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六年圣诞节假期前夕,我得了一场非常严重的感冒。我给父母家的一个邻居打了电话——在我们的老城区里,终于有人装电话了,我让她告诉我父母,圣诞节我回不去。接下来的几天,我开始发高烧,不停地咳嗽,宿舍的人越来越少了,越来越安静。我什么都吃不下,也喝不下东西。有一天早上,我正精疲力竭、半睡半醒地躺在床上,我听到有人很大声地说话,说的是我们那里的方言,就像城区里那些通过窗子对骂的女人。我听到了我母亲的脚步声,那是我无比熟悉、刻在我脑海里的声音,她没有敲门直接打开门,拎着一大堆包就闯了进来。

这简直不可思议,她几乎没有离开过我们的城区,最多也就是去那不勒斯城里。就我所知,她从来都没有去过那不勒斯之外的地方,虽然如此,她还是坐了一晚上火车,给我带来了提前准备好的圣诞食物,是她专门为我做的。她说话粗声粗气,好像要命令我马上康复,好像会有奇迹出现,让我跟她晚上一起出发回那不勒斯,因为她要马上回去,家里还有我父亲还有其他孩子。

她一边大声嚷嚷着,一边移动房间里的东西,搬东西的时候一点儿也不小心,我担心宿舍的负责人会过来阻止。除了发烧,我还要忍受她,我感觉自己要晕过去了。我闭上了眼睛,希望自己陷入那种晕乎乎的黑暗之中,而她不会跟上来,但没有什么事情可以阻止她,她一直在房间里走来走去,霸道又热心。她跟我说了我父亲、我的弟弟妹妹,还有我们的邻居的情况,当然,还有卡门、艾达、吉耀拉和莉拉的事儿。

我尽量不听她说什么,但她一个劲儿说:“你不知道她做了什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她总是会过来摇晃我的胳膊或被子里的一只脚。我发现,生病使我变得非常脆弱,在这种状态下我要比平时更加敏感,尤其是对那些平时我就受不了的事情。我很恼火,因为她一直絮絮叨叨地在说我的那些同龄朋友们都在做什么,和我相比,她们都很失败。“别说了。”我小声说。但她根本不管,她不停地重复着:“你呢,你和她们不一样!”

最让我觉得难受的是,我感觉到,在她作为母亲的自豪后面,隐藏着一种恐惧,就是事情随时都在变化之中,她怕我会失去自己的优势,让她再没有炫耀的资本。她一点都不相信这个世界的稳定性。因此她强迫我吃东西,给我擦汗,让我量了不知道多少回体温。她是怕我死了,她就会失去一个战利品吗?她害怕假如她不是那么强有力,如果她做出让步,假如她没有打起精神,她就不得不灰溜溜地回到城区吗?她不停地和我谈到莉拉,她强调了那么多次,我忽然意识到,她一直都非常在意莉拉,从莉拉小时候起就非常在意她。我想,就连我母亲也意识到:莉拉要比我强,现在我把莉拉甩在身后了,这让她觉得很自豪。但她忐忑不安,她害怕自己失去作为整个城区最幸运母亲的位置。看看她真是争强好胜!看看她有多骄傲!我能觉察到围绕着我的能量。我想,她的瘸腿让她的生活比别人更艰难,需要付出更多的努力,这让她在家里家外,都表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残暴。我的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一个非常软弱的小男人,他已经习惯于低三下四,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就是为了得到一点儿小费。他无法突破任何障碍,进到这栋管理森严的楼里,但是我母亲做到了。

她走了之后,房间里寂静下来了,我松了一口气,因为发烧的缘故,我还觉得很感动。我想象着她独自一个人向人问路,到火车站怎么走,拖着一条有毛病的腿,独自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行走。她不会花钱坐公共汽车,她一直都很小心,绝不会浪费一分钱。但是她一样能做到:她会买到正确的车票,坐上正确的火车,整个晚上都坐在非常不舒服的座位上,或者站着一直到那不勒斯,到了那不勒斯,她还要走很长一段路。她会一口气走到我们的城区,然后又接着擦洗家里,做饭,把大鳗鱼切碎,她会准备一大盘沙拉,还有鸡汤,鸡蛋蜜糕。在她的脑子里,总是想着一件让她觉得慰藉的事:莱农要比吉耀拉、卡门、艾达、莉娜,比所有姑娘都有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