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罗迪恩送早餐的机会,她从他托着盘子的双手底下溜进了囚室。

“去,去,去,”他说着,把巧克力饮料摆放在桌子上。他用脚轻轻地把背后的门关上,冲着自己的胡须低声说:“这孩子真淘气……”

与此同时,埃米避开他躲了起来,蹲在桌子底下。

“看书,呃?”罗迪恩说,容光焕发,态度和蔼。“这样消遣有意义。”

辛辛纳特斯并没有从书页上抬起眼,就用抑扬格的声调表示了赞同,但是他的双眼已经不知道在看什么了。

罗迪恩完成了并不复杂的任务,用破布挥去在阳光光柱中舞动的尘埃,喂完蜘蛛,就离开了。

埃米仍然蹲着,但是紧张已经减少了一点,像在弹簧上微微摇摆,长有绒毛的双臂交叉,粉红色的嘴微张着,长而淡到近乎白色的睫毛眨个不停,目光越过桌面投向门口。这是一个已经很熟悉的动作:她随便用几个指头把淡黄色的头发从太阳穴上掠开,斜睨一眼辛辛纳特斯,他早已把书搁在一边,正在等待还会出现什么情况。

“他走了,”辛辛纳特斯说。

她离开蹲坐的地方,但仍然猫着腰朝门口张望。她颇为尴尬,不知道该做什么。她突然做出愤怒状,只见她芭蕾舞女演员般的一双小腿肚迅速晃动,飞速到了门口——门当然已经锁上了。她的波纹腰带加快了囚室里的空气流动。

辛辛纳特斯问了她两个普通的问题。她装出斯文的样子,说出自己的名字,十二岁。

“你为我感到难过吗?”辛辛纳特斯问。

对此她不作答。角落里有一只瓦罐,她把它举到自己面前。瓦罐是空的,发出沉闷的声音。她冲里面大喊几声,很快就把它扔了。此时她靠在墙上,只用肩胛骨和双肘支撑自己,用穿平底鞋绷紧的双脚向前滑动,然后又直起身来。她对自己微笑,待她继续滑动时,她又阴沉着脸看辛辛纳特斯,就像在看一轮落日。这一切都表明她是一个好动的野孩子。

“难道你一点都不为我难过吗?”辛辛纳特斯说。“这不可能。我无法想象。快过来,你这个傻小妞,告诉我,我哪一天会被处决。”

可是埃米并不回答,只是滑到了地板上。她静静地坐下来,下巴搁在弯曲的膝盖上,拉紧双膝上的裙子褶边。

“告诉我,埃米,请……情况你一定全知道——我看得出你知道……你的父亲在饭桌上谈过,你的母亲在厨房里谈过……每个人都在谈论这件事。昨天的报纸被整齐地剪掉一个小方块——这说明大家都在议论这件事,只有我一个人……”

她像被卷入旋风一样,从地板上跳起来,飞奔到门口,开始在门上猛击,不是用手掌,而是用靠近腕部的手掌根。她的金黄色头发松散、柔软光洁,末端成卷曲状悬挂着。

“你要是个大人就好了,”辛辛纳特斯陷入冥想,“如果你的灵魂有一点点我的神态,你就会像在充满诗情画意的古老神话中一样,在一个漆黑的夜晚让监狱看守喝下魔力饮剂。埃米!”他高声喊道,“我求你——我决不放弃——告诉我,我什么时候会死?”

她一边咬手指头,一边走到桌子旁,桌上高高摞着一堆书。她打开一本,把书页翻得噼啪响,几乎把它们扯下来,啪一声把书合上,又拿起另一本。她的脸动个不停:先是皱长满雀斑的鼻子,然后又用舌头从里面把腮帮子鼓起来。

门咣的一声。罗迪恩可能已经透过窥孔窥视过,怒气冲冲地走了进来。

“还不滚开,死丫头!我真是自作自受。”

她突然尖声大笑起来,避开他蟹钳般的手,向敞开的门冲去。到了门槛上,她突然以舞蹈家神奇的准确性停住——也许是吹送一个吻,也可能是默然达成一项盟约——回头望着辛辛纳特斯。接着,她又有节奏地突然跑开了,步伐又长又高,富有弹性,已经快要飞起来了。

罗迪恩一边抱怨,一边费力地在她后面追赶,钥匙串丁当作响。

“等一等!”辛辛纳特斯喊道。“这些书我全看完了。把书目再给我送过来。”

“书……”罗迪恩气鼓鼓地嘲笑他,猛地咣当一声把门锁上。

痛苦至极!辛辛纳特斯,痛苦至极!纯粹的痛苦,辛辛纳特斯——无情的洪亮钟声,肥胖的蜘蛛,黄色的墙壁,粗糙的黑毛毯。巧克力饮料的浮渣。用两根手指头从中间把它提起,整张把它抓出来,它已不再是平面覆盖层,而像一条有褶子的棕色小裙子了。下面的饮料仍然温热,微甜,死气沉沉。三片烤面包,表皮烤焦了,像乌龟壳。一小块圆形黄油,上面有监狱长姓名首字母的浮饰。痛苦至极,辛辛纳特斯,床上有多少面包屑!

他悲叹了一阵,埋怨,压响所有指关节,然后从床上爬起来,穿上令人厌恶的晨衣,开始在囚室里来回走动。他又一次仔细察看了墙上的题字,希望能在什么地方发现新的内容。他在椅子上站了好久,像一只羽毛未丰的乌鸦站在树墩上,一动不动地仰首凝视着一片小得可怜的天空。他又走动了一阵子。他再次阅读了囚犯的八条守则,其实他早已烂熟于心:

一、严禁离开监狱。

二、囚犯应以逆来顺受为荣。

三、每天下午一点到三点必须严格保持安静。

四、不许接待女性。

五、惟有双方同意并在特定的日子方可与卫兵唱歌、跳舞、开玩笑。

六、囚犯夜间最好不要做与自己的处境、地位不相称的梦,诸如美丽景色、与朋友结伴郊游、家庭饮宴、与在现实生活中或在清醒状态下不让囚犯接近她的人性交,因为囚犯可以因此被法律判定为强奸。万一做了梦,囚犯应立即进行自我抑制。

七、由于囚犯享受着监狱的好客环境,因此,当监狱人员打扫卫生或做其他工作时,如果要求囚犯参加,囚犯不得拒绝。

八、囚犯的财产或人身遗失,监狱管理部门概不负责。

痛苦,痛苦,辛辛纳特斯。继续踱步,辛辛纳特斯,先用你的长袍擦擦墙壁,再擦擦椅子。痛苦!摞在桌上的书全看完了。尽管辛辛纳特斯知道那些书已经全看完了,他还是继续搜寻、检查,把一本厚厚的书翻开来看……他顾不得坐下来,急切地翻阅着已经十分熟悉的书页。

那是一本经过装订的杂志,出版时间很早,几乎记不清年代了。就规模和珍品图书藏量而言,监狱图书馆位居全市第二,它收藏着好几本这样的古董。那是一个年代久远的世界,最简单的东西闪耀着青春和天生的傲慢之光,此乃源自对生产这些东西所付出的劳动的崇敬。那是一切都在流动的年代;充分润滑的金属默默地表演无声的杂技;强壮身体的空前柔软性凸显出男性服装的和谐线条;建筑物弯角处的巨大窗户装的是平滑的玻璃;一位穿泳装的女孩身轻如燕,高飞在泳池上空,看上去不比一只飞碟大;一位跳高运动员使尽全身力气一跃而起,仰卧在空中,要不是他的短裤有旗帜般的折痕,看上去还挺像是在懒洋洋地休息;水在流动,永不间断地悄然流动着;水流从高处落下的优美,浴室细部的辉煌灿烂;海洋泛动着缎子般的波纹,上面落下一个带有双翼的影子。一切都充满光辉,闪耀光芒。一切都充满激情地朝着一种完美前进,而完美的定义则是无摩擦。生命沉醉在自身周期的一切诱惑之中,很快就变得晕头转向,于是地面向下倾斜,塌陷,落下,因恶心和疲意而变得软弱无力——我非得把它说出来吗?从某种程度上说,它已进入一个新的维度……没错,物质已经老化、疲劳,从那些传奇年代留存下来的东西很少——几部机器,两三眼喷泉没有一个人留恋过去,甚至连“过去”这一概念都发生了变化。

“可是也许,”辛辛纳特斯想,“我对这些画面做了错误的理解。把时代照片的特点与时代本身等同起来了。大量的阴影区,强烈的光线,晒黑的肩膀发出的光泽,罕用的反射光,一种成分流变为另一种成分——也许这一切都只属于快照的性质,属于珂罗版印刷图片,属于那种艺术的特殊形式,而世界其实从来都不那么错综复杂,那么潮湿,那么快速——就像我们今天用并不复杂的摄影机,以其自己的方式记录我们匆忙装配起来并加以涂饰的世界一样。”

“可是也许,”(辛辛纳特斯在一张横格纸上开始飞快地写着)“我错误理解……属于那个时代……如此大量……强烈的……流变……世界其实从来都不……就像……可是如此反复思考又怎能减轻我的痛苦?噢,我的痛苦——我该如何对付你,对付我自己?他们竟敢对我隐瞒……我必须经历极端痛苦的考验,我为了保持一点尊严(无论如何,我只默默忍受脸色苍白——我本来就不是什么英雄……)在接受考验期间必须努力控制自己的一切官能,我,我……身体逐渐衰弱……悬而不决的状态实在糟透了——见鬼,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快快告诉我——可是你们不干,你们让我每天早上都重新死一次……另一方面,可否让我知道,让我做点……短期工作……把经过证实的想法记录下来……某一天有人会看到它,突然感觉他头一次在一个陌生的国度苏醒过来。我这句话的意思是,我会使他突然喜极而泣,他的眼睛会在泪水中融化,有了这番经历之后,他会觉得世界更干净更新鲜。可在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充分时间的情况下,我怎么能开始写作呢?如果你对自己说,‘从昨天开始写,时间是足够的,’你会备感痛苦——你又会认为‘要是我昨天开始写该多好……’不是非做不可的清晰而精确的工作,也不是为必须起床的某一个早晨做灵魂上的逐渐准备,当——当你,灵魂,在行刑者之桶里洗浴时,你会不自觉地沉溺于毫无意义、毫无新意的逃跑美梦之中——天啊,逃跑……今天,当她跑进来的时候,又是跺脚又是笑——也就是,我的意思是——不,我还是应该做记录,留下一些东西。我不是一个普通的——我是你们当中还活着的一个——不仅是我的眼睛与众不同,还有我的听力,我的味觉——不仅是我的嗅觉像鹿一样,我的触觉像蝙蝠——而且最重要的是,我有能力把所有这一切连接在一点上一不,天机尚未泄露——这只不过是燧石而已——我还没有说到点火本身。我的生命。小时候,有一次参加学校远足,我脱离了队伍——尽管这可能只是个梦——我发觉自己身处正午的烈日之下,在一个懒洋洋的小镇上,有一个男人在一堵粉刷得很明亮的白墙下的一张长凳上打盹,他终于起来帮我找路时,他映在墙上的蓝色影子并没有立即跟上他。噢,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一定是我自己失察了,影子一点未曾磨蹭,我们可不可以简单地认为,它是被墙上的不平之处给挂住了……但我想表述的是:他的行动和滞后的影子的行动之间——那一瞬间,那一昏厥的瞬间——我很少经历的那种瞬间——停顿,间隙,此时心像一根羽毛……我还想写持续不断的震颤一写我思想的一部分总是如何紧紧围绕那看不见的脐带,把这个世界与别的什么东西联系在一起的脐带——与我现在还不想说的东西联系的……可是,当我还在担心没有足够的时间来完成,把这些思想全都翻出来也是徒劳时,我怎么能着手写它呢?今天她跑进来的时候——不过是一个孩子——现在我想说的是——不过是一个孩子,给我的思想带来了一些透气孔——我和着一首古诗的韵律展开遐想——难道她就不能给那些卫兵一杯搀毒的饮料,她就不能救我吗?但愿她能保持现在的童真,同时又思想成熟、善解人意——这样就有可能性了:她火辣辣的脸颊,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解救行动,解救行动……但是我错了,我反复认为世界上没有我的避难之所。其实有!我能找到它!沙漠中葱翠的沟壑!高山险崖遮阴下的一片雪!但这是不健康的——我正在做的是:我的身体已经很虚弱了,而我却还在刺激自己,随意挥霍仅余的一点力气。多么痛苦,噢,多么痛苦……显然我还没有把最后的胶片从自己的恐惧中除去。”

他陷入沉思之中。他扔下铅笔,站起来,开始走动。他听见钟声敲响。脚步声利用钟声作为平台浮出水面;平台漂走了,可是脚步声却留下了,这时两个人走进了囚室:罗迪恩端着汤,图书管理员送来了书目。

后者身材魁梧,却面带病容,脸色苍白,眼圈发黑,一圈黑发围住秃顶,躯干很长,穿一件蓝色套衫,有些地方已经褪色,双肘有靛蓝色补丁。他的双手插在裤袋里,裤子极窄,腋下夹一本大书,黑皮装订。辛辛纳特斯以前已有幸见过他一面。

“这是书目,”图书管理员说,语言极为简洁,显然有蔑视的味道。

“很好,就放这儿吧,”辛辛纳特斯说,“我会选些书。如果你愿意坐下来等一会儿,请便。但是如果你想走……”

“我这就走,”图书管理员说。

“那好。我会让罗迪恩把书目还给你。还有,你可以把这些书带回去……这些古代的杂志真是美妙动人……你可知道,这本沉甸甸的书就像压舱物一样,一直把我送到时间的底部。那真是一种令人陶醉的感觉。”

“不,”图书管理员说。

“再给我送一些来我将把自己想要的年份抄下来。还要一本小说,要最新的。你就要走了吗?各种吸引人的内容你全有吗?”辛辛纳特斯独自一人,一边喝汤,一边翻阅书目。其核心部分精心印刷,很吸引人。印刷文本中插入许多用红墨水写的书名,字体虽小但很清晰。如果不是专家,要弄懂书目的意思是很困难的,因为其中的书名不是按字母顺序排列的,而是以每本书的页码数为序,还注明每本书里额外贴进去多少张(这是为了避免重复)。因此,辛辛纳特斯只是随便找找,心中并无确定的目标,碰到似乎有点魅力的东西就挑选出来。书目保存之干净堪称典范,正因为如此,有一本书首页的白色反面上,出现一个孩子的一系列铅笔画,就更加令人感到惊奇。那些画的意思,辛辛纳特斯起初并不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