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比赛私底下的时间要比你想象的多得多,在机场、飞机和火车上,那些时间我们都只是闲晃而已,更不用说带着我们那些“垃圾”通过安检了。这些“垃圾”有的必须托运,因为航空公司似乎不欢迎挥舞着滑雪杆的乘客。而鹦鹉由于有笼子,放在座位下刚刚好,所以如果是在一个国家做短程飞行,鹦鹉就可以和我们一起上飞机。我们在每一个机场都必须出示一份健康证明,声明波利没有任何疾病,然后把它抓出来捧着(谁也不喜欢这种时刻,尤其是捧着鹦鹉),好让机场官员搜查有没有会爆炸的栖木和有辐射的鸟食。

飞往东京途中,我们坐在飞机后部,在罗拉和凯西附近,而朱丽叶和达拉斯则在靠近机头的另一个地方。我猜这表示他们会是第一个下飞机的队伍,不过我不怎么担心,他们可不是这批人里面脑筋最灵光的。

杰夫和罗拉这时聊了起来。我认为他在跟她打情骂俏,不过这种事向来有好戏可看。杰夫和女人打交道总是有些刻意,他太努力要表现风趣,可是效果通常都不怎么样。“你有没有小孩?”罗拉问他。

“没有,”他的反应有点太兴奋了,“我能记得喂狗就算不错啦。”他拍了拍脑袋,“这就是我出门前本来要做的事。”

罗拉礼貌地笑笑。没错,杰夫一向不要小孩,事实上,这是他和蜜雪儿离婚的部分理由。但是他对我儿子本杰明好得不得了,是最棒、最会耍宝的叔叔。他会趴在地上,学大象发出震耳欲聋的叫声,直到本杰明拿黏土做的花生喂他。我就没有这种体力。可是他说他不想要自己的小孩,这是我无法了解他的少数事情之一。我觉得有小孩……会让锁在你内心的某个东西打开,就像梦里发现家里有一间你从不知道的秘密房间。当然啦,做父母并不全是好事,有时真的很辛苦,有时仅仅只是无聊——谁能告诉我,那些该死的“贝伦斯登熊熊”到底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但是做父母绝对不只是你想的那些。本杰明出生后的几个月,我感觉好像发现了全新的色彩,以前从没有见过。你为什么不想要这些呢?

“你的狗是什么种的?”罗拉问。

杰夫没开口我就知道他要说什么了。“哦,它是混种的,拉布拉多和……另一只拉布拉多的混种。”

罗拉微笑着。她人很好,肯听他胡扯,不过她像被强迫,不听不行。

“你知道我常为谁叫屈吗?”杰夫说,“就是总统演说的撰稿人。”

罗拉露出不解的表情,“为什么?”

“哦,因为他们得不到任何赞美。他们写出那些伟大的词句,但功劳全给了总统。‘不要问国家能为你做什么事,要问你能为国家做什么事。’这是最伟大的名言之一,但不是出自肯尼迪本人,而是一个叫迪奥多·索伦森的人写的。”

“真的吗?”罗拉说。她刻意露出感兴趣的样子。

“可肯尼迪却因此受到赞美。我是说,我相信他演说时是真心,可就像买贺卡,就算你同意卡片上的感情,也不是你写的贺词。”

我决定介入了。我知道如果我不介入,杰夫会用最后一番话作为跳板,再把关于贺卡的事情旧调重弹。他最近在写一些东西,用于供参赛者使用的卡片。他还真写了些诗呢。

“嘿,罗拉,你的工作是什么?”我问,“当你不上电视的时候?”

“我做行政工作,”她说,“在小学。”

“工作有趣吗?”多么白痴的问题。

“嗯,还算有趣。我喜欢跟小孩子在一起。那是凯西上的学校。我做这工作开始是为了白天可以就近看她。”

“监督啊。”我说。

“是呀。”她听起来若有所思,“也许只是在她吃午餐时看她一眼。”

我看看凯西。她戴着耳机,一副年轻人完全不理睬人的样子。我对青少年非常同情,这段时期不好过,至少对大多数人而言是这样。有时候我听到有像本杰明大小的孩子的父母说,他们害怕子女的青春期,但我不这么想。这是整笔交易的一部分,当你有了孩子,你就签了约。你的工作一路去适应他们,给他们在每个阶段需要的东西。有时候我和本杰明在游乐场,会看着周围的孩子,思索他们遇到什么事。我是说,没错,其中一个会长大做总统,或者是宇航员,或者是能治好癌症的人,但他们大多数人会像我们一样。他们当中那些有机会长大的人,将会心碎,做着很讨厌的工作(这是我新近发现为人父母的病态心理,也是我永远无法完全排除的忧心);他们会有开心的日子,有哀伤的日子,还有什么事也不会发生的日子。他们会有他们的生活,而我们必须让他们为那些生活做准备,并且尽量快乐。

“你有个儿子,是吧?”罗拉问。

“没错,三岁。”我把安全带松开,伸手到口袋里掏皮夹。

“哦,他好可爱。”罗拉说。她在恰当的时间里看完照片,还给我,“你一定很想他。”

“每分钟都想。”我看了一会儿照片才收起来,想把影像印在心里:那双大眼睛、卷发、笑容。他的运动衫上有一辆消防车。“不过,你知道,我参加这个节目就是为了他。为了有钱给他未来,让他受教育。再加上他还能看到他老爸上电视,会觉得很好玩儿。”

这些话都不假,但是如果要我说实话,就是我对自己这么久不在他身边有点愧疚。对一个三岁大的孩子来说,一个月就像一辈子那么久。还有,当然啦,做这种事一向都会有风险,因此当我签节目的弃权书时——就是那种恐吓人的文件,声明万一发生截肢、恐怖袭击或痢疾等事情时,制作人完全没有责任——有一刻我突然想到:我在干吗呀?我有小孩,不能让自己置身在危险中。但最后我还是觉得这危险值得,毕竟五十万美金给我们带来天差地别的改变。而且我也想教导本杰明,让他知道冒险可不只是电影里的东西,我要让他知道:冒险也是生活的一部分。

“三岁是很棒的年龄,”罗拉说,“他们正在弄清事情,探索世界。我很怀念那个年龄。”

“是呀,我们在一起很快乐。”我看着座位上的凯西,她几乎已经算是个成年人了。“哎呀,你只要想想看,也许不要多少年你就会有自己的外孙了。到时可以尽享天伦之乐了。”

我立刻看出来我说错话了。罗拉似乎很震惊,像被我打了一样瘫回座位。老天,我怎么说出这么笨的话?罗拉年纪可能和我差不多,四十出头而已。她当然还没准备披上披肩,织餐垫。凯西才十七岁呢,我相信罗拉一定希望很久以后凯西才会生小孩。

“对不起。”我说,不过这话听起来很没诚意,而我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这回轮到杰夫出马救我了。“请原谅我哥哥,”他说,“他几乎没和女人说过话,你大概是今年跟他说话的第二个女人吧。”

罗拉勉强笑了笑。“没关系,真的。”

“这是真的,”杰夫说,“爱德华大学一名研究人员很确定地说过,卡尔被垃圾车碾过的几率大于要到女人电话号码的几率。他还要写一本关于这件事的书呢。”

罗拉看看我,这一次她的笑是真心的了。“他对你一向这么刻薄吗?”她问。

“我能说什么?”我们互望了很久,我试图露出善意和歉疚的眼神,“你没办法和科学争辩。”


在东京机场,像在每个我们到过的机场一样,各队分散开来,急忙跑出登机门,朝行李处奔去,然后在匆忙中想出去目的地的最佳路线。原本我们担心看不懂这里的日文字母,而这里的英文标志多得惊人。我们一下飞机,就看到用斗大字母写的“星巴克”,杰夫哼起了《星条旗》,直到我拍打他的手臂。

我们在一个服务亭前停下来,这里有个英语说得比我认识的多数人都好的女士,人又亲切,她让我们搭火车到日光近郊的鬼怒川,再从那里搭巴士到主题乐园。

火车很先进,也很宽敞,井井有条。旅游指南上说,在高峰期,他们会雇用一些戴白手套的人把乘客推进拥挤的车厢。(杰夫当然觉得这太好笑了:“你认为这些人一向就对推人屁股这个领域有兴趣吗?他们的就业辅导老师有没有向他们推荐,说推人屁股是一个前途无量的职业?”)不过现在才过中午不久,我们很容易就上了车,还拖上了所有垃圾行李。我们倒没有领教太多注目礼,即使杰夫头戴飞行帽!看来,不是这里每个人都太有礼貌,就是他们已经习惯怪异的流行趋势了。我认为可能是后者。火车乘客当中,我看到一对穿着女学生制服的成年女性,一群染金发、衣着火辣的少女,还有个男的穿着一件T恤,上头写着“让我做你的好牙医”。

我们的摄像机倒是引来一些人的注意,还有几名乘客过来试试自己的英文。杰夫跟一个穿厚底鞋、头发染成红棕色的女人聊了一会儿,但是他的笑话她似乎一个也听不懂。我靠回椅背,放松坐着。窗外风景不错,我吃着在车站月台上买的快餐。快餐盒有小小的格子,里面放着一些小东西:一个煎饺、几个寿司、一块刻成花朵模样的胡萝卜,漂亮得让人舍不得吃。有人推着小推车穿过车厢卖清酒,我几乎要把杰夫按住,才能阻止他买。我是说,拜托,我们是在这里比赛,需要清醒的头脑。

在鬼怒川,杰夫上了一辆汽车,前去“西部村庄”,我则朝“东武世界广场”奔去。我们的摄像师跟杰夫一起,我和另一个摄像师会合。我坐在汽车上时发现,这几乎是三个星期以来头一次独自一人,没有摄像师,没有其他队伍,没有杰夫。如果我愿意,我可以尽情搔我的屁股,不用担心全美国人看到,知道这件事真是令人开心极了——却也真是可怜哪!(不过我可能不会去试,从我擤鼻子时其他乘客嫌恶的表情就知道。难道这个国家的人都不会着凉吗?)我安享这份自由,但当我在乐园停下,看到芭芭拉钻进入口处她那个小亭子时——今天她穿着紧身牛仔裤和皮制露肩上衣的电视女主持人休闲服——我真希望杰夫也在这里,发表他那种自以为是的评论。我简直不敢相信,但是我已经想念起这个笨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