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德华特意在学生们未到以前先去学校。自从开学以来,他不曾再见拉贝鲁斯,而他所希望的就是最先想和他有一谈的机会。这位年老的钢琴教员对于他所新任的学监的职务已算鞠躬尽瘁,换言之,也即弄成一败涂地。最初他尽力想受人爱戴,但他的威望不足,孩子们乘机利用。他们把他的宽容认作是寡能,而异样地放肆起来。拉贝鲁斯再想严办,但已太迟。他的训斥,他的威吓,他的惩戒,结果只使学生们对他更起反感。如果他语声粗俗,他们报以冷笑。如果他大声拍桌,他们假装受了惊吓尖声叫喊。他们模仿他,叫他“懒皮老人”。他的讽刺肖像挨桌传递,画中把这位柔懦的老人形容得非常残暴,握着一支巨大的手枪(这手枪是日里大尼索、乔治与费费有一次在老人的卧室中私自搜索时所发现的),正在对学生们大肆屠杀;或是,在他们面前跪着,合掌哀求,正像他初期的作风:“请发慈悲,小声一点吧。”这正像一只可怜的老鹿被围困在一群凶猛的猎犬中间。这一切爱德华全不知道。

爱德华日记

拉贝鲁斯在楼下一间最小的自习室中接见了我,这是我所知道学校中最简陋的一间。全副用具包括对黑板放着的四张连在书桌上的板凳,以及一把草垫的椅子,拉贝鲁斯非让我坐在椅上不可。他自己煞费一番功夫想把过长的腿伸在书桌下面,结果是歪着身子蜷曲在一张板凳上。

“不,不。您放心,我这样很好。”

而他的语调与他面部的表情却在说:

“我实在太难受,而我希望这是显而易见的;但我愿意如此。我愈受罪,您愈难听到我的诉怨。”

我想找点戏言,但无法博得他的微笑。他摆出一副正经而又像是傲然的态度,用来使我们之间保持着某种距离,而为的使我明白:“这是您的恩赐让我留在这儿。”

同时,他表示对一切都非常满意,尤其,他避开我的问话,而对我的一再坚持显出颇不耐烦。可是,当我问起他的卧室,他突然说:

“实在离厨房有点太远。”因为我的惊疑,他又说,“有时,晚上,我必须吃点东西……当我睡不着的时候。”

我离他很近。这时我更移近一步,轻轻地把手按在他的手臂上。他用更自然的语调接着说:

“您须知道,我的睡眠很坏。当我遇到睡熟的时候,我仍不忘我在睡眠。这不能称作真正的睡眠,是不是?一个真睡熟的人他不觉得自己睡着;他只能在睡醒时,才发现自己已睡熟过了。”

随后他又靠近我,局促地反复追究:

“有时我不能不承认这许是我自己的幻想,而当我不相信自己睡熟时,其实我是真睡熟了。但我并没有真正地睡熟,这证据是,如果我想睁开眼睛,我的眼睛就睁开了,通常我并不爱那么做。您明白,是不是,我没有理由要那么做。单为证明给我自己看我并没有睡熟,这有什么用处?为的希望能睡熟,我总是设法使自己相信我正睡着……”

他更靠近我一步,用着更低的语声:

“可是总有什么东西在那儿打扰我。别对人说……我并不是诉苦,因为这根本是没有办法的;而人们无法改进的事情,那又何须诉苦,是不是……试想挨着我床的墙内,正和我头一般高的地方,总有什么东西发出声音。”

他说着兴奋起来,我建议他带我到他的卧室去。

“是!是!”说着他立即起身,“也许您能告诉我那是什么……我自己,我总明白不了。跟我来。”

我们上了两道扶梯,接着穿过一条相当长的走廊。这一部分的房子以前我从不曾来过。

拉贝鲁斯的卧室临着街,虽小,倒还像样。我注意到他床前的小桌上,在一本祈祷书的旁边,放着那盒他坚持着带来的手枪。他抓住我的手臂,把床推开一点:

“那儿。过来……贴着墙……听到了吗?”

好一会儿,我集中精神侧耳细听,但用了最大的努力也无法辨别出什么来。拉贝鲁斯有点急躁。这时正有一辆卡车过去,屋子有点震动,玻璃窗也发出声音。

“在这白天的时候,”我说,意思是想给他一点安慰,“刺激您的那种细微的声音全给路上的喧嚣盖住了……”

“对您是盖住了,因为您不会把它和别的声音分隔开来,”他气愤地叫着说,“在我,可不是,我依然能听到。不论在任何情况下,我始终能听到,有时我简直不能再忍,决定想对雅善斯或是房主人去说。……啊!我并不一定想使这声音绝迹……但至少我想知道这究竟是什么。”

他似乎稍事思索,随又接着说:

“这像是一种轻微的咀嚼声。为避免听到这种声音我一切方法都试尽了。我把床从墙边移开。我在耳朵中塞上棉花。我把我的表挂在我想正是水管通过的那个地方(您看,我在那儿按了一枚小钉子),为的使这嘀嗒嘀嗒的表声把那另一种声音压下去。……但这样,结果使我更疲累,因为我势必用更大的力量去把它辨认出来。这说来实在可笑,是不是?但既然我知道这声音总在那儿,我倒宁愿痛痛快快听到它。……啊!我不应该对您谈这些。您看,我只是一个老头儿。”

他坐下在床边,出神地发愣。在拉贝鲁斯,暮年的昏沉如果说影响到他的智能不如说是毁灭了他的意志。不久以前还是如此坚强如此傲然的他,而今看他堕入孩子似的垂头丧气,我不禁想:虫已腐蚀到果子的核心。我想把他从绝望中解救出来,便和他谈到波利。

“是的,他的寝室就在我的邻近。”他说,一面昂起头来。“我来指给您看。跟我来。”

他引我到走廊上,打开邻室的门。

“您看到的那另一张床就是那位年轻的裴奈尔·普罗费当第睡的。”我觉得我不必告诉他,就在那天起裴奈尔已不会再回到那儿去睡。他接着说:“波利很满意他的同伴,我相信他们很能相投。可是,您知道,波利不常和我说话。他的性格很沉默……我怕这孩子有点薄情。”

他说这话时语调非常凄切,我不能不起而抗辩,向他保证他孙儿决非薄情。

“如果真像您所说,那么他很可以多有一点表示,”拉贝鲁斯接着说,“您看,这是个例子,早晨当他和别的孩子们上学时,我伏在窗口看他过去。他明知道……但他从不回过头来!”

我想试劝他,说波利无疑是怕在同学面前丢脸,而且深恐他们的讥笑;但正在这时,院子中传来大群熙攘的喧声。

拉贝鲁斯抓住我的手臂,语声也变了:

“您听!您听!他们进来了。”

我注意着他。他开始浑身发抖。

“这些小东西使您害怕吗?”我问。

“哪有的话,哪有的话,”他慌忙说,“怎么您竟以为……”随又很快说,“我得下去。休息的时间只有几分钟,而您知道接着就是自习,我得去监堂,再见,再见。”

他简直来不及和我握手便闯入走廊。立刻我听到他在扶梯上急促的脚步声。我因不愿在学生们面前经过,便又静待片刻。我可以听到他们的叫声、笑声和歌声。立刻钟声响了,突然一切恢复静寂。

我就预备去访雅善斯,请他准许让乔治暂离课室来和我谈话。他不久就跑到刚才拉贝鲁斯接待我的那间小教室来。

一到我面前,乔治就认为应该采取一种满不在乎的神气。这是他用来遮掩他心虚的方式。但我不敢断定说他比我更感局促。他守着防线,因为无疑地准备来受训斥。当时我觉得他正尽速搜集武器以备和我对抗,因为,我还不及开口,他就先问起俄理维的消息,但那样地带着嘲弄的语调,我简直就想送他一个耳光。他算占了上风。他那讥刺的目光,口角边嘲讽的皱纹,以及他那说话的语调,似乎都在说:“而且,您知道。我用不着怕您。”我立刻失去自信,而只求勿使自己显露出来。我原来预备好的一番议论这时使我突然感到已不合时机。我没有那种自充学监者所必不可少的声势。而且,衷心说,乔治太使我感兴趣了。

“我不是来斥责你的,”我终于那么对他说,“我只愿意给你一个警告。”而竭尽全力,我仍无法消除我面部的微笑。

“请您先告诉我,您是不是受了我妈之托而来的?”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我曾和你母亲谈起你,但那已是几天前的事。昨天,为你的事情,我曾和一个你所不认识的人,一个很重要的人,有过一次很重要的谈话。他是专为你的事情来和我商谈的。他是检事。我是受他之托才来看你。……你知不知道什么叫作检事?”

乔治突然失色,无疑霎时间他屏住呼吸。虽然他仍耸一耸肩膀,但他的语声是发着微颤的:

“那么,就把他,普罗费当第老人,对您所说的尽管说吧!”

这小家伙的镇定使我心慌。无疑,对这事情,单刀直入是最简单不过的;但我的性情偏又不爱往最简单的做而情愿绕着大弯。为解释一种事后在我立刻认为荒谬但确是很自然的行为,我可以说我实在很受惠于和菠莉纳最后的那次谈话。由那次谈话所得的感想,我已经将对话的方式应用在我的小说中,并且与其中人物的口吻很能相称。我很少直接利用现实生活中的材料,但这一次,乔治的“历险”倒对我非常适用,似乎我的书正等着它,它在我书中找到了最合适的地位,就连其中的枝节也无须加以更动。但我并不直接叙述他的“历险”(我是指他那次偷书的故事),人们只能从对话中看到一个侧面,以及这事可能引起的后果。我曾把这对话记在一本小册子上,凑巧这小册子正在我的袋中。相反,我觉得假钱的故事,单就普罗费当第所告诉我的,对我不能有什么用处,无疑,我之所以不立刻和乔治提到这一点,原因也就在此,虽然我是专为这事情而去看他的。因此我避开本题:

“我希望你先念这几行字,”我说,“你可以知道为什么。”我便把我的小册子打开在与他有关的那一页,递给他。

我再次声明:这举动,如今我已觉得荒谬。但正因为在我的小说中,我也预备采取同样的方式去关照我那位最年轻的主人公。我亟须知道乔治的反应。我希望由此可以得到启示……或竟可以知道我所写成的东西的质量。

我把有关的这一段录下:

在这孩子身上隐伏着一重漆黑的阴影,而为奥地伯关切的好奇心所注意。知道年轻的欧陀尔夫有偷窃的行为,这在他是不能认为满足的。他希望欧陀尔夫向他陈述他如何踏入这一地步以及他初次行窃时的感觉。孩子,纵使信任他,也决不能那样做。而奥地伯不敢质问他,深恐引起他做不诚实的抗辩。

某晚奥地伯与伊特勃朗一同晚餐,他便对后者讲起欧陀尔夫的情形,但不道姓名,而且把事实的经过安排成使对方无从辨认。

“难道您不曾注意到,”伊特勃朗便说,“对我们一生最有影响的那些行动,我是说,对我们的前途最带决定性的那些行动,往往是一些毫无考虑的行动?”

“我承认,”奥地伯回答说,“这好像一辆火车,人乘上去时并不加以思索,也不自问这火车开往哪儿。而且往往火车已把你载走,自己还不知道,到发觉时已来不及下车。”

“但也许我们所谈的这个孩子他还根本不想下车?”

“无疑,他还不想下车。眼前他就让火车带着他跑。两旁的景物吸引着他,至于火车往哪儿开,他并不关心。”

“您预备教训他一番吗?”

“大可不必!那决不会有效。这些他早听腻。”

“为什么他偷窃?”

“我不太知道。决不会由于实际的需要。也许为获得某种方便,为的赶上那些比他更有钱的同学们……也许由于天生的倾向,觉得偷窃是一种乐趣。”

“这才真是可怕。”

“是呀!因为那样他干了一次就又会干第二次。”

“他的资质如何?”

“我很久以为他不及他的哥哥们一般聪明。但如今我怀疑是否这是我自己的失误,是否由于他不曾认清他自己的才能才形成我这方面对他不利的印象。他至今不曾善用他的好奇心;也可以说,他的好奇心还在胚胎时期,还停止在不假思虑的阶段。”

“您预备对他说吗?”

“我想使他认清其中的利害关系,一面是他由偷窃所获得的区区小利,另一面是由于他不正当的行为使他所丧失的一切:他亲属的信任,他们的以及我的尊重……这不能以数来计算的一切,只在经过莫大的努力,失而复得时,人才能体会它们的价值。有些人因此耗尽了他们的一生。我要替他点破在他的年龄所不会注意到的一切,那就是如果以后在他周围发生任何可疑的、暧昧的事情,别人猜疑的目光必然要落在他身上。他会眼看自己蒙受不白之冤而无法替自己洗刷。他过去的行为指定了他。他成了所谓的‘焦头烂额’的人。最后,我想告诉他的……但我怕他的抗辩。”

“您想告诉他的?……”

“那就是他已经创了先例,而如果初次行窃须下决心,久之便习以为常。……我也想告诉他,第一次人在不经意中所做下的事情往往无法补救地替他划定了他的面目,此后即凭最大的努力也永难磨灭这初次所留下的痕迹。我还想……但我不知道如何对他说才好。”

“何不把我们今晚的谈话记下?您就拿给他看。”

“这倒是个办法,”奥地伯说,“为什么不?”

当乔治阅读以上这段对话时,我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他;但他的面部绝不显露出他的心理。

“我应该继续念吗?”他问,一面预备翻开另一页。

“不必,他们的谈话就到这儿。”

“这很可惜。”

他把这小册子还给我,用着几乎是游戏的语调:

“我倒想知道欧陀尔夫念了这册子以后回答些什么。”

“对呀!我也等着想知道。”

“欧陀尔夫这名字太可笑。您不能替他另取一个名字吗?”

“这无关紧要。”

“他的回答也无关紧要。他以后怎么样呢?”

“我还不知道。那全凭你了。我们瞧着吧。”

“那样说来,您这本书倒需要我来帮您继续。但不,您必须承认……”

他停住了,像是有话不能直说。

“承认什么?”为的鼓励他,我紧接着说。

“您会上当,”他终于说,“如果欧陀尔夫……”

他又顿住。我自以为明白他的意思,便替他补充说:

“如果他成为一个诚实的孩子?……不,我的孩子。”而突然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我把手放在他的肩上。但他挣脱我的手:

“因为,如果他没有偷东西,您就写不出这段对话来。”

这时我才认清我自己的错误。事实是我对乔治的关切反引起他的扬扬自得,他以为自己能吸引人。我倒忘了普罗费当第,反是乔治自己提醒了我。

“那么您的那位检事,他对您说了什么呢?”

“他嘱咐我转告你:他知道你在使用假钱……”

乔治变了面色。他知道已无可否认,但还含糊地抗辩:

“那并不是我一人。”

“……而如果你不立刻停止,”我继续说,“他只好把你和你的同伴们加以逮捕。”

乔治的面色最初变得非常苍白,这时通红起来。他目不转睛地待着,紧蹙的双眉使他前额的下部陷成两道皱纹。

“再见,”我伸手给他说,“我希望你同时转告你的同伴们。至于你,我就不必再说。”

他默无一言地和我握手,便又回到他的自习室去。

重读《伪币制造者》中我拿给乔治看的那几页,颇觉很难满意。我已在此录下乔治所念的原稿,但全章已势必重写。无疑不如直接对孩子说更为恰当。我必须想法如何能打动他。在现状下欧陀尔夫(乔治说得对,这名字有更改的必要)必然很难改过自新。但我仍希望使他纠正过来,不论乔治如何看法,总之这才是最有兴趣之点,因为最困难的也就在此。(此处我的论调倒和杜维哀相仿了!)不如把现成的故事留给写实的小说家们。

乔治回自习室后,立刻把爱德华的警告转达给他的两位朋友。所有爱德华为他窃书所发的种种议论对这孩子毫无影响;但假钱一事,很有使他们吃眼前亏的危险,自宜及早谋解脱之道。他们每人身边都还留着几枚,预备下一次有机会时混用出去。日里大尼索赶紧都拿来搜集在一起,把它们投入坑中。当晚他通知了斯托洛维鲁,后者也立刻做了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