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小小的“泰姬陵”前,我感到胸中升起一个氢气球。我必须承认,我真高兴能和贾斯丁暂时分开一下:简单说,他是个紧张的人,如果我不能偶尔有一些独处的时间,我会觉得自己的棱角好像都化掉一样,就像我的构造比他柔软,他的在场会在我身上留下印记似的。更不用说他要把我惹烦了:每次都在飞机上背旅游指南上的外文词句,要不就是,每当发现摄像机对着我们就搂住我。真是的,谁说已婚夫妇非得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一起?这也就是为什么很多夫妻会在度假时吵架的原因。

我已经在“东武世界广场”逛了大约一个半小时,背着包,手提鸟笼,身后跟着一个叫史都的摄像师,还有一个音效——肯恩和史蒂芬陪贾斯丁去了“西部村庄”——我们四处寻找美国偶像。我喜欢这里。全世界以二十五分之一的比例摊在眼前。此刻我在纽约,几乎和“熨斗大楼”一样高:我走了一小段路,到了金字塔、凡尔赛宫,还有中国的万里长城。我就像置身在一幅三维立体画中,视角全都不对。接着,我走过埃菲尔铁塔,转过街角,迎面就是阿布辛贝神殿,这是三天中第二次见到,不过这次我可是高高站在四个拉美西斯像之上。

这座乐园由制作电影“库斯拉”布景的同一家公司设计,对每个场景都非常注意,还加上盆栽树木和一群群小人儿。在“中央公园”有热狗小贩,有观光客坐在帕德嫩神庙台阶上吃冰激凌,还有迷你银行劫匪和小型车祸场景。我不知道贾斯丁在牛仔公园看到什么,不过我可以打赌我看到的要比他精彩。

我的手机响了,等了一会儿我才接。“是我。”贾斯丁说。我挺喜欢这句话的亲密感觉:生命里有个人可以说“是我”,而我根本不用猜是谁。

“蛮荒西部怎么样?”我问。

“无聊得可以。”他说。十足的贾斯丁式用语:很什么的可以。要是我就会说“无聊得要死”,但贾斯丁当然不会这么说。“死”对贾斯丁不是个抽象名词,而是他希望能擦身躲开的东西。

“真的吗?”我问。

“是呀,绝对是,”他说,“就是怪异。这里有一座巨型的罗斯摩尔山,里面还有一间礼品店,这里的日本人全都穿得像牛仔一样走来走去。我才看了一场酒店枪战,那里有坏人,有警长,还有一匹老是把鼻子伸进人家购物袋的马。当然,一切都是日语发音。”

“哇——哦。”

“那……我们要在这里做什么?”他问,“我们要找出在这两座主题乐园中出现的某个美国偶像,那就是关键词啰?”

“我猜是,”我说,“这有点让人弄不清。”

“唔,那你的名单里有什么?”他问。

“我看看……有‘自由女神像’、‘帝国大厦’、‘克莱斯勒大楼’、‘白宫’。这些你有没有看到?”

“没有。这里有牛仔,很明显的,还有罗斯摩尔山……”

“我猜,这里就有四个美国偶像人物。”

“没错。另外我还看到马车、蒸汽火车头、大盗杰西·詹姆斯的图片,还有一些应该是玛丽莲·梦露、约翰·韦恩和林肯的机器人。”

“那还包含他的鼻子吗?”

“哦,这里有三个林肯鼻子,一个在那个机器人脸上,一个在罗斯摩尔山上,还有一个实物大小的在礼品店里。”

“实物大小?林肯的鼻子没那么大吧?”

“对的,我是说和罗斯摩尔山上的林肯鼻子一样大小,从地面到天花板。你可以真的走进去。”

“这个嘛,可就不对了。不应该让人走进林肯的鼻子里面。”我把贾斯丁的几项加进我的名单。“嗯,我再看一看,看能不能找到这些。所有迷你建筑都摆有迷你人,也许我该仔细看看,或许罗斯福总统就藏在这些人或什么东西当中。”

“好,”他说,“我也会继续找。你发现什么就打给我。亲爱的。”他总是在最不可能的时候加上最后这句昵称。(不过他还是说了,不是吗?这才重要。)

我们挂了电话,我往回朝乐园的“大洲区”走去。我站在“纽约港”旁边,看到跟我们一起坐汽车从鬼怒川来的一对年轻的意大利情侣。他们车上就在亲吻,现在还在亲,两人身体紧紧交缠,在船只和摩天大楼的景色前相拥,后方是依然完好的“世贸中心”,高高耸立在他们上方。日本游客都刻意视而不见,我猜这里并不欢迎公然的谈情说爱,可我还是忍不住再看看他们。他们拥抱的样子是如此享受,如此欢愉,我在自己的生活中想不出有这样的时刻,想不出有任何时刻我和贾斯丁会这么渴望对方而必须马上紧贴着彼此,尽量碰触到对方的每寸肌肤而不在乎谁会看到。

也许我本来就不是这种人。就像我和贾斯丁第一次公开牵手,对我都是一场挣扎。我当时想,牵着一个男人的手走在大街上,对我有什么意义?我还记得有一次,那是我头一次和女生谈恋爱的第一个星期,我和她走在一条安静的街上,她把手伸到我手中,我们就那样走了一条街,走得又喜又惊。后来我们听到有个院子里传出一个小小的声音,就立刻分开,好像我们互相烫到一样。

多年后和贾斯丁走在路上时,我想到这件事,并不确定自己是否完全准备好跨到另一边,而且我也知道两人牵起手看来是什么样子。记得在我还年轻、老是做铤而走险的事情的年岁里,我看到男女牵手走在一起,看他们似乎拥有了全世界,好像握着的手里有宇宙全部秘密的模样时,竟感到悲哀。尽管我不想别人也这样看我,不要他们为我悲哀,可在此刻,当我和这个承诺要与他慢慢共谱恋曲的人在一起时,难道就不会表现出来吗?难道我就永远没有哪个时候,可以牵着一个人的手而不担心看起来会怎样吗?对其他人而言,两人身体接触、公开展现柔情,是件简单的事;但对我来说,这永远都是个复杂的动作。

在我的生命中,始终存在着一件奇特的事,那就是我随时会感到两种完全不同的羞耻:一是身为从前那个女人,另一个是把她抛到身后。我一直有这种感觉,它占据了我身体的每个地方,蜷缩在我体内,紧贴我身体的内壁。这样生活了太久,使我不知道如果没有它,我会成为什么形状。有一段时间,在我加入“救赎会”之前,我曾以为如果我挖得够深,找出这些羞愧的根源,也许就能将它拔除。但我不认为它能除得干净。那枚羞辱和痛恨自己的小小坚核——它从哪来的真的重要吗?——有太多时间可以发芽了。它已经伸出透明的小小卷须,包住整个表面,如果我拔除它,恐怕会把我整个毁了。

有趣的是,走到生命这个阶段并不容易。我是经过不断努力才到达的。“救赎会”的计划很辛苦,你必须像个假释犯一样,和所有旧友断绝往来;你必须从头到尾参加祈祷众会、支持团体和“性别再教育”的化妆课程;你必须学会筛选思想、扭曲欲念,就像教导一株植物不要对阳光而对月光有反应。这些东西把我带到现在这个地方。我穿越沙漠,泅过烈焰湖,攀过冰山,我历经这一切,才能拿起电话,听到一个男人说“是我”。


其他成员也陆续进来了,我看到查特在小型“白宫”旁,凯西跪在“帝国大厦”旁。(一看见她,我就会感到一阵心痛。当我想到在开罗夜总会对她的想法时,一根新的小小羞愧纤维就会爬过全身,她还是个孩子,而我……唉,除了丈夫以外,我没有权利去想任何其他人。)总之,其他参赛者都抵达了,我们的领先态势也已经结束,贾斯丁埋在沙里的神勇表现也帮不了忙了。那对接吻的男女仍然没停,我的情绪却已经沉落到谷底。我在这些建筑四周检视,蹲下去观察所有细节。摄像师史都跟我一起蹲下,因为背着摄像机,头重脚轻,我突然想,如果轻轻推他一把,他很可能仰躺在地上,像个甲虫一样无法翻身。迷你建筑旁边那些玩飞盘、等火车的迷你人不再让我着迷了,他们的生活单纯得荒谬,除非等哪天我也缩小了,和他们一起出现在那快活的小景观里,否则我和他们是不会有关系的。

所以当我找到要找的东西时,我甚至都不在意了。我往小小的“汉华银行大楼”的窗子里看去,看到玛丽莲·梦露站在那里,裙子被风吹得飘起来。一瞬间,我有了危险的念头:我只想丢下一切,不管是贾斯丁、电视节目,或是舌头伸进彼此喉咙里的那对意大利情侣;也就在那个危险的瞬间,我怀疑自己若是在别的地方,会不会比较快乐。

我闭上眼睛。这种情形以前也发生过,我知道该怎么办。我动也不动站在那里,等着这阵感觉过去,同时深呼吸,努力让头脑清醒。然后我拨了手机号码,等到听见丈夫的声音,我告诉他我已经找到答案了。于是我走过这个小小世界和它里面的奇珍异宝,回到乐园入口,对着玻璃亭子里的女人小声说出一个电影明星的名字。而此刻所走的每一步,都使我更放心地待在我所在的地方。

我听说,如果你去看古代女人的遗体(古时候女人身体都包得密不透风,而好人家的妇女不能自己脱衣服),你会发现她们的骨头已经弯成紧身衣的形状;你会发现多年在鲸须紧身衣、缎子和钢箍的不断束缚下,她们身体都变形了。如今我们会说这很野蛮,因为我们生活在一个不受拘束的时代,我们无法想象受到这种约束。但我怀疑即使那些女人想要丢开紧身衣,她们是不是能够做到。我猜想,束缚了一辈子之后,被绑得紧紧的或许还是件舒服事呢。少了束缚,她们的身体一定感到不对劲——晃动不稳的身躯,笨拙的自由身。而当她们在夜里松掉紧身衣时,不知道会不会想念那种压迫感?不知道她们还会不会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