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风之介将两只野兔从腰间卸下,抛到地上,跟着便在廊下坐了下来。

暮色开始在四周罩下。一整天漫走山野的疲劳,也在这时重重地压顶而来。疾风觉得自己是走得有些过头了。

那日在被掳的途中,肩上的伤化了脓,意外地又恶化了一阵子,直到大约一个月前才完全痊愈。之后,身子是一天天灵活起来了,不过像今天,从中午就出门走到这般晚,还算是头一遭。

“咦!你回来啦?”

觉得像是才刚从后门进来而已,不想阿凌的声音却突然在身旁响起。

“怎的这么晚呢?上哪儿去鬼混了?”

疾风之介也不回头看她,只是隔着即将淹没于暮霭中的小谷,凝望着那和自己遥遥相对的杂树林坡。

光听这措词,绝对无法想像竟会出自一个还不满二十岁的姑娘之口,阿凌说话的口气听起来就像个女流氓。疾风之介至少花了三个月的时间,才弄懂这女人说话的方式和话里真正的意思。

倒并不是真轻佻,真像女流氓。由于幼时丧母,阿凌自小在这比良山中,就被当作男孩一般带大。身为一个野汉子的女儿,阿凌只知道这种说话的方式。

对现在的疾风之介来说,阿凌的话反倒有种少女稚嫩的美。

“我猎了两只兔子。你带回家吧!”疾风之介说道。

“疾风!”阿凌说道。“你是不是想下山?”

“是呀!”

“如果你想下山,没问题!我会跟爹说。最近大伙儿都要下山去干活儿哩!”

这时,疾风之介突然感到好笑。究竟是哪点好笑,他并不清楚。也许仍是因为阿凌的稚嫩罢!

“别叫我去干活!”他带着笑说道。“别叫我去抢!”

“不能做这,不能做那,你以为你在哪儿?”彷佛真的生气了一样!阿凌忿忿地说。跟着弯下腰来,将两只野兔拎在手里,转身离去。

阿凌走后,疾风之介这才松了口气。他站起身来,绕到屋子右边,正欲俯看坚田那头,却发现约十余丈外的溪谷早已笼罩在深深的暮霭中了。

这个时间湖面怎么看得清楚?疾风之介惊觉到自己居然会想站在这儿看。

他记起有一回也是这样。那天,阿凌也是有事找他。想到这儿,疾风之介感到一丝微微的自嘲。

和阿凌说话时,他总是尽量不去看她的脸。逃出小谷城、倒卧在树丛中时,第一次听到她那奇特的清脆悦耳的声音。当时的印象着实深刻极了,如今只要一听见她说话,那印象便又鲜活了起来,没有一点改变。那是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纯粹声音,既不像男,又不是女。

光是听声音的话,也倒还好,但只要连她那不知继承自何人的美貌上的表情也一起看了,疾风之介就会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说来奇怪,那声音听起来让人想入非非。

阿凌让疾风之介感受到一种硬生生的、奇妙的性感。就像原本该发芽的却没有发芽,该成熟的却没有成熟一样。

阿凌向父亲看齐,对谁都直呼其名。村子里十五家的人,不分男女老幼,她一律直呼其名。这习惯自小养成,现在就算想改,大概也改不了了。而措词、动作的粗鲁,一方面是男性化的个性使然,一方面似乎也是从小养成的习惯。到底是父亲刻意如此培育的,抑或是因为在一群不怕死的粗汉围绕下被带大的关系,自然而然地便学会了那种措词和动作,可就不得而知了。

刚被带到这儿来时,每当阿凌叫他“疾风!”疾风之介就觉得反感,不过那时期相当短,因为除了直呼人名外,他知道阿凌想不出其他更自然的叫法。

换上工作服,疾风之介走到屋后的小溪去擦过身体,便直接绕过屋后,爬上小路,走了约十余丈。阿凌和阿凌的父亲藤十——部落的统率者——的屋子就在这儿。

“老爹,怎么样?”疾风之介用部落的措词方式,朝着正在往炕里添木头的藤十开口说道。

老头儿本就骨瘦如柴,身材矮小,但看来似乎又被这冬天的酷寒折磨了不少。

“还好。不过,再怎么说,七十岁就是不行了啦!”藤十说道。那声音便是记忆中的某个夜晚,疾风之介躺在地上时所听见过的。

疾风之介朝着老头儿,在炕边盘腿坐下。

“听说又有生意做了是不?”

“不错!”

藤十只是点点头,跟着将吹火竹筒抵在嘴上。不一会,却又说道:“你去吗?”老人的眼睛突然为之一亮。“是要运些武器到一个地方去啦!大伙儿都去,你去嚒?”

“老爹呢?”

“我不去,阿凌去。这趟路相当危险,多一个人去也好。不过,当然也得看你的身体状况啦!”藤十说道。

疾风之介不置可否。

他可以想像这趟生意大约是什么样的性质。就在三、四天前,有个自称是本愿寺派来的和尚来到这比良深山的村子里。

尽管疾风之介从未开口问过,但他心下十分清楚这个村子其实是直接受命于本愿寺的。而且,收集武器甲胄似乎是他们的主要任务。此外,搬运武器、监视他国武将的动静似乎也是这个总共十五家的村子的任务。不过,由于他们并不是本愿寺的门徒,算起来这些任务其实可以说是比良山里这一群不怕死的人的生意罢!

和本愿寺既无特殊关系,和织田信长也并不怎么亲近。这或许也是这座村子几代以来的传统。

“我不大想去。”疾风之介说道。

“那就留下来吧!也许还有别的事托你。”藤十说道。

随后,藤十和阿凌将晚饭摆在面前,相对而食。在隔了数尺远的地方,疾风之介一个人默默地吃着。这似乎也成了习惯了。吃晚饭时,大伙儿都不吭声,这也彷佛是一种习惯。总之,在拿筷子时是不说话的。

食毕,阿凌说道:“疾风,再过一会儿洗澡水就热了。你扶我爹去吧!”像是对仆人下令一样。

而阿凌那美丽的脸庞在炕里的火映照下竟闪着一片红晕。疾风之介不由得看呆了。很久,他才将视线移开,默默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