跟自己说,克里斯根本不可能是两面人,再说他是你的亲生儿子,你怎么可能不晓得他有哪些重大改变?

她听到臀部附近嗡嗡响,她移动一下身子,心想那对热情如火的情侣八成靠得太近。但嗡嗡声没有停止,她伸手一探,这才想到那是呼叫器。自从创办“别人的时间”之后,她就在皮包里摆个呼叫器。詹姆斯坚持要她这么做,不然如果他得赶回医院、孩子们需要帮忙时,那该怎么办?

但就像吃了预防性药物似地,随身携带呼叫器之后,紧急事件似乎从不上门。过去五年来,呼叫器只响过两次:一次是凯特问说地毯清洁用品放在哪里,一次是电池快没电的警讯。她从皮包最里面翻出呼叫器,按按“来电是谁”的按键,结果显示是她车上的电话,谁会在这个时候开她的车子?

詹姆斯开她的车从餐厅回家!她爬出睡袋,穿越马路到最近的一个公共电话亭,电话亭上布满扭曲歪斜的涂鸦,詹姆斯!接起电话,她马上听到车轮驶过路面的声音。

“葛丝,”詹姆斯说,语调低沉。“你得马上过来。”

一秒钟之后,她管也不管睡袋,拔腿往前跑。


他们不肯移开他眼前的灯光。水银灯悬挂在上方,强烈的白光令他退缩。他感觉最少有三个人碰他,他们大声喊叫,把手放在他身上,剪破他的衣服。他无法移动手臂或是双脚,每次想动就感到椎心刺痛,好像有人在他头上套了头箍。

“血压下降,”一个女人说。“只有七十。”

“瞳孔扩张,但没有反应,克里斯多弗、克里斯多弗,你有听到我说话吗?”

“他心跳过快,给我两条大口径的静脉注射、十四或是十六号口径。拜托给他一般生理食盐水,先由一公升开始。我还得抽血……测试一下白血球指数、血小板指数、凝血因子浓度、血清、尿酸、以及毒物余检,把他的血型通知血库。”

他感到手臂上一阵刺痛,有人猛然撕下胶带。“状况如何?”一个没听过的声音问道,女人再度开口:“很糟糕。”克里斯感觉有人在额头上刺了一下,他痛得挣扎,护士轻柔、温暖的双手制住他。“没事、没事,克里斯,”护士安抚他。他们怎么知道他叫什么?

“他有些明显的颅脑外伤,打电话给放射科,请他们准备做脊椎电脑断层检查。”

大伙忙成一团,大喊大叫。克里斯透过右边布帘的缝隙看到他爸爸,这里是医院、他爸爸工作的医院,但他爸爸没有穿着白袍,而是穿着平常的衣服,衬衫的钮扣甚至扣错了。他爸爸跟艾蜜丽的爸妈站在旁边,正试图穿过几个不让人走近的护士。

克里斯忽然猛力扯下手臂上的静脉注射针管,他瞪麦克·戈德,开始放声尖叫,但却发不出声响,只有一波接着一波的恐惧。


“我不管他妈的程序,”詹姆斯·哈特说,布帘内传来手术刀的碰撞声、和阵阵急促的脚步声,声音让护士们分神,詹姆斯趁机溜进血迹斑斑的布帘内,他儿子正想挣脱套在脖子上的固定颈圈,四处都是血,克里斯的脸庞、衬衫和脖子上鲜血淋漓。“我是哈特医生,”他对匆忙跑过来的急诊室医生说。“我只想看看帮不帮得上忙,”他加了一句。他伸手紧握克里斯的手。“怎么回事?”

“救护车把他和一个女孩子送到这里,”医生轻声说。“根据我们的判断,他的头皮撕裂,我们正要把他送到放射科,检查看看有没有颈椎骨骼裂痕,如果一切正常,我们会帮他安排做电脑断层扫描。”

詹姆斯感觉克里斯捏得好紧,他的结婚戒指都掐到肉里。当然正常,他想,他力气这么大,肯定没事。“艾蜜丽,”克里斯沙哑地轻轻喊叫。“他们把艾蜜丽送到哪里?”

“詹姆斯!”有人怯怯地叫他。他转头一看,看到梅兰妮和麦克在布帘附近徘徊,他们肯定被这么多血吓了一跳。天晓得他们怎么突破急诊室伤检分类处护士们的包围?“克里斯还好吗?”

“还好,”詹姆斯说,其实这话只是自我安慰,而不是说给其他人听。“他会没事的。”

一位驻院医生挂了电话。“放射科的人在等,”她说。急诊室医生朝着詹姆斯点点头。“你可以跟他一起去。”他说。“让他镇定下来。”

詹姆斯走到轮床旁,但没放开儿子的手。急诊室人员推着轮床快速经过戈德夫妇,詹姆斯跟着小跑步,“艾蜜丽还好吧?”他记得自己问道,但还没听到回答就走远了。

先前忙着处理克里斯伤势的医生转身。“两位是戈德先生、戈德太太吗?”他问。

他们马上同时向前。

“两位请跟我到外面,好吗?”


医生带着他们走到咖啡贩卖机后面的小房间,房间里有几张蓝色沙发和难看的小塑胶桌,梅兰妮马上放松,她是解读语言和非语言符码的专家,既然医生没有拉着他们快步冲向检验室,可见危机已过,说不定艾蜜丽已被送到普通病房,或是和克里斯一样被送到放射科,说不定有人正护送她来见他们。

“请,”医生说。“请坐。”

梅兰妮一心想站着,但膝盖却不自主地发软,麦克保持立姿,动也不动。

“我非常抱歉,”医生说,一听到这短短几个字,梅兰妮脑中顿时一片空白,只想着它们所象征的意义。她整个人垮了下来,身体弯成两截,头深深埋到颤抖的手臂中,几乎听不到医生说些什么。

“你们的女儿一送进医院就宣告死亡,她头部挨了一枪,当场丧命,没有受苦。”他停顿了一下。“我需要两位其中之一跟我去认尸。”

麦克试着眨眨眼,以前他想都不想就能眨眼睛,此时站立、呼吸、甚至发呆等举动都必须凭藉意志力来完成。“我不明白,”他说,声音远高过平日的语调。“她跟克里斯·哈特在一起。”

“没错,”医生说。“他们同时被送进医院。”

“我不明白,”麦克又说一次,其实他真正的意思是:如果他还活着,她怎么可能死了?

“谁下手的?”梅兰妮勉强挤出一句话,她的牙齿紧咬着这个问题,好像它是一根她想保存下来的骨头。“谁开枪射她?”

医生摇摇头。“戈德太太,我不知道。我相信在案发现场的警察很快就会过来跟你们谈谈。”

警察?

“我们可以走了吗?”

麦克瞪着医生,心想这个男人以为他们该去哪里?然后他才想起来:艾蜜丽的尸体。

他跟着医生走回急诊室,护士们的眼光真的不一样吗?或者只是他的想像?他走过一个个小隔间,里面的人呻吟、受伤,但还活着,最后他停在一个布帘之前,里面没有声响、没有一团慌乱、没有任何动静,医生等着麦克点头,然后拉开布帘。

艾蜜丽仰躺在一张桌子上,麦克向前一步,把手放在她的头发上,她的额头光滑,尚有暖意。医生错了,肯定是如此;她没死,她不可能死,她……他的手动一动,她的头缓缓滑向他,他看到她右耳上方的枪孔,枪孔跟银币一样大,周围参差不齐,沾满了乾枯的血迹,但没有再流出鲜血。

“戈德先生?”医生说。

麦克点点头,转身往外跑。他跑过一个躺在担架上的男人,男人紧捏着胸口,年纪比艾蜜丽大四倍:他跑过一个端杯咖啡的驻院医生;他跑过葛丝,葛丝上气不接下气,双手伸向他:他加速奔跑,然后转个弯,跪下来干呕。


葛丝一路跑到班布里奇纪念医院,心口紧抓着希望,每跑一步,心口就更加沉重。詹姆斯不在急诊室的大厅,刚才在伤检分类处又跟麦克擦肩而过,她原本希望克里斯只是受了一些手臂骨折、或是轻度脑震荡等轻伤,这下却感到希望落空。“你再查查看,”她喝令伤检分类处的护士。“克里斯多弗·哈特,他是詹姆斯·哈特医生的儿子。”

护士点点头。“他刚才在这里,”她说。“我只是不晓得他们把他送往何处。”她一脸同情地抬头看看。“让我问问看有没有人知道多一点消息。”

“好吧,”葛丝尽量把口气放缓,护士一转身,她马上颓然叹气。

她慢慢扫瞄急诊室的入口,从一排排空轮椅一直看到架在天花板上的电视。在入口角落,葛丝瞥见一方红色的布料,她走过去,慢慢看出那是一件她和梅兰妮在平价服饰店、以原价二折买到的外套。

“梅兰妮,”葛丝轻声打招呼,梅兰妮抬起头,脸上的表情跟麦克一样悲伤。“艾蜜丽也受伤了吗?”

梅兰妮瞪了她好久。“不,”她慢慢说。“艾蜜丽没有受伤。”

“噢、感谢老天爷……”

“艾蜜,”梅兰妮插嘴。“死了。”


“怎么这么久?”葛丝已经问了三次,克里斯被安排到一个私人病房,葛丝在病房的小窗户前不停踱步。“如果他真的没事,为什么他们不把他送回病房?”

詹姆斯坐在唯一的一张椅子上,头埋在双手间,他已经看了电脑断层扫描片,他好担心会看出颅内挫伤、硬脑膜上出血等迹象,看片子从来没有看得这么害怕。但克里斯的脑部没有受损,只是一些外伤,他们把他送回急诊室,医生将进行缝合手术,他得接受彻夜观察,隔天再做另一些测试。

“他有没有跟你说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詹姆斯摇摇头。“他伤痕累累,葛丝,而且很痛,我不想逼他。”他站起来靠在门框上。“他问说他们把艾蜜丽送到哪里。”

葛丝慢慢转身。“你没有告诉他?”她说。

“没有,”詹姆斯沉重地咽了一口口水。“当时我甚至想都没想,你知道的,事发之时他们居然在一起。”

葛丝走过来抱住詹姆斯。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他依然全身僵硬,他不习惯在公众场合拥抱,虽然儿子与死神擦身而过,他还是改变不了习惯。“我不知道该怎么想,”她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把脸颊靠在他背上。“我刚刚看到梅兰妮,我一直在想我也可能失去孩子。”

詹姆斯推开她,走到立式暖炉前面,暖炉噗噗发出热气。“他们怎么想要开车经过治安不好的坏区?”

“什么坏区?”葛丝一听马上紧接着问。“救护车从哪里把他们送进医院?”

詹姆斯转身面向她。“我不知道,”他说。“我只是假设、”

她忽然兴起一股使命感。“我回去急诊室问问看,”她说。“他们一定有某种纪录。”她果断地大步走向门口,但她正想开门,有人就从外面把门推开,一位男看护推着克里斯进来,他的头上裹着一层厚厚的白纱布。

她呆站在门口,没办法想像眼前这个憔悴的男孩,就是今天早上站起来高她一个头的健康男孩。护士跟她说话,她却一点都不想听,过了一会护士和看护就离开病房。

葛丝听到自己沉重的呼吸声跟克里斯手臂上的点滴声相互回应,镇定剂令他双眼昏沉,恐惧也令他难以集中精神。葛丝在病床边坐下,把他抱在怀里。“嘘,”她轻声说,他贴着她的毛衣开始哭,刚开始只掉眼泪,后来放声大哭。“没事、没事。”

过了几分钟,克里斯慢慢镇定下来,闭上双眼。尽管他高大的身躯从她手臂中滑下来,葛丝依然试着抱住他,她瞄了;眼詹姆斯,他坐在病床旁边的椅子上,好像一名严肃僵立的侍卫:他想哭却不哭出来,他从七岁之后就没哭过。

葛丝也不喜欢在他面前哭,这倒不是因为他叫她不要哭,而是因为他看起来不像她一样伤心,她若哭了,感觉似乎很愚蠢。她紧咬下唇,拉开病房的房门,想找个地方发泄情绪。她站到走廊上,手掌贴着冰凉的空心砖墙,试着想想昨天的光景:她去超级市场买菜,清扫楼下的浴室,克里斯把牛奶放在厨房流理台上放了一天,牛奶发酸,她还骂了他一顿。这些还只是昨天的事,昨天,一切都显得合情合理。

“对不起。”

葛丝转头看到一个高挑、黑发的女人。“我是班布里奇警局的刑事小队长安玛丽·玛洛,你是哈特太太吧?”

她点头、跟女警握握手。“是你发现他们的吗?”

“不、不是我,但他们叫我过去现场,我得请教你几个问题。”

“哦,”葛丝惊讶地说。“我还以为你能回答我的问题。”

玛洛探长笑笑,葛丝马上发现她整个人变得好漂亮。“你帮我忙,我就帮你忙,”探长说。

“我不晓得帮得上什么忙,”葛丝说。“你想知道什么?”

探长拿出笔记簿和一枝笔。“你儿子跟你说他晚上要出去吗?”

“是的。”

“他有跟你说他要去哪里吗?”

“没有,”葛丝说。“但他十七岁了,而且向来非常有责任感。”她瞄了一眼病床的门。“最起码直到今晚之前,”她加了一句。

“哈特太太,你认识艾蜜丽·戈德吗?”

葛丝马上感到眼中充满泪水,她不好意思地用手背抹眼泪。“认识,”她说。“艾蜜……就像我自己的女儿。”

“她跟你儿子是什么关系?”

“她是他的女朋友。”葛丝这下更感到困惑,艾蜜丽牵扯上哪些违法、或是危险的事情吗?是不是因为这样,所以克里斯才开车经过治安不好的坏区?

玛洛探长眉头一皱,葛丝看了才知道自己居然大声说出心中的困惑。“治安不好的坏区?”探长问。

“嗯,”葛丝不禁脸红。“我们都知道这事跟枪有关。”

探长猛然阖上笔记簿,朝着病房前进。“我想跟克里斯谈谈,”她说。

“现在还不行,”葛丝坚持,同时挡住探长的路。“他睡了,他需要休息,况且他还不晓得艾蜜丽的状况,我们不能告诉他,最起码目前不行,他爱她。”

玛洛探长瞪着葛丝。“或许吧,”她说。“但他也可能射杀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