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按照我们对你提出的要求推迟你的行期的话,你就会在临走之前高兴地见到你所保护的那个人了。他是前天到的,本想今天前去看你,但是,因为旅途劳顿,感到浑身酸软无力,只好在房间里休息,今天早上给他放血了。

再说,为了惩罚你,我决定不这么快就放他走,因此,你只有乖乖地到我这里来看他,要么,我老实告诉你,你就耐心等着吧。这真是不可思议,他不得不分别在两个地方去见两个形影不离的人!

说实在的,表姐,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对他的这次到访总是无端地忐忑不安,而我又为自己那么坚决地反对他来感到羞耻。我越是害怕再见到他,我就越是觉得今天若是没有见到他的话,我会非常懊恼的,因为他的出现消除了我的恐惧心情,而这种恐惧一直都在困扰着我,而且我要是老惦记着他的话,这种恐惧心情就会经常地出现了。并非我对他的依恋在让我害怕,我觉得如果他对我来说不再那么可贵的话,我对自己就更没有信心了,可我对他仍旧像以前一样地温情地爱着,只不过爱的方式有所不同。我是把我看见他时的心情与我从前的心情加以对比,才对自己目前的处境感到放心的。在一些极其不同的情感之中,差异则会随着这些情感的迅速变化而被感觉出来。

至于他,尽管我一眼就认出他来了,但我还是发觉他大变样了。我觉得他在许多方面都变得更好了,这在从前我是怎么也想象不到的。头一天,他显得有些局促不安,而我自己也难以向他掩饰我的尴尬,但是,没多一会儿,他就恢复了很符合他性格的那种坚定的语气和开朗的神情。以前,我总觉得他很腼腆,怯生生的;也许是害怕惹我不悦和暗自惭愧自己所扮演的那种有愧于正人君子的角色的心情,促使他在我面前表现出一种被你一再不无道理地嘲讽的唯唯诺诺、低三下四的样子。现在,他已经没有那种奴颜婢膝相了,完全是一副懂得如何敬重他人的那种朋友似的气概。他说话既真诚又自信;他不怕自己的道德准则与自己的利益相冲突;他不怕遭人指责,也不怕冒犯我,该赞扬什么就赞扬什么;从他的言谈话语中,我们感觉到的是一个正直的人对自己所具有的信心,他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不像从前那样,总在看我的脸色行事。我还发现,与社会的接触与经验使他丢掉了从书斋中学到的那种说话武断的口气;由于他观察得多了,所以就不轻易地对人下结论,由于见到了太多的例外,他也就不总爱说些笼而统之的话了,因此,总的看来,由于对真理的热爱,他的刻板的思想给治好了;这样一来,他虽然变得没有以前那么显得有才华,但却是更加的理智了,而且,由于他不再那么学究气,人们同他在一起,受益更大更多。

他的样子也变了,而且变得比以前更好;他的步态更稳重;他的举止更洒脱,他的仪表更神气;他从远航中带回来的某种英武气概,与他的气质更加相得益彰,激动起来动作灵活而敏捷,但却又显得比从前更加端庄稳重。他像个远洋水手,神态冷峻漠然,说话急促简洁。他已年过三十,他的面孔却是非常青春的,既富有青春活力又不乏成熟稳重。他的肤色变化很大,黑得简直像个摩尔人,而且有明显的小麻点。亲爱的表姐,我得把心里话全都告诉你:他脸上的那些麻点尽管我看着难受,但我却不由自主地偏要多看几眼。

我仿佛瞥见,我在仔细观察他时,他也在注意地观察着我。分别这么长时间之后,怀着好奇互相审视是很自然的事情。但是,如果说这种好奇心源于往日的殷切关怀的话,那么,在方式和动机上却是有着极大的不同的!尽管我们不怎么四目相对,但我们一旦对视时,却是很大方随便的。我们似乎有着一种默契似的,总是互相交替着看着对方。双方可以说是都能感觉到,当一方看着另一方时,另一方就把目光移开去。在再次见到往日那么温情地爱着而今天又极其纯真地爱着的人时,尽管激情不再,但又怎能不高兴呢?谁知道我们是否会因自爱而寻找理由为往日的过错辩解呢?当情欲不再使我们变得盲目时,谁知道我们会不会想对自己说:“我没有做出太坏的选择吧?”不管怎么样,反正我都要毫无愧色地对你重复我所说的:我将对他保持将伴随我一生的十分温柔的感情。我非但不对这种感情感到自责,反而感到高兴。如果我对他没有了这种感情,那我将视做是我性格上的一大瑕疵和心术不正的一个标志,那我是会感到汗颜的。至于他,我敢说,除了美德,我是他在这个世界上的最爱。我感觉得出来,他以我的敬重为豪,而我也以他的敬重为荣,我将保持对他的敬重。啊!表姐,要是你看见他是多么亲热地亲吻我的两个孩子的话,要是你知道他在谈起你时有多么高兴的话,你就会知道他仍旧在爱着我。

我之所以更加坚信我俩对他的看法是正确的,是因为德·沃尔玛先生也持有同我们一样的看法,而且,自从他见到他以后,是他自己发现了我们所说的那个朋友的种种优点的。这两天晚上,德·沃尔玛先生跟我大谈那位的优点,很庆幸自己所做出的决定,而对我一开始的反对态度大加批评。昨天他就跟我说:“不,我们绝对不能让这么一个诚实的人对他自己有所怀疑;我们应该更好地教会他相信自己的美德;我们将对他表示的关怀,也许会收到比您所想象的要大得多的成效。至于目前,我已经跟您说过了,我喜欢他的性格,而且我特别敬重他的一点,连他自己都没怎么感觉到,那就是他对我的态度显得很冷漠。他越是对我不怎么友好,我就越是想跟他成为朋友。我真不知道如何跟您说我曾多么担心他跟我表示亲热呀。这其实是我对他的第一个考验。还有第二个考验,我要看看他能否经得住;如果经得住的话,我就不再考验他了。”我对德·沃尔玛先生说:“至于这第一个考验么,它只是证明他的性格的坦诚,因为从前,他从来不敢违拗我的父亲,总是一副唯唯诺诺的讨好的样子,尽管他这样做是为了自身的利益,而且我也一再地求他这么做。后来,我难过地发现他不再这么做了,但我又并不责怪他不再这么虚伪地待人。”我丈夫又说:“情况大不相同了。您父亲和他之间,由于各人的道德标准截然相反,所以存在着一种自然而然的对立情绪。至于我么,我凡事并无一定之规,又无偏见,所以我坚信他并不恨我。谁都不会恨我的;一个没有私欲的人是不会让任何人憎恶的,不过,我夺走了他的心上人,他是不会很快地就原谅我的。当他深信我虽然给他造成了痛苦,但我并没有斜着眼睛看他时,他就会更加地喜欢我的。如果他现在就对我十分的亲热的话,他肯定是个骗子;如果他永远都不喜欢我的话,他就是个没有心肝的人。”

我的克莱尔,这就是我们目前的状况。我开始相信,上苍将赐福于我们正直的心灵,将降福于我丈夫的仁义。我真是心太软,把事情的详细情况全都告诉你了。你真的没资格让我这么乐意地跟你聊天,所以我决定不再给你写信了,如果你想知道更多的情况,那你就自己来我这里了解吧。

附言:不过,我还是得把刚发生的有关这封信的事讲给你听。你知道德·沃尔玛先生是多么的宽宏大量,他原谅了我直到那一位出乎意料地突然归来,我才不得不把往日的事情告诉他吗?你知道他是多么温柔地擦去了我的眼泪,消除了我的羞惭吗?或许是我告诉他的事如你颇有道理地判断的那样,他早已知晓,或许他确实是被我真心实意的悔恨之举所感动,他不仅仍旧同我同居一屋,而且好像还加倍地呵护我,信任我和敬重我,想以此来打消我因吐露实情而产生的不安与愧疚的心情。亲爱的表姐,你是了解我的心的,你可以想象得出他的这种举动给我留下了多么深刻的印象!

我一听说他决定邀请我们往日的老师前来我们家时,我便决定凡事都必须小心谨慎,也就是说,什么事情都不能背着他,即使与别人单独谈话,也都要一五一十地告诉给他听,给任何人写信,都要先拿给他看。我甚至强迫自己写一些不该给他看的信,然后却拿给他看。你将发现我在以这种方式写的这封信中有一处就是这种情况。如果说我在写它的时候,禁不住想到他会看到的,我敢说我也不会因此就会改动一个字的,不过,当我把信拿去给他看时,他就笑话我,说他没兴趣看别人的信。

我承认,他不看反而让我有点不快,认为他这是不相信我的真心实意。我的这种心情并未逃过他的眼睛。这位最坦诚最大度的男人立即安慰我说:“您得承认,在这封信里您比平时谈到我的地方少。”我同意他所说的。不过,若要把信让他看,过多地谈他是否合适?他微笑地接着又说:“嗨!我倒是宁愿您更多地谈到我,但我根本就不想知道您会谈我些什么。”然后,他又用更加严肃的口吻说道:“婚姻关系是一种过于庄重过于严肃的关系,所以朋友之间的知心话反倒在夫妻之间不能说了。朋友间的情谊有时候能够缓和一下过于严肃的夫妻关系,一个正派的聪明的妻子去自己的一位忠实女友那儿寻求慰藉,就某些她不敢跟自己的丈夫谈的问题求得一些指教和忠告,这是一件好事呀。尽管你们之间从未说过什么您不想让我知晓的事情,但也别把这弄成是一种硬性规定,否则你们会觉得这么做受到了约束,知心话可能会越说范围越广,但却不如以前那么亲切真诚了。我跟您说吧,朋友间的悄悄话,有旁人在场——不管这个人是谁——都会欲言又止,有所保留的。有许多的悄悄话,尽管三个朋友都该知道,但说的时候只能两个两个地分别讲。譬如,您要跟您丈夫和您的女友讲的是同样的一件事,但是讲的方式方法却不尽相同;如果您不加区别,混为一谈的话,那么您的信就会更多的是写给我的而不是写给她的了,您让我看不好,让她看也不好。我之所以这么做,既是在为我自己考虑也是在为您考虑。您难道没有发现您已经不好意思当着我的面夸奖我了吗?您本可以敞开心扉地向您的女友说您如何如何爱您的丈夫的,而我也本可以去想象您俩在私底下说我怎么怎么好的,可是您为什么要把您的和我的这两种乐趣给剥夺了呢?”说着,他便握住我的手,深情地看着我又说,“朱丽啊朱丽!您为何如此贬低自己,竟至小心谨慎到如此程度?这可与您的为人不相称呀。您难道不会尊重您的自身价值吗?”

我亲爱的好友,我真的说不清这个无与伦比的男人怎么会这么做。但是,我知道自己今后在他面前不会再羞惭了。尽管我心中有愧,但他使我升华了,我感到,由于充分信任,他会教给我如何不辜负这种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