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上,他进一家纸烟铺买烟,用手背撩开丁当作响的串珠门帘时,撞到了一个人身上。这人是个退役的法国上校,最近两三天一直在他们的邻桌就餐。欧比纳斯退到狭窄的人行道上。

“对不起,”上校说。(这人挺和善。)“早晨天气不错,是吧?”

“真不错,”欧比纳斯说。

“那一对情人哪儿去了?”上校问。

“你说的是谁?”欧比纳斯问。

“哦,大家总是这么称呼那些躲到角落里搂搂抱抱的人(qui se pelotent dans tous les coins),对吧?”上校说。

他那充血的瓷蓝色眼睛里带着法国人称之为goguenard的神情。

“我只希望,”他又说,“他们别跑到园子里我的窗户底下去拥抱。连老头我都要吃醋啦。”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欧比纳斯又问。

“我可没法用德语把这些话再重复一遍,”上校笑着说。“再见,亲爱的先生。”

他走了。欧比纳斯走进香烟店。

“简直是胡说!”他直愣愣地看着柜台后边坐着的女售货员。

“怎么啦,先生?”她问。

“完全是胡说。”走到街道拐角时他又说。他拧着眉毛站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他隐隐感到世界忽然发生了变化,他必须把一切都仔细回想一遍,才能弄懂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这种感觉不是痛苦,也不是震惊,而像是一个庞大的黑色阴影正在悄无声息地向他袭来。他不知所措,如痴如呆地站在那里,并不设法去规避那幽灵般的阴影,似乎只要僵立不动,他就不会受到伤害。

“不可能。”他忽然说——这时他脑子里闪出一个新奇的念头,一个难解的疑团。他顺着这思路探寻着,好像正在研究某一个问题,而不是思索着一桩可怕的事情。随后他猛一转身,差点撞倒一个系着黑围裙的小姑娘。他匆忙沿着来路赶了回去。

康拉德在花园里写作。他到一楼的书房去取一个笔记本,正在窗前书桌里翻寻,蓦地看见欧比纳斯朝窗内张望。(“这人真讨厌,”他想。“他干吗又来打扰我?也不知道从哪儿钻出来的。”)

“喂,乌多,”欧比纳斯的嗓音发涩,听来有些古怪,“我忘记问你一件事,他们在车里说了些什么?”

“你说什么?”康拉德问。

“那两个人在公共汽车里说了些什么?你说过,当时你听得津津有味。”

“津津有味?”康拉德说。“哦,我明白了。是的,从某种角度讲,他们的谈话很有趣。记得我是想向你举例说明德国人总以为别人听不懂他们的话,是吧?你问的就是这件事吗?”

欧比纳斯点点头。

“噢,”康拉德说,“他们俩大声谈情说爱,我一辈子从没有听到过这么轻浮、庸俗、下流的情话。你的两个朋友无所顾忌地谈论他们的风流事,好像他俩独自待在天堂似的——一个下流的天堂,我看。”

“乌多,”欧比纳斯说,“你能为你说过的话起誓吗?”

“什么?”

“你说的句句都是真话吗?”

“当然。你怎么啦?等一等,我这就到园子里去。隔着窗子什么也听不清。”

他找到笔记本,走出门来。

“喂,你在哪儿?”他喊着。可欧比纳斯不在园子里。康拉德走到外边的小道上。没有人——他已经走了。

“我恐怕,”康拉德自言自语地说,“我恐怕刚才说了错话(……讨厌的韵脚!‘不是吗,我恐怕……错话?’真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