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东京时间凌晨一点。参赛者全回到房里,摄像师也像有礼貌的追求者一样,全到门口就离开了。他们还有几个小时可以睡觉,或是去面对今晚作选择的后遗症。有新队友的人,要学习和几乎陌生的队友共处一室(这是我们在播出时没有提到的换队友细节之一),因为我们没有多余的预算为他们加订房间。更何况,这也是逐步增加节目紧张度的好方法,可以让组合不变的两人猜想,如果和别人一队会不会比较好。不过,今晚我可不想待在这样的房间里。

制作小组住的这间旅馆并不豪华,但比起参赛者在其中翻来覆去的旅馆稍微好些——但在这里却没有人人都睡。我坐在暂时充当主控室的套房沙发上,摄像师之前已一一进来检查过他们拍的毛片,然后休息几个小时。这是他们的合约规定:他们没有工会,但是合约保证他们每二十四小时有几小时的休息,所以我们一定要等一段时间才能再开始。

此时制作小组正在看毛片,并记录片中的内容,而大多数剪辑工作要等我们回美国后才进行——每一段故事真正成型要在那里——不过制作人喜欢每天晚上都先看一遍,好对我们拍到的东西有个大致了解。制作人有三个:埃里、杰瑞米和凯特,他们跟着队伍上路,还有一个助理导播、几个助理制作,以及一个电视台代表,更不用说还有奥利弗,他是执行制作及节目构想者,掌管所有事情。(他正在和我们下一个地点的先遣小组通电话,这些人会备妥一切,等我们明天到达。可是现在的情况是,我们计划的一项挑战似乎会触犯当地法律。)这个节目工程浩大,如果加进摄像和音效人员、我的发型和化妆师、鹦鹉管理员、段落制作,还有其余的外景工作人员,我们真是浩浩荡荡的旅行团呢。

对于今晚参赛者重组的结果,我们每个人都很满意。之前还真怕他们全挑选原来的队友;没有扯后腿,没有背叛,还有什么乐趣?幸好结果非常完美。这时候,参赛者都在睡他们不得安宁的觉,而那不再是恋人的杰森和蓓西,也已经在前往贝里斯的路上了。贝里斯是我们让淘汰的参赛者集中待到活动结束的地方。这么做是为了保密,如果我们让这些队伍一个个回去,媒体很容易就会猜出胜利者,所以我们把他们藏在一个地方,直到比赛结束。他们没办法和心爱的人联络,不过至少可以在海边轻松休息。参赛者说这是“淘汰者聚会”。再会了,蓓西和杰森。你们每天都会有零用金,如果需要的话,还可以通过电话找心理医师问诊:有时候参加这样一个节目的情绪后遗症,会很难处理。不过现实生活中还有比一次免费度假糟得多的事呢。哎呀,说不定你们还会重新谈起恋爱呢。

杰瑞米、凯特和埃里让三个屏幕同时播放,他们都戴上耳机,分别看朱丽叶和达拉斯、卡尔与杰夫,以及凯西和罗拉的毛片。化妆台和茶几上放着客房服务员送来的餐点,一名制作助理——一个红头发的瘦子,可能叫杰克瑞,也可能不是——正四处走动,捡起空的汽水瓶。

我靠在沙发上,一边享受清酒,一边眼观一切。这里不会有任何事情需要我了,我应该睡觉才对,可是一天之中的这段时间是我最喜欢的。此时,参赛者都安然睡去,可对我来说,真正的工作才开始。我没有小孩,但可以想象,当你终于把孩子都送上床而拥有一些自己的时间,应该就是这种感觉。

“各位一定要看这个。”杰瑞米说。他暂停朱丽叶和达拉斯的部分,只见朱丽叶张嘴眯眼,那暂停画面教人不敢恭维。杰瑞米摘下耳机,把声音调高,我们一群人就围在屏幕前。

影片又重新转动了。摄像机镜头往后拉,显示出我们两位不幸的主角正站在“东京迪斯尼乐园”的售票口前。

“他们没有分头走吗?”凯特问,“我以为提示已经相当清楚了。”

“后来分开的,”杰瑞米说,“最后他们还是弄清楚所有事,完成了任务,不过在这里时,他们仍然搞不清楚。”

屏幕上,达拉斯一脸困惑;朱丽叶似乎要悟出来了。

“你有没有看到哪里有‘追梦者天堂’的牌子?”达拉斯问。

“没有。”朱丽叶说。她的声音很不自然,周围出现一阵笑声。“没看到。”

“我们不是应该在这里和另一个摄像师会合吗?”屏幕上的达拉斯问,他真的还没搞懂。

“是呀。”朱丽叶回他。刚开始她火气很大,后来又修正成疲惫的语调:“这里应该还有其他队伍和制作人员,也应该还有样什么东西,让人知道有人在这里拍电视节目呢。”

我们哄堂大笑。要不要把最后一段剪掉,恐怕很难决定。制作人不喜欢参赛者提到“电视节目”,而要他们说是“竞赛”或“大寻梦”。他们想让电视画面和真实生活确实分隔开来。但是这一幕朱丽叶小心控制怒火和达拉斯努力搞懂现状的场面,实在太完美了。这是美丽的一刻。

“等一下,”杰瑞米说,“还会更精彩呢。”

“那你认为我们应不应该进去?”达拉斯问。朱丽叶张口结舌,对着摄像机做出“你相信有这种人吗”的表情。

“应该,达拉斯。”她说。她的口气像在跟小孩子说话,或是一只听不懂人语的小狗。“这真是个了不起的主意。我们来花上……”她看看门票标价,“我们花上七千日元进去看看他们是不是全躲起来了。管他的,我们买个两日游园券,彻彻底底找一找。”

四周又是一阵笑声。“这段真好看。”埃里说。

“你认为我们找错地方了吗?”达拉斯问。

朱丽叶闭起眼睛,集中全身力气。“是的,达拉斯,”她说,她的话字字像砖块般重,“我认为我们找错地方了。”

杰瑞米再度将影片暂停,几个人鼓掌。“太棒了!”奥利弗说。“不错。”一个制作助理说。这是一个女助理,头发故意弄得纠缠蓬乱,戴一副宽边眼镜。他们在我看来全都是婴儿。

“选角选得太好了。”凯特说,“起先我对于把名人混进来有点害怕,不过效果还真是好。”

“噢,‘名人’只是程度的问题。”埃里说。每个人都笑了,不过我感觉室内气氛有些不一样。我是这里唯一有可能被称做名人的人,可是我自己知道,我在好莱坞的成功介于“竞赛节目辣妹助理”和“天王主持人杰雷诺的泊车小弟”之间。就连我在这个节目的职位也不是铁饭碗,我是他们找来的第二个主持人,如果观众反应冷淡,他们绝对会找第三个。房里突然变得很安静,可能是我多想吧——不然,就积极应付吧。

“等有一天你们要拍《追梦者天堂:过气主持人篇》的时候,希望会想到我。”我努力用一种亲切的语气说。本来是个笑话,但众人的笑声却零零落落。

“别开玩笑了,美女。”奥利弗用一种夹杂着雪茄烟气的声音吼道。这个节目是他的,所以他有责任在这时候出来说话,也许这就是我一直想听的。“很久以后,我们都不知道哪里去了,你都还会在。”

“我们的水全喝完了吗?”凯特举着一个空瓶子问,于是房里各种活动又恢复了。我认为她的问题很好玩——虽然唯一回应的是一个制作助理,他拿起话筒要旅馆再送水来——这问题让我想象着,我们会怎么活下去?我们在一座岛上,我们在拍一个实况节目,我们已经把岛上所有的水喝完了。


我不是不知道参赛者对我的看法,我每天晚上都要看他们提到我的内容,怎么可能不知道?他们认为我冷淡、暴躁。在一段不会播出的带子里,一个很早就出局的参赛者说,如果他不怕自己的命根子长冻疮,他会跟我上床。所以,让他打包回家真是件乐事!他对于奖金问题(“你输了这场比赛……”等等)的回答,在文法上真令人耳目一新:光是“干”这个脏话,他就有四种用法,而且分布于一段话的各个部分。负责消音的技术人员光是加班处理那家伙的话,收入大概都能盖个游泳池了。

我很惊讶于那些参赛者,他们都不明白这只是在做戏(就连工作人员也一样)。我并不是全世界最亲切的人,或是跟人相处最自然的人,但是摄像机前的人并不是我,绝对不是我!试镜前我必须决定要如何突显自己。你必须选择你的“型”,决定你的工作风格。我四十三岁了,这在电视圈当然是高龄,更何况我是个女人。我并不是说女人成功比较困难(这是个借口),但是男女规则不同,这一点毫无疑问。男人做这种工作,和蔼可亲就行,或者必须长得帅(最好粗犷,不过也不是必须不可),而且讨人喜欢。但亲切对女人无效,除非她也走可爱路线,而我知道这没什么用。所以啊,既然我没法扮作甜美朴实的乡下姑娘,也不是身材凹凸有致的内衣模特儿,就只好挑个成熟干练、冰冷无情的角色。我能说什么呢?毕竟我得到这份工作啦!

这个节目很可能是我的翻身良机,只是我有太多和成功擦身而过的经历,所以对这种机会不再抱什么幻想。我演过戏,大部分在年轻时,包括在一出肥皂剧里演了一年,结果并没如预期的把我造就成明星。(我演的角色甚至死也死得平淡无奇:她气喘发作,气喘药吸入器却被狠心的妹妹藏起来,因此一命呜呼。)我还在情景喜剧和黄金档电视剧里演过几个只出现一次的角色,我还演过一部电影,这部片子后来得了三项奥斯卡奖,但我的画面没有出现。我还在洛杉矶一个晨间节目担任过三个月的主播,又在一个娱乐杂志做了两年外景记者。结果,我的经历比半数好莱坞奥斯卡奖得主丰富,但是没人知道我是何许人。你或许认得我的脸,但是我保证你不知道我姓什么名什么。

“追梦者天堂”也许会让我成名,也许不会。我们已经在拍第二季的节目了,第一季的收视率不错,但并没有造成太大轰动。(前一个主持人亲切和气,可惜有点神经兮兮,于是鞠躬下台,本人上台。)现在我们又回来了,把节目架构重新组织,再加上一些奇招——更有趣的队伍,像今晚这种队友重新洗牌的转折——我想这次我们真的有引发一阵跟风的可能。这是个好节目,只要我们能让观众收看。奥利弗最初的想法是要开创一个冒险节目,其中智力的重要性不亚于体能,但显然这个想法随着时间逐渐演化。当然,我们偶尔也会插进一些高空弹跳或滑雪板挑战,但是比赛真正的重点在你能看懂多少提示、如何找出你的目标、如何克服旅行时的混乱、如何走过异国城市,还有,当然,在于你和队友合作得如何。

“来看看这个!”凯特说,她正播放凯西站在寿司模型店里的画面。凯西停下脚步和一对带着婴儿的美国夫妇说话,摄像机镜头拉近,给她痛苦的面部表情一个漂亮的特写。

“谢谢你,奥斯丁。”杰瑞米说。

“值钱的镜头。”埃里说。

奥利弗用低沉的声音说:“这个嘛,要是我们能让她说起孩子送人的事就好了,否则观众会觉得她的反应有点莫名其妙。”

“我们应该安排婴儿出现,”埃里说,“雇人带他们的婴儿一个个走过凯西面前,一直到她崩溃。”我们都笑了起来。他是在开玩笑,却又几乎不像开玩笑。

做这样的节目,有许多灰色地带。我们不能做任何可能影响比赛结果的事,但如果可以操纵,当然还是会操纵。而比赛的某些部分观众永远也看不到。比方说,在较早的一个回合中,有一个提示没有半个参赛者猜出来:也许编剧写得太难,也许这些人比我们估计的要笨,总之,时间快要不够了,我们必须在一个小时内离开当地,如果我们不快一点,摄像师就必须超时工作,到时候会乱作一团。于是制作人迅速商议,决定出面解决,给每人一个提示。而这些全都不会剪辑出来,因为它会打乱节目原本的形态。毕竟电视不用一五一十地播出竞赛过程,只要竞赛结果即可。因此,“免责声明”在这时候就有存在的必要,对吧?

从拍摄开始,我们就担心几件事。我们能让每个人进出各国不碰到签证或海关问题吗?我们的作业都能依照进度而不超出预算吗?会不会有人受伤?哪些队伍会最先爆发内部不和?各项挑战会像编剧想的那么有戏剧性吗?但是我们最最关切的事,也是我们最没办法掌控的是:我们想要参赛者告诉我们的故事,他们肯不肯给?

每个人来这里都有原因。制作人筛选报名者时,选的是有冲突性和故事性的——你希望有些队伍处得非常好,但如果每个人都处得好,节目就不会有趣了。他们要的是问题,而观众希望这些问题有答案。你能改变你的“性向”吗?童星长大后会怎么样?如果我们都能找到初恋情人,会不会比较快乐?然后我们就祈求上天赐给我们好运,让这些答案在镜头前出现。我们经常拍摄参赛者,也会访问他们,有时候连他们的队友一起访问,有时候单独访问,然后搜集他们的只言片语,在后期制作时可以编在一起,让节目有叙述的流畅性。但是有几个参赛者一直不愿意完全展露自己。我们尽了责任:在比赛进行中和每一段落结束后的访问中,我们都会设法把谈话带往希望的方向,但是不能强迫。这也正是我们希望今天打散重组后,有些人会松口的原因。毕竟,如果我们不能让凯西谈起她的婴儿、艾比谈起她隐藏的渴望、卡尔提到他生病的孩子,我们还能玩什么?

杰瑞米正在放莱利和查特坐在往别府机场的出租车上的毛片,他俩正在进行一场天南地北的争辩,从“黑洞”到漫画人物,什么都有。他们会表现得很好,我想,虽然他们比较理性,但很有娱乐效果,古怪又不算太古怪。观众可能一开始会讨厌他们,因为钱的关系,但到最后,有观众缘才更重要。而另一方面,当然啰,邪恶对于观众也同样要紧,我们要的是一种健康平衡的东西。

“要死了!”埃里突然说。他在看贾斯丁的带子时,忽然按停,然后倒带。等他再按“播放”键时,我们看到一间旅馆房间,用红金两色装潢得十分俗艳。画面看不到贾斯丁。摄像机摇晃着,然后又平稳了,显然安放好了,然后摄像师却进到画面中。

“我是肯恩·苏特芬。”他压低声音说,而且很快。“我是‘追梦者天堂’的摄像师,是同性恋。现在我就要揭发贾斯丁·克劳福是个不折不扣的伪君子。世界上没有所谓‘前同性恋’。”有人敲门,肯恩去开门。贾斯丁走进来了,不出几秒,我们全都享受起一顿“情色片”的大餐。

“哦,我的天!”凯特说。

“我的眼睛!”红发的制作助理故作惊恐地说。

埃里按下“快进”键,我们看着画面以超快速度一一展现。即使这样,这段画面也持续了好一会儿。

“音效人员在哪里?”奥利弗问。

“突然食物中毒啦!”埃里说,“肯恩在火车上打电话来,我们就叫另一个到浅草跟他们会合。”

“肯恩把带子送进来的时候有没有说什么?”凯特问。

一头乱发的制作助理开口了:“他说——我转述哦——‘我有一些很精彩的东西。’”

一阵笑声。“这是超限制级的精彩东西。”埃里说。

我们继续看,所有人的目光都没离开过屏幕。这样快速播放而没有声音,屏幕上的动作倒有些闹剧的味道。

“‘劳莱与哈特:失落的影片’。”我说着便看到一些奇怪的目光。看来这话没那么好笑,我的话说重了。

“劳莱和哈特是同性恋吗?”一名制作助理问。这是一个大眼睛的女孩,我知道她的名字以后马上又忘了。

“不是,”我说,“据我所知不是。”

我们静静看了一会儿。“亏我们为了维持假象还费了那么大的劲。”凯特说。她所说的假象是让人认为你看到的就是实情而不是电视节目。我们尽可能把工作人员掩藏起来,可是屏幕上出现一个赤身裸体的摄像师,倒是有点瑕疵。

“我不知道我们是该把他开除,还是祈求靠这个拿个艾美奖。”杰瑞米说。

屏幕上的动作达到预期的结果,埃里停住带子。我们面面相觑,感到头晕眼花。

“事情闹大了。”杰瑞米说,“比我们期望的要严重。”

“能不能用?”我问。

“这个嘛,能用的显然不多,”他说,“不过,还是可以的。你不觉得吗?”

我们全都看着奥利弗。他耸耸肩。“当然,贾斯丁签了所有弃权书,我们可以播出我们拍到的任何画面。”他拿起一本拍纸簿,记下一些事。“我们需要问一问肯恩,不管你喜不喜欢,他现在也是节目里的一角了。而且他也需要签一份弃权书。”

“我明天早上去找他。”杰瑞米说。

“他不能继续为节目工作了,”奥利弗说,“这明显和合约里的‘利益冲突’条款抵触。即使是工作人员,也不能让他的出现污染比赛。明天预计要离开的是谁?”

“奥斯丁。”埃里说。当比赛继续进行、参赛者数目逐渐减少时,我们就将工作人员稍作调整。有时候一个摄像小组会被重新分派工作——支援其他部门,拍些各地镜头;有时候资质最浅的就直接送他们回家。

“好,弄清楚他能不能继续待下去。但是千万不要叫肯恩走,我们也许会需要他。现在洛杉矶是什么时间?”

“上午十点。”是制作助理杰克瑞,他看起来像个被逼熬夜的小男孩,“日期可能要减一天。”

“帮我打电话找法律顾问。我要知道他们对这件事的反应。”

房里所有人又一阵风似的在四周展开活动,我靠回椅背观看着。清酒已经冷了,但我还是拿起来啜饮。我可是花了很久时间才抓到这个位子:这张沙发,这个临时主控室,这个灯光闪亮的东京夜晚。这是我的某个开始,也可能不是。明天,我就会到另一个国家,看着这场比赛以意料之外的方式展开。但是今晚——今晚,我就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