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欧比纳斯到旅行社和一家德国客栈仔细询问了一番,却没有查出乌多·康拉德的住址。

“反正我们也没多少话可说,”他想。“如果再在这里待一段时间,也许会碰到他。碰不到也没什么可遗憾的。”

几天后的一个早晨,他比平常起得早。他掀开百叶窗,微笑着眺望蔚蓝的天空和嫩绿的山坡。山坡上阳光充沛,可又雾气朦胧,像是薄纸遮盖下的一张色彩鲜艳的插画。他极想登山,在山上尽情游荡,呼吸那散发着麝香草气息的空气。

玛戈醒了。“还早着呐,”她困倦地说。

他让她赶快穿上衣服,然后和他一道出去玩一整天——就他和她。

“你自己去吧,”她嘟哝一句,翻了个身。

“唉,你这个懒骨头,”欧比纳斯失望地说。

八点钟左右,朝阳斜射过来,街道一半沐浴在阳光中,一半躲藏在阴影中。他迅速地穿过狭窄的街道,然后开始登山。

他走过一幢漆成粉红色的小别墅,听见剪刀的咔嚓声。他看见乌多·康拉德在山岩上一个小花园里修剪着什么。噢,对了,乌多平常就爱好园艺。

“总算逮住你了。”欧比纳斯高兴地说。乌多回过头来,却没有笑。

“噢,”他冷冷地说,“我可没期望再见到你。”

孤独的生活使他变得像老处女一样敏感。当他觉得感情受到伤害时,反而会有一种古怪的快感。

“别多心,乌多,”欧比纳斯说,一边轻轻拂开路旁羽毛状的含羞草叶,向前走去。“你知道,我不是故意误掉那班车的。我以为汽车要在村里兜一圈,然后再开回来。”

康拉德的脸色缓和了一点。

“没有关系,”他说,“这也是人之常情。人们碰到一个多年前的老相识,突然会感到惊恐,极力想避开这个人。我以为你准是不愿意在公共汽车那样的活动牢房里跟我谈论往事。你果真逃掉了。”

欧比纳斯笑了:“其实这几天我一直在打听你。谁也不知道你住在哪儿。”

“是的,这栋小屋我才租了几天。你住在哪儿?”

“嗯,我住在不列颠旅店,真的,见到你真高兴。乌多,跟我好好谈谈你这些年的经历吧。”

“咱们一道走走好吗?”康拉德犹豫不决地问。“那好,我去换双鞋。”

等他换好鞋回来,他们就顺着一条阴凉的小路上山。这条蜿蜒的山路夹在爬满藤蔓的两堵石墙之间,路面的沥青还没被朝阳烤热。

“家里人都好吗?”康拉德问。

欧比纳斯踌躇了一下,说:

“别提了,乌多。最近我家出了几件不幸的事情。去年我们分开过了——我和伊丽莎白。后来我的小伊尔玛得肺炎死了。如果你不在意,我们最好谈点别的。”

“真不幸,”康拉德说。

两人都沉默了。欧比纳斯想,和这位老朋友谈谈自己的这桩风流韵事一定会很有意思,因为在乌多眼里他是个腼腆的老实人。但欧比纳斯还是决定把这个话题留到以后再谈。康拉德则感到这次出来散步是个错误的举动——他喜欢跟无忧无虑、快快活活的人做伴。

“我不知道你在法国,”欧比纳斯说。“我以为你通常住在墨索里尼的国家。”

“墨索里尼是什么人?”康拉德困惑地皱起眉头问道。

“啊——你还是老样子,”欧比纳斯笑了。“别害怕,我不打算谈政治。跟我谈谈你的工作吧。你最近的一部小说写得真精彩。”

“我觉得,”乌多说,“在我们的祖国,人们目前还欣赏不了我的作品。我挺想用法语写作,可又舍不得抛弃在运用本国语言时积累起来的经验和财富。”

“别这么说,乌多,”欧比纳斯说。“好多人都爱读你的书。”

“可不像我爱它们那样深,”康拉德说。“还要等很长一段时间,也许要等整整一个世纪,人们才能真正读懂我的作品——如果到那个时候写作和阅读还没有被人们遗忘的话。我看这半个世纪以来,德国人已经既不会写,也不会读了。”

“此话怎讲?”欧比纳斯问。

“如果一种文学主要得靠描写人的故事来维持自己的生命,那就意味着这种文学已经处于垂死的状态。对于弗洛伊德式的小说或是描写田园风光的小说,我也不感兴趣。你也许会说,文学的优劣并不取决于公众的好恶,而取决于两三个真正优秀的作家,他们孤芳自赏,受到刻板而傲慢的同代人冷落。不管怎么说,这种局面有时候很令人难堪。看到人们一本正经地对待那些书籍,我简直受不了。”

“不,”欧比纳斯说,“我可不能同意你的看法。如果我们的时代关注的是社会问题,那么有才能的作家就没有理由袖手旁观。世界大战及战后的社会动乱……”

“别说了,”康拉德轻声制止说。

他们又沉默了。弯曲的山路把他们带到了一片松林前。知了的鸣叫很像是不断地拧紧又松开一个玩具的发条时发出的响声。一道小溪流过平滑的岩石,在水流形成波纹的地方,水下的石头也抖动起来。他们在散发着香气的干燥的草皮上坐下来。

“老住在国外,你没有离乡背井,孤单无靠的感觉吗?”欧比纳斯抬头凝望着如蓝色海水中的水草一样摆动着的松树梢。“你不想听到德国人说话的声音吗?”

“噢,我也偶尔能碰到我们的同胞,有时候我觉得很有意思。比如说,我发现德国游客总以为谁也听不懂他们的语言。”

“我可不愿意老住在国外,”欧比纳斯说。他仰躺在草地上,透过林间的空隙,陶醉地观赏着蓝色的海湾、环礁湖和小河湾。

“碰到你的那一天,”康拉德也躺了下来,头枕在胳膊上,“我在汽车里看到了你的两个朋友,很有意思。你认识那两个人,是吗?”

“认识,不算很熟,”欧比纳斯微微一笑说。

“我也这么想,所以你误车之后他们可乐了一阵呢。”

(“真是个调皮姑娘,”欧比纳斯疼爱地想。“把我和她的事情都讲给他听吗?不。”)

“我听他俩谈话,听得津津有味。可我没有因此而怀念故乡。真奇怪,我越是思念祖国,越是感到艺术家到了一定的时候也许再也不需要祖国了。就像那些起初生活在水里,后来移居到陆地上的生物。”

“我会从心底里渴望回到凉爽的水中,”欧比纳斯也认真地幻想起来。“对了,我发现鲍姆的新作《塔普洛巴那的发现》开头一段写得相当不错,说的是很久以前一个中国旅行者穿过戈壁滩去印度。一天,在锡兰境内一座山上的庙宇中,他站在一尊巨大的玉佛前面观看一个商人奉献出一柄中国的绸扇,于是……”

“于是,”康拉德插言道,“‘思乡之情油然而生’。肯定是这一套,虽然我从没有读过,今后也不会去读那个乏味的蠢货最近写的那本书。反正我在这儿见到的那些商人不大善于启发别人的思乡之情。”

他们又沉默起来。两人都感到腻烦了,他们朝着松林和天空凝望了一阵。

康拉德坐起来,说:

“呃,老兄,真对不起,咱们现在往回走行吗?中午之前我还得写点东西。”

“好的,”欧比纳斯也坐了起来。“我也该回去了。”

他们默默不语地下山,走到康拉德门前,两人挺亲热地握手道别。

“好了,总算过去了,”欧比纳斯想,感到松了一口气。“从今以后决不再来拜访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