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接受我最诚挚的祝贺,”第二天早晨,监狱长走进辛辛纳特斯的囚室,用他的男低音油腔滑调地说。罗得里格·伊万诺维奇似乎打扮得比平时更加整洁漂亮:他那件最漂亮的礼服大衣,背部填了棉花垫料,显得宽阔、平滑、肥胖,像个俄罗斯教练;他的假发很光洁,像新的一样;他的下巴像生面团,滑稽可笑,看上去像扑了一层面粉。纽孔里插一朵粉红色蜡花,花瓣边上布满斑点。一群监狱工作人员从他威严的身影背后好奇地窥视着——他已经站在门槛上了,他们也都穿上节日盛装,头发也捋得很平顺。罗迪恩甚至还佩戴一枚小奖章。

“我早就准备好了。我马上穿好衣服。我知道会是今天。”

“恭喜恭喜,”监狱长重复道,未曾注意到辛辛纳特斯因情绪激动而浑身颤抖。“我荣幸地通知你,从今以后你有邻居了——对,对,他刚搬进来。我相信,你一定等厌了。好啦,现在不用操心了——有知己有朋友可以一起玩一起工作了,你不会再觉得那么沉闷无聊了。还有更重要的——此事当然必须严格保密——我可以通知你,你已经获准与你的妻子见面,时间是明天上午。”

辛辛纳特斯躺回床上去说:“好,太好了。我感谢你,布娃娃,教练,彩绘猪……对不起,我有点……”

此时,囚室的四壁开始凸起,泛起涟漪,像被搅动的水中倒影;监狱长开始轻轻荡漾,床变成了船。辛辛纳特斯抓住船舷以保持自己的平衡,可是桨叉却掉在了他手里。在齐脖深处,在千朵布满斑点的花里,他开始游泳,被绊住,开始下沉。他们卷起衣袖,开始向他伸出撑船用的长篙和抓钩,为的是能钩住他,把他拉回岸上。他们终于把他拖了上来。

“别紧张,别紧张,只是个普通的小女人,”监狱医生——他的别名叫罗得里格·伊万诺维奇——微笑着说。“你可以自由地呼吸,什么东西都可以吃。你夜里出过汗吗?一切照常,如果你很听话,也许我们会让你很快地看一眼新来的人……但是请你注意,只能很短暂地看一眼……”

“时间多长……我说的是那个见面……能给我们多少时间?……”辛辛纳特斯吃力地说。

“等一等,等一等。别这么火急火燎的,别这么激动。我们答应把他带来给你看,我们决不食言。穿上你的拖鞋,把头发整理好。我看……”监狱长用目光向罗迪恩征求意见,罗迪恩点头。

“但是请你绝对保持安静,”他又对辛辛纳特斯说,“不要用你的手去抓任何东西。好吧,起来,起来。你不配享受这一待遇——你,我的朋友,表现不好,但我们还是给你这次机会——好——不要说话了,悄然无声……”

罗得里格·伊万诺维奇踮着脚尖,用双臂保持平衡,离开了囚室,辛辛纳特斯穿着尺码太大的拖鞋,拖着脚步紧随其后。走廊远处,罗迪恩已经在一扇上了闩的门前俯下身子:他已经把窥孔盖推向一旁,正往里窥视着。他未曾转身,只用手做了个动作,要求大家更安静些,然后又逐渐改变为另一种不同的示意手势。监狱长把脚尖踮得更高,同时转身做了个带有威胁性的鬼脸,但是辛辛纳特斯没有办法不让自己的拖鞋完全不在地面上摩擦出声音来。在半黑暗的过道里,不时可见监狱工作人员影影绰绰地聚集在一起,弯下身子,手搭凉篷,似乎是想看清远处的什么东西。实验室助手罗迪恩让老板通过调好焦距的目镜进行观察。罗得里格·伊万诺维奇弯下腰来窥视,背部发出结实的嘎吱一声……与此同时,在灰色的阴影中,模糊的人影悄无声息地更换着自己的位置,悄无声息地相互召唤,排成队列,许多无声的脚都已经像活塞一样移动到了合适的位置,随时准备迈步前进。最后,监狱长慢慢走开,轻轻拉了一下辛辛纳特斯的衣袖,请他来看那个小窗洞,就像一个教授请一位顺便到访的门外汉观察什么东西一样。辛辛纳特斯顺从地把一只眼贴在透出光亮的小圆圈上。起初他只看到一些阳光光斑和色带,但是后来他辨认出一张床,和他囚室里的床一样;旁边叠着两只好看的小提箱,箱锁闪闪发亮,还有一只长方形大箱子,像是用来装长号的。

“喂,你看见什么了吗?”监狱长低声问,弯身紧贴着他,身上散发出从敞开坟墓中长出来的百合气味。辛辛纳特斯点点头,尽管他还没有看到最主要的目标;他把视线向左移,这下真的看到了。

一个没有胡子的小个子胖男人:三十岁左右,身着老式但刚熨过的干净监狱睡衣裤,坐在一张椅子上,身体侧向桌子一旁,一动不动,像是糖制的。他全身上下都有条纹——连短袜也不例外,全新的摩洛哥皮拖鞋——他坐着,一条短而粗的腿架在另一条腿上,胖乎乎的双手抓住胫部,露出洁净的脚后跟。耳状的手指头上,一块清澈的海蓝宝石闪耀光芒。蜜黄色的头发在浑圆的脑袋中央分开。长长的睫毛投影在胖乎乎的脸颊上。一口洁白整齐的奇妙好牙在绯红的双唇间闪光。他全身似乎霜雪般光亮平滑,只因从头顶上落下的太阳光柱才稍微融化了一点。桌上除了一只别致的旅行钟装在一个皮盒子里,别的什么都没有。

“好了好了,”监狱长微笑着低声说,“我也想瞧瞧,”他自己又凑到明亮的窥孔前面来。罗迪恩用手势向辛辛纳特斯示意该回去了。影影绰绰的工作人员排成一列,毕恭毕敬地跟在他后面:在监狱长背后已经排起了长队,等候着要到窥孔前看一眼,有些人把他们的长子都带来了。

“我们真的把你宠坏了,”罗迪恩低声做了这样的结论,半天打不开辛辛纳特斯囚室的门锁,最后用俄文诅咒,终于奏效,把门打开了。

一切归于寂静,一切与平常一样。

“不,这还不是一切——明天你还会来,”辛辛纳特斯朗声说,由于刚才的心醉神迷,身体还在颤抖着。“我应该对你说什么?”他继续考虑着,不断自言自语,止不住战栗。“你会对我说什么?无论发生什么情况,我都爱你,而且将会继续爱你——即使到了我跪在地上,双肩往后缩,脚后跟冲着刽子手,绷紧鹅一般的长颈时——我仍然爱你。尔后——很可能是尔后——我会爱你,总有一天,我们将能对一切作出真正全面的解释,到了那个时候,我们也许就会在某种程度上互相融合,你和我以某种方式把自己转变为一种模式,把谜解开:从A点画一条直线到B点……不必看,也不必动用铅笔……或以某种别的方式……我们将把两点连接起来,画出这条线,你和我共同组成我所渴望的独特设计图案。如果他们每天早上都这样对待我,就能使我就范,我会变得头脑迟钝。”

辛辛纳特斯突然呵欠连连——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硬腭底下还是有一波接一波的胀满感。那是神经紧张引起的——他并不困倦。在明天到来之前,他必须找点事做,不让自己闲下来——新的书还没有送来。他的书目也还没有还……噢,对了,不是还有那些小画吗!可是现在,由于还有明天的见面……

显然出自孩子的手笔,无疑是埃米的画,构成一个连贯的故事,一个承诺,一典型的幻想(辛辛纳特斯昨天就是这样看的)。首先是一条横线——也就是这石头地面;地面上有一把很简单的椅子,像一只昆虫,上方是由六个正方形组成的格栅。另有一幅相同的画面,但增添了一轮满月,它的嘴角郁闷地聋拉在格栅之外。下一幅是一张用三笔画成的凳子,上面坐着一个无眼(在睡觉)的狱卒,地上有一个圆环,上面挂着六把钥匙。再往后一幅还是同一钥匙环,只是稍大一点,短袖中有一只手,五指伸直要去抓钥匙环。从这里开始画面变得有趣起来了。下一幅画中,门半开着,门内有看上去像鸟距的东西——这一切明显暗示逃跑的囚犯。再下一幅是他本人,头上用一些逗号代替头发,身穿黑色小袍,用一个等腰三角形表示,最高水平的艺术家也不过如此了。他被一个小女孩领着:双腿像叉子,波状裙子,头发画成几条平行线。接着又是同一画面,只是以设计图的形式出现一个正方形代表囚室,一条有角度的直线代表走廊,虚线代表路线,末端是画得像手风琴的阶梯。最后是结尾:漆黑的塔楼,上方是高兴的月亮,嘴往上撇。

不——这只不过是自我欺骗,纯属胡编乱造。孩子毫无目的地乱涂一气……让我们把书名抄下来,把书目放到一边。是的,孩子……舌尖从右嘴角伸出,紧紧握住又粗又短的铅笔,由于使劲往下压,有一个手指头发白……特别成功地连接一条直线之后,身子往后一靠,脑袋摇过来晃过去,扭动双肩,又回到纸上去画画,把舌尖转换到左嘴角……那么煞费苦心……净是胡编乱造,咱们就不要再详细谈论它了……

辛辛纳特斯想找一种办法打发无聊的时光,于是决定把自己收拾干净,明天好与马思见面。罗迪恩答应再抱一只浴桶来,审判前夕,辛辛纳特斯曾在那种桶里洗过一次澡。他坐在桌旁,等着送水来;今天桌子有点摇晃。

“这次见面,”辛辛纳特斯写道,“表明我那可怕的早晨很可能为期不远了。后天的这个时候,我的囚室里将空无一人。但是能见到你,我还是感到很快乐。以前我们上车间走的是不同的楼梯,男的走一个,女的走另一个,但是会在倒数第二个楼梯平台上相遇。我第一次见到马思时,她是什么样子,现在我再也想不起来了,但是我还记得,她要笑之前的刹那间嘴巴微张的情形,还有淡褐色的圆眼睛,珊瑚耳环——啊,我多么想再现过去的她,很生疏,还很生硬——后来逐渐温和起来——当她向我转过头来,脸颊和脖子之间出现的皱折变得热情起来,几乎是充满活力。这就是她的天地。她的天地是由一些简单的成分连接起来的。我看,最简单的烹饪书中的食谱,都比她哼着曲子烘烤出来的世界更复杂:每天为她自己,为我,为大家。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即使在当时最初几天,不知从何时起突然出现了恶意和固执……如此柔软、逗趣、温暖,接着突然地……起初我还以为她是故意装的,也许是为了表明别人处在她的位置上会是多么暴躁、固执。你能想象,当我意识到这就是她的真实自我时,我是多么惊异吗!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琐事——我的小笨蛋,你的脑袋多小啊,伸手从那赤褐色的浓发中摸过去就知道小了。她懂得往自己头顶上抹女孩子用的头油,给头发平添一点纯粹的光滑感。‘你那位娇小的妻子外表文静温柔,但是我要告诉你,她会咬人,’她那位难忘的初恋情人对我说。最糟糕的是,他使用这个动词并非比喻……因为在某一特定时刻,她真的咬人……那是人们应该驱除的记忆之一,否则它就会压倒你,压垮你。小马思又干出那种事来……有一次让我看见了,我看见了,我看见了——我从阳台上看见了——从那一天起,在走进任何房间之前,我都是老远就发出明显的信号——或咳嗽,或毫无意义地感叹。目睹那种扭曲姿势,匆促行事气喘吁吁,令人极为厌恶——以前在塔玛拉花园的阴暗隐蔽处,这一切都是我的,后来我失去了。算一算她已经有多少……无穷无尽的折磨:用餐时不是跟这个情人就是跟那个情人谈话,装出兴高釆烈的样子,砸坚果,开玩笑,在这整个过程中,极端害怕弯下身子,偶然看见那个怪物的下半身,其上半身还挺体面的,可以看到一个年轻女士和一个年轻男士坐在桌旁,直至腰部,他们平静地吃饭闲聊,但其下半身却是扭动、狂暴的四足动物。我弯腰从地上捡起掉落的餐巾,简直就像坠入地狱。事后,马思谈及自己时(照样还是用第一人称复数)会说,‘被人家看到,我们觉得很不好意思,’脸上露出不悦的表情。我仍然爱你。无从逃避,命中注定,不可救药……只要那些橡树矗立在公园里,我就……当他们冠冕堂皇地向你表明,我已不受欢迎,大家都必须避开我——你为自己什么都没有注意到而感到惊奇——要瞒着你是轻而易举的事!我还记得你求我改造自己的情况,其实你并没有真正理解我身上有什么东西需要改造,如何改造,即使到了现在,你还是什么都不理解,而且从不停下来想一想你是否理解,而当你感到疑惑时,你的疑惑几乎是温馨的。甚至,法警已经捧着那种帽子开始在法庭上走动了,你还把小纸片扔进来。”

浴桶到达码头后还在轻轻摇晃,无邪、欢快、诱人的蒸汽升腾而起。辛辛纳特斯颇为冲动,叹了口气,把填好的单子放在一边,这两个动作做得很快。他从小床脚柜里取出一条干净毛巾。辛辛纳特斯身材又小又瘦,可以把全身都泡进浴桶里。他坐在桶里,像乘坐独木舟,平静地漂浮着。夕阳的淡红色余辉和蒸汽互相混合,在石头囚室的小天地里引起一阵五彩缤纷的震颤。靠岸后,辛辛纳特斯站起来,登上陆地。他自己擦干身子时,眩晕和心悸使他很难受。他瘦骨嶙峋,此时,落日的余辉使他肋骨的影子产生夸张效果,整个胸腔的结构显出神秘色彩,恰如其分地表现出他身处监狱被囚禁的环境性质。我可怜的小辛辛纳特斯。他在擦干身子时,试图从自己身上找到某种可以转移注意力的东西,他不断察看自己的静脉,不能不想到自己的塞子很快就会被拔去,体内的一切都会流出来。他的骨头既轻又细。他那些听话的脚趾甲(你们很可爱,你们是无辜的)孩子般专注地仰望着他。当他这样坐在床上的时候——赤身裸体,他那皮包骨的后背,从尾骨到颈椎骨,全都暴露在门外的窥视者面前(他能听到他们的低声细语,沙沙作响的脚步声,议论这个那个的声音可是没关系,让他们看个够吧)。人们可能会认为辛辛纳特斯是个多病的青年——连他的后脑勺,凹形的后颈和那束湿头发,看上去都是孩子气的——而且还特别灵敏。辛辛纳特斯从同一个旅行包里取出一面小镜子和一小瓶脱毛剂。每次接触到脱毛剂,他总会想起马思体侧那颗特别爱长毛的痣。他往胡子拉茬的脸颊上擦脱毛剂,把毛发去净,但是小心地避开八字须。

现在又干净又漂亮了。他叹了口气,穿上凉快的衬衫式长睡衣,身上还散发出在家里沐浴的气味。

天黑了。他躺在床上,继续漂浮。罗迪恩按常规时间把灯打开,把水桶和浴桶搬走。蜘蛛顺着一根细丝溜下来,罗迪恩伸出一个手指头,让这只毛茸茸的小动物落在上面,还像对待金丝雀一样跟它闲谈。与此同时,通向走廊的门仍然半开着,那边突然有什么东西响动起来……刹那间,互相交织的淡色鬈发末端垂下来,罗迪恩一动,鬈发很快就消失了。他抬头仰望着马戏团圆顶下那小小的黑色高空杂技演员正往上爬回去。门仍然还开着四分之一。严厉的罗迪恩系着皮围裙,一脸卷曲的红胡子,在囚室里笨拙地走动着。钟声敲响之前发出粗哑的喧闹声(此时因为可以直接沟通,显得更近了),他从皮带的一个隐秘处掏出一块表,对了对时间。待他认为辛辛纳特斯已经睡着了,仔细观察了好久,才把身子倚在扫帚上,就像倚在一把战戟上一样。谁知道他得出什么结论,他又开始走动起来……就在这个时候,一只红蓝两色球悄然从门口滚进来,速度不很快,沿着一个直角三角形的一条直角边径直滚到床底下,消失了一会儿,重重地撞在便盆上,顺着另一条直角边滚出来——滚向罗迪恩,他完全没有注意到,迈出一步时正好踢到了它。球顺着直角三角形的斜边,从原先滚进来的门缝滚出去了。罗迪恩把扫帚扛在肩上,离开了囚室。灯熄了。

辛辛纳特斯没有睡着,没有睡着,没有睡着——不,他睡着了,但是唉叹一声又从被窝里钻出来了——现在他又没睡着,睡着了,没睡着,一切都搞乱了——

马思,斩首执行人的垫头木,她的丝绒——结果会如何呢……会是哪一个呢?是被斩首还是有机会和妻子见面?一切全都搅和在一起了,但是当灯被打开,罗迪恩踮起脚尖走进囚室时,他的确睁开眼眨了一下。罗迪恩从桌上拿起黑色封皮的书目,走出囚室,屋里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