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第一个印象是,我已得到了想要的信息——至少我知道塞巴斯蒂安的情人是谁了;可是我很快就冷静下来。可能是她吗,那个夸夸其谈的男人的前妻?一辆出租车拉着我去找下一个地址,一路上我都在思索。我值得花时间去追寻那条看似有道理又过于有道理的踪迹吗?保尔·保利奇根据记忆所描述的那个形象不是有点过于明显了吗?那个想入非非的水性杨花的女人,她毁掉了一个蠢人的生活。可是塞巴斯蒂安蠢吗?我回忆起他对明显的坏事和明显的好事都有强烈的反感,对各种现成的快乐形式和各种陈腐的痛苦形式都有强烈的反感。那种类型的姑娘会马上让他心烦的。因为,就算那姑娘确实在博蒙旅馆结识了安静的、不善于交际的、心不在焉的英国人塞巴斯蒂安,她可能谈些什么呢?可以肯定,她刚一开始发表见解,塞巴斯蒂安就会躲开她。我是知道的,塞巴斯蒂安常常说,行动敏捷的姑娘脑子迟钝,爱玩闹的漂亮女人比谁都乏味;更有甚者,他还常说,当最漂亮的姑娘显示自己是普通人中的精华时,你如果仔细观察她,肯定会发现她的美貌里有细微的瑕疵,这与她的思维习惯是一致的。也许塞巴斯蒂安并不在意咬一口罪孽的苹果,因为除了语法错误以外,他对罪孽的概念也不感兴趣;可是他确实很在意苹果冻,那种罐装的、有专利权的苹果冻。他可能宽恕一个与别人调情的女人,但是永远不会容忍一个假装神秘的人。他可能对一个喝啤酒喝得酩酊大醉的荡妇感到好笑,但是不会容忍一个暗示渴望吸大麻的grande cocotte。我越想越觉得可能性不大……不管怎么说,我不应该花时间去找那个姑娘,等仔细研究了其他两种可能性以后再说。

因此,当我的出租车停在一所非常壮观的房子(位于市中心最时髦的地段)前面时,我迈着急切的步子走了进去。女仆说夫人不在家,可是她看出了我失望的神情,就叫我等一会儿;她回来时建议说,如果我愿意,我可以和冯·格劳恩夫人的朋友勒塞尔夫太太谈一谈。原来这位勒塞尔夫太太是一个身材瘦小、面色苍白的年轻女人,长着一头顺滑的黑发。我想我从来没见过苍白得如此均匀的皮肤;她的黑衣裙是高领的,她用的是一个黑色长烟嘴。

“这么说你想见我的朋友啦?”她说。我想,她那浅显易懂的法语透出一种令人愉快的旧世界的文雅。

我做了自我介绍。

“是啊,”她说,“我看了你的名片。你是俄国人,对不对?”

“我到这里来,”我解释道,“是替别人办一件需要小心处理的事。可是请先告诉我,我猜格劳恩夫人是我的同胞,对吗?”

“Mais oui,elle est tout ce qu'il y a de plus russe,”她回答,声音柔和而清脆,“她已故的丈夫是德国人,但也说俄语。”

“啊,”我说,“你用的过去时态可太让人高兴了。”

“你可以跟我开诚布公地谈,”勒塞尔夫太太说,“我很喜欢那些需要小心处理的事情。”

我接着说:“我是英国作家塞巴斯蒂安·奈特的亲属,他在两个月前去世了;我想写一本他的传记。他有一个很亲近的朋友,是他一九二九年在布洛贝尔镇小住的时候结识的。我正想法找她。就是这么个事。”

“Quelle drôle d'histoire!”她喊道,“多么奇怪的故事。你希望她告诉你什么呢?”

“啊,她愿意讲什么都行……可是,我是不是应该这样理解……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格劳恩夫人就是那个朋友?”

“很可能,”她说,“虽然我从来没听她提过那个名字……你刚才说他叫什么来着?”

“塞巴斯蒂安·奈特。”

“没提过。可还是很有可能。她总是在住过的地方交上朋友。Il va sans dire,”她补充说,“你应该和她本人谈一谈。啊,我敢肯定,你会发现她很迷人。可那是多么奇怪的故事啊,”她一面笑着看我,一面重复这句话,“你为什么一定要写关于他的书呢?你怎么会不知道那个女人的名字呢?”

“塞巴斯蒂安·奈特行动神秘,”我解释说,“他保存的那位夫人的信件……唔,你明白吗——他希望在他死后都销毁掉。”

“那是对的,”她高兴地说,“我很理解他。没问题,烧掉情书。‘过去’可以用作高贵的燃料。你愿意喝杯茶吗?”

“不喝了,”我说,“我想知道的是,我什么时候能见到格劳恩夫人。”

“很快,”勒塞尔夫太太说,“她这会儿不在巴黎,可是我想你可以明天再来。是啊,我想那时就行了。她甚至可能今天夜里就回来。”

“我可以请求你,”我说,“给我多讲一点她的事吗?”

“哦,那很容易,”勒塞尔夫太太说,“她是个好歌手,唱茨冈歌曲,你知道吗,那种类型的歌。她长得格外漂亮。Elle fait des passions。。我特别喜欢她,而且我在这个公寓里有一个房间,我每次来巴黎都住在这里。哎,你看,这儿有她的照片。”

她慢慢地、无声地穿过铺着厚地毯的客厅,然后拿起一个摆在钢琴上的大相框,里面镶着照片。我盯着照片看了片刻,那张脸侧对着我,美丽而精致。我想,那面颊的柔和曲线和往上挑的幽灵般的眼眉颇有俄国人的特点。在那下眼皮上有一个光点,在丰满的深色嘴唇上也有一个光点。在我看来,那张脸上的表情既有迷茫又有狡黠,很奇怪。

“是啊,”我说,“是啊……”

“怎么?是她吗?”勒塞尔夫太太追问。

“也许是吧,”我回答,“我更想见她了。”

“我自己也要想法调查一下,”勒塞尔夫太太说,她显出密谋的迷人神态,“因为,你要知道,我认为,写一本关于你所了解的人的书,比把他们改头换面重新创造要诚实得多!”

我对她表示感谢,并像法国人那样告别。她的手非常小,当我无意间握得太紧时,她皱起眉头,因为她的中指上戴了一个有点棘手的大戒指。我也被扎得有点疼。

“明天,还是这个钟点,”她说,并温柔地笑了。她是个沉静的、走路悄无声息的好人。

到现在为止,我什么还都没了解到,可是我觉得我的计划进行得很顺利。现在就剩下莉吉雅·博希姆斯基了,探访了她我就放心了。当我根据手中的地址去拜访时,看门人告诉我那个女人几个月前就搬走了。他说,他认为她住在马路对面的一个小旅馆里。在那个旅馆,一个人告诉我她三个星期以前就搬走了,现在住在市中心的另一头。我问这个人是不是认为那女人是俄国人。他说她是俄国人。“是个肤色稍深的俊俏女人吧?”我试探地问,我使用的是夏洛克·福尔摩斯的计谋。“太对了,”他回答,这让我很失望(正确的答案可能是:啊,不对,她是个金发碧眼的白皮肤女人,长相很丑)。半个小时以后,我走进了一所离桑代监狱不远的房子,那房子显得很幽暗。听到铃声前来开门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胖女人,她的鲜橘黄色头发烫成了卷,双下巴有点发紫,涂了口红的嘴唇上方有些深色绒毛。

“我能和莉吉雅·博希姆斯基小姐说句话吗?”我说。

“C'est moi,”她回答,带有浓重的俄国口音。

“那我去把东西拿过来,”我咕哝着匆匆离开了这所房子。我有时想,她现在可能还站在门口呢。

第二天我再去冯·格劳恩的公寓时,女仆把我引进了另一个房间——类似贵妇人的小客厅,经过精心装饰,显得很漂亮。前一天我就注意到公寓里特别热——外面的天气虽然潮湿,但还说不上阴冷,所以暖气烧得那么热似乎过于夸张了。她们让我等了很长时间。靠墙的螺形托脚小桌上摆着几本有些旧的法国小说,大都是获文学奖的作家的作品,还有一本被翻旧了的书,是阿克谢尔·蒙特医生写的《圣米凯莱的故事》。一束康乃馨插在一个自惭形秽的花瓶里。桌上还零散地放着几件易碎的小饰品——大概质量很好,很昂贵,不过我总是和塞巴斯蒂安一样,对玻璃制品和瓷器有一种几乎是无法抑制的厌恶。最后的但并非最不重要的一点是,屋里有一件仿制的抛光家具,里面放着我觉得最最可怕的东西:一台无线电收音机。不过总的来看,海伦·冯·格劳恩似乎是个“有品位、有教养”的人。

房门终于打开了,我前一天见过的那个女人侧着身子进来了——我说她侧着身子,是因为她正回头往下看,跟谁说着什么。原来她是跟一只长着蛤蟆脸、喘着粗气的黑色牛头犬说话,那只狗好像很勉强地摇摆着走进来。

“记住我的蓝宝石吧,”她一边说一边向我伸出冰凉的小手。她在蓝沙发上坐下,又把那只粗壮的狗拉到跟前,“Viens,mon vieux”她喘着气说,“viens。海伦不在家,这狗想她都想得憔悴了,”她说,同时让狗在靠垫之间舒服地躺下。“很遗憾,你知道吗,我以为海伦今天早上会回来,可是她从第戎打来电话说星期六才能回来(今天是星期二)。我非常抱歉。我不知道怎么和你联系。你很失望吧?”—— 她看着我,两只手握在一起托着下巴,那被天鹅绒衣袖紧裹着的两个瘦削的胳膊肘撑在膝盖上。

“既然这样,”我说,“如果你再给我讲点格劳恩夫人的事,我也许能得到点宽慰。”

不知是什么原因,那个地方的氛围莫名其妙地促使我说话做作起来,行动也做作起来。

“还有,”她说,一面竖起一根有尖指甲的手指头,“j'ai une petite surprise pour vous。可是咱们先喝茶吧。”我明白这一回我无法逃脱喝茶的闹剧了;女仆确实已经推进来一个活动小桌,上面有闪光的茶具。

“让娜,放在这儿,”勒塞尔夫太太说,“对,这就行了。”

“现在你必须尽可能明确地告诉我,”勒塞尔夫太太说,“tout ce que vous croyez raisonnable de demander à une tasse de thé。如果你在英格兰住过的话,我猜你喜欢在茶里放奶油。你看起来像英国人,你知道吗。”

“我更愿意像俄国人,”我说。

“很抱歉,我不认识任何俄国人,当然除了海伦以外。我觉得这些饼干很有意思。”

“你所说的惊喜是什么?”我问。

她看人的样子十分可笑,她全神贯注地看着你——虽然不直视着你的眼睛,但盯着你的脸的下部,好像那里有个面包渣或什么东西应该擦掉似的。对于一个法国女人来说,她化的妆是比较淡的,我认为她那透明的皮肤和黑头发很有吸引力。

“啊!”她说,“海伦打电话来的时候,我问了问她,而——”她停下来,好像在欣赏我急不可待的神情。

“而她回答,”我说,“她从来没听过那个名字。”

“不是,”勒塞尔夫太太说,“她只是笑,可是我明白她的笑是什么意思。”

我想,我当时站了起来,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唔,”我最后说,“这不是一件值得笑的事,对吧?难道她不知道塞巴斯蒂安·奈特死了吗?”

勒塞尔夫太太闭上天鹅绒般的黑眼睛,默默地表示“知道”,然后又看着我的下巴。

“你最近见到她了吗?我是说,一月份塞巴斯蒂安去世的消息见报的时候你见到她了吗?她不感到遗憾吗?”

“嘿,我亲爱的朋友,你也太天真了,”勒塞尔夫太太说。“世上有很多种爱,也有很多种悲伤。让我们暂且设想海伦就是你找的人。可是我们为什么就应该设想她爱塞巴斯蒂安到了为他的死而难过的程度呢?或者说,她也许确实爱塞巴斯蒂安,但是她对死亡有特殊的看法,不赞成歇斯底里的表现呢?我们怎么知道这种事?那是她个人的事。我猜她会告诉你的,可是在她告诉你之前你就侮辱她,这是不公正的。”

“我并没有侮辱她呀,”我喊道,“如果我的话听着不公正,我很抱歉。可是请你谈谈她的情况吧。你认识她多长时间了?”

“啊,我有好几年没看见她了,今年才看见——她常常旅行,你知道吗——可是我们以前上过同一所学校——就在巴黎这儿。我想,她的父亲是个俄国画家。她和那个傻瓜结婚的时候还很年轻呢。”

“哪个傻瓜?”我问。

“唔,当然是她的丈夫。虽然大多数丈夫都是傻瓜,可那人是个hors concours。幸运的是,那段婚姻没持续多长时间。抽一支我的烟吧。”她把自己的打火机也递给了我。那只牛头犬在睡梦中低声叫起来。勒塞尔夫太太在沙发上挪动了一下,缩回两腿,给我让出点地方。“你好像不大了解女人,是吧?”她摸着脚后跟问。

“我只对一个女人感兴趣。”我回答。

“你多大岁数?”她接着问,“二十八岁?我猜对了吗?不对?啊,那你比我大。可是没关系。我刚才跟你说什么来着?……我知道一点她的事——她本人给我讲的,还有我偶然听说的。她唯一真正爱的是一个已婚的男人,那是在她结婚以前,要知道那时候她不过是个很瘦的姑娘——而那男人对她厌倦了或者怎么的了。在那以后她有过几次恋爱,可是这无关紧要。Un coeur de femme ne ressuscite jamais.后来她给我详细讲了一件事——可以说是个伤心的故事。”

她笑了起来。她的牙齿有点大,与没有血色的小嘴很不相称。

“看你的样子,好像我的朋友是你自己的恋人似的,”她开玩笑地说,“顺便问一句,你怎么搞到这个地址的——我是说,是什么促使你来找海伦的?”

我告诉她我在布洛贝尔找到四个地址的事。我说了那四个人的名字。

“那可太棒了,”她喊道,“那就是我所说的精力旺盛!Voyez vousça!你去了柏林?她是个犹太人?太可爱了!你也找到其他两个人了吗?”

“我见到了一个,”我说,“那就够了。”

“哪一个?”她问,口气里透出一丝抑制不住的快乐,“哪一个?那个姓列齐诺伊的女人?”

“不是,”我说,“她的丈夫已经再婚了,她已经消失了。”

“你可真行,你可真行啊,”勒塞尔夫太太说,她擦着眼睛,又发出一阵一阵的笑声。“我可以想象你闯进门,遇到一对毫不知情的夫妇。啊,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么滑稽的事。他的妻子把你扔到楼梯底下了,还是怎么着了?”

“我们别说这事了,”我唐突地说。我已经看够了那个女人高兴的样子。可以说,对待婚姻问题她有法国人的幽默感,如果在别的时候,这种幽默感可能对我也有吸引力;可是现在我觉得,她对我做的调查所持的这种轻浮低俗的观点,在某种程度上亵渎了我对塞巴斯蒂安的怀念。由于这种感觉在加深,我突然想,也许这整件事都是低俗的,我为了捕捉一个鬼魂所做的笨拙努力,已经淹没了我对塞巴斯蒂安的最后一段恋情可能形成的任何想法。或者塞巴斯蒂安是否会因为我替他进行的探索有古怪的一面而感到可笑呢?这位传主是否会发现里面有那种能完全弥补粗心作者错误的特殊的“奈特式突然转折”?

“请原谅我,”她说,一面把冰凉的手放在我的手上,并低下眉毛看着我,“你不必这么动感情嘛,你知道吗?”

她很快地站起来,走向屋角的那件红木家具。她弯腰时,我看见她那姑娘般的瘦瘦的后背——我猜到了她要做什么。

“不要,不要那个,看在上帝的分上!”我喊道。

“不要?”她说,“我本想有一点儿音乐能让你放松。而且一般来说能给我们的谈话创造合适的气氛。不要吗?好吧,就听你的。”

牛头犬抖了抖身子又躺下了。

“这就对了,”她用一种哄小孩的娇嗔声音说。

“你刚才要告诉我什么事来着。”我提醒她。

“是啊,”她说着又在我身边坐下来,把一条腿弯到身子下面时抻了抻裙子的卷边,“是啊。你明白吗,我不知道那个男人是谁,可是我根据听说的情况猜想,他是那种很难相处的人。海伦说她喜欢那男人的长相、喜欢他的手和他说话的方式,她认为让他跟自己做爱会很好玩——因为,你明白吗,那男人看上去是那么聪慧,看见那种有教养的、冷漠的——聪明的家伙突然趴下来摇尾巴,总是很有趣的。你怎么啦,cher Monsieur?”

“你说的都是什么呀?”我大喊,“在什么时候……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发生的那件事?”

“Ah non merci,je ne suis pas le calendrier de mon amie. Vous ne voudriez pas!我才不会费工夫去问她日期和人名呢,即便她主动告诉过我,我也记不住。现在,请别再给我提问题了:我要给你讲我所知道的事,而不是你想知道的事。我不认为那男人和你有亲属关系,因为他跟你那么不一样——当然啦,这不过是我的判断,根据海伦告诉我的情况和我观察到的你的情况。你是个热情的好孩子——可他呢,哼,他一点都不好——他发现自己爱上了海伦就变得邪恶极了。啊,不是,他并没有像海伦期望的那样变成一只伤感的小狗。他愤懑地告诉海伦,她很庸俗,很虚荣,然后吻了她一下,目的是确认她不是个瓷人。啊,海伦当然不是瓷人。那男人很快就发现自己没有海伦就不能生活,海伦很快就发现自己听腻了他谈自己的梦想、梦想里的梦想、梦想里的梦想里的梦想。你要注意,这两个人我谁都不谴责。也许两个人都有道理,也许都没道理——可是,你明白吗,我的朋友不是个普通女人,不像那男人想的那样——啊,她很不一般,她对生活、死亡和世人的了解比他自认为了解的还要多一些。你知道吗,那男人是这样一种类型的人:他认为一切现代的书籍都是垃圾,一切现代的年轻人都是傻瓜,只因为他过于注意自己的感觉和想法,不理解别人的感觉和想法。海伦说,你无法想象他的情趣和他的突发奇想,以及他谈起宗教时的样子——我猜一定让人害怕。你知道吗,我的朋友现在,或者说过去,是很快乐的,très vive,还有更多诸如此类的特点,可是每一次那男人来,她都感觉自己变老了,变得郁闷了。因为,你知道吗,那男人和她待不了多长时间——他总是à l'improviste来了,重重地往坐垫上一坐,手里还握着手杖的球型把手,也不摘手套——并且忧郁地瞪大眼睛。海伦很快就结识了另一个男人,那人崇拜她,而且哎呀,比那个你错认为是你哥哥的人(请别生气地看着我)要体贴得多,和善得多,周到得多,可是海伦对这两个男人都不喜欢;她说,看见他们两人遇见时相互彬彬有礼的样子,真让人发笑。她喜欢旅行,可是每次她找到一个真正好的地方,可以在那里忘掉她的麻烦和一切事的时候,你认为是你哥哥的那个男人就会再一次使美景黯然失色,他坐在露台上她的饭桌旁,说她自负而庸俗,还说离了她没法活。要不然,他就发表一通言论,当着她朋友的面——你知道吗,des jeunes gens qui aiment à rigoler——他会讲很长时间,内容让人费解,关于烟灰缸的形状或时间的颜色——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傻笑,或给自己摸脉。如果他真是你的亲属,我很遗憾,因为我认为海伦并没有保留那段日子留下的特别令人愉快的纪念物。她说,那男人最后变成了一个让人讨厌的人,她再也不让他碰自己了,因为他激动的时候会抽风还是怎么的。终于有一天,当海伦得知他要坐当夜的火车到达的时候,她叫一个愿意做任何事来讨好她的小伙子去见他,告诉他海伦永远不想见他了,如果他还要设法找她,就会被她的朋友们当做来找麻烦的陌生人而受到相应的对待。我认为海伦这样做不够仁义,可是她认为从长远看这样对那男人更好些。这个计谋还真起了作用。那男人甚至没有再给她寄往常那种求情信,那种信件海伦是从来不看的。不会的,不会的,说真的,我认为那不可能是你所说的人——如果说我跟你说了所有这些事,那只是因为我想给你描绘海伦——而不是她的恋人们。海伦那么有活力,那么愿意让每个人都高兴,那么充满vitalité joyeuse qui est,d'ailleurs,tout-à-fait conforme à une philosophie innée,à un sens quasi-religieux des phénomènes de la vie。这说明什么呢?事实证明,她喜欢的男人都是让人沮丧失望的人,所有的女人都是故意说刻薄话的人,只有几个人例外。她在一个千方百计摧毁她的世界里尽力寻求快乐,耗费了生命中最好的时光。好了,你会见到她的,你可以自己判断这个世界是不是成功了。”

我们沉默了很长时间。上帝啊,我任何疑虑都没有了,尽管她描绘的塞巴斯蒂安形象很可怕——可我还是间接地得到了。

“是啊,”我说,“我要见到她,不惜一切代价。这有两个原因。第一,因为我想问她一个问题——仅仅一个问题。第二……”

“说呀,”勒塞尔夫太太抿着已经变凉的咖啡说,“第二呢?”

“第二,我很迷惑,很难想象这样的女人怎么能吸引我哥哥;所以我想亲眼见见她。”

“你是不是说,”勒塞尔夫太太问,“你认为她是一个可怕的、危险的女人?Une femme fatale?因为,你知道吗,不是那样的。她是个规矩的好女人。”

“咳,不是,”我说,“不是可怕,不是危险。可以说是聪明,以及类似的特点。可是……我必须亲眼见一见。”

“只要活着,就会看见,”勒塞尔夫太太说,“喂,注意啦,我有一个建议。我明天要出门。如果你星期六来这儿,海伦恐怕会很忙——她总是忙来忙去的,你知道吗——那她就会叫你第二天再来,而她忘记第二天要去我乡下的住所,要住一个星期:因此你又见不到她了。换句话说,我想你最好也去乡下我的住处。因为那样你就肯定能见着她了。所以我的建议是:你星期天上午去——而且愿意住多久就住多久。我们有四间多余的卧室,我想你会住得舒服的。然后,你知道吗,如果我事先跟她说一下,她的情绪会好一些,会适合跟你谈话。Eh bien,êtes-vous d'accor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