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十点时,裴奈尔上爱德华家去,带着一个手提包,里面装的是他身边仅有的衣服、衬衫之类和书籍。他已向雅善斯老人与浮台尔夫人告辞,但行前未曾再和莎拉会面。

裴奈尔态度严肃。与天使一夜的苦斗使他变得更审慎。他已非昔日冒领提箱、一不介意的窃儿可比,以为世间一切可以全凭果敢。他开始领悟他人的幸福每是付出了最高的代价。

“我来求您收容,”他对爱德华说,“如今我又无栖身之地了。”

“为什么您离开浮台尔他们呢?”

“由于一些秘密的原因……恕我不能公开。”

爱德华在那天夜间的聚餐会中已相当注意裴奈尔与莎拉,也就大体猜到了其中的隐情。

“好吧!”他微笑着说,“我工作室内的躺椅,晚上可以供您使用。但事前我必须告诉您,您父亲昨天跑来看我。”他便把在他认为足以打动他的一部分谈话告诉了他。“今晚您应安宿的地方不是在我这儿,而是您自己家里。您父亲等着您。”

裴奈尔沉默不言。

“让我考虑一下,”他最后说,“但可否暂时让我把行李留在这儿。我能见俄理维吗?”

“天气那么好,我劝他去吸点空气。我本想陪他同去,因为他体质还很弱,但他喜欢一个人去。好在他出门已有一个钟点,不久就能回来。等着他吧……但,我想在……您的考试如何?”

“我已录取,这是小事。我最为难的是如今我再做什么。您知道我最不想回家的缘故是什么?那就是我不愿意用我父亲的钱。您一定会认为我拒绝这种机会是荒谬的举动;但这是我对自己曾发过誓的。我必须保证自己是一个遵守诺言的人,一个可以信托的人。”

“我看这也不过是自傲而已。”

“您爱怎么称呼都可以:自傲,自负,自足……我既定的方针决不因此动摇。但我如今最想知道的是:一个人想生活,是否必须要有一个固定的目的?”

“看您怎么解释。”

“我为这事挣扎了一个晚上。我自身中感到的力量应如何应用?如何才能善用自己?是否自己应有一个目标?而这目标,如何选择?未达到这目标以前,从何辨识?”

“无目的的生活,即是凭偶然行事。”

“我怕您还不了解我的意思。当哥伦布发现美洲时,他事先知道他漂向哪儿去吗?他的目标即是勇往直前。他的目标,就是他自己,而这目标就永远在他眼前……”

“我常想到,”爱德华打断说,“在艺术上,而特别在文学上,只有那些往未知中追求的才有价值。要发现一片新天地最初非长时间地失去一切边际,独自摸索不可。但我们的这些作家们都怕大海,他们只是一些在岸边来回巡逻的人。”

“昨天,从试场出来,”裴奈尔只顾继续自己的话,“不知受了什么妖魔的怂恿,我竟跑去参加一个公共集会。人们正在讨论国家的光荣、效忠祖国,以及无数类似的问题,不禁使我怦然心动。我几乎就在一张纸上签了名,保证我自己对这必然在我认为是高尚而纯洁的理想尽力。”

“我很高兴幸而您不曾签名。但使您中止的原因是什么?”

“无疑由于某种潜在的直觉……”裴奈尔略思片刻,随又笑着说,“我想特别是那些党员们的脑袋,先从我在会场中所瞥见的我那长兄的脑袋数起。我看所有这些青年们似乎都怀着最纯洁的心,而且以他们这点有限的见解,也就配跟人呐喊,如果真让他们去开辟一己的途径,保持一己独立的精神,结果反使他们茫无所措。同时我对自己说,国家也正需要这大群效忠的国民;但我自己却万难列入其中。于是我才自问:既然我不能盲目生活,而同时又不能接受别人的法则,如何我才能替自己建立起一种法则来。”

“我觉得这回答很简单:即是在自身中觅取这法则,即是以发展自己为目标。”

“是的……我对自己所说的也就如此。但我并不因此有了进一步的办法。如果至少我能肯定自身中最有价值的地方,我也可以循这方向做去。但我连自己的优点何在也不得而知。……我说我曾竟夜挣扎。天快亮时,我已不堪疲累,而我竟想不如先期应征,加入军队去。”

“把问题暂时抛开也不是谋解决的办法。”

“我也那么想,而且纵使暂时不管,结果军训期满以后,到那时这问题对我也许显得愈加严重。所以我来征求您的意见。”

“我没有意见可以贡献。您所需要的忠告只有从您自身中才能找到。正像您不去生活,您也就无从求得生活之道。”

“但在未能决定如何生活以前而竟生活得不好,那又如何?”

“那对您也会是一种很好的教训。只要是往上走的路,尽管走去就是。”

“不是说笑话吧?……不,我相信我懂得您的意思,而我愿意接受这信条。但像您所说,一面去发展我自己,但同时我总得找饭吃。如果在报端登一则堂皇的启事,譬如:‘兹有有为青年愿就任何工作。’您看如何?”

爱德华开始笑了。

“再没有比‘任何工作’更不容易找的。不如说得确切一点。”

“我常想到一份大报纸的组织下无数分门别类的机构。啊!我很愿意接受一个下级的职位:校对,监印……都成。我需要的待遇很低!”

他说话时显示出踌躇。其实,他所希望的是一个秘书的位置;但由于已往他们相互间所感到的沮丧,这事他不便向爱德华再提。实际上,如果那次秘书职务的尝试结果弄成那么狼狈,其咎不能归在他——裴奈尔身上。

“也许我可以,”爱德华说,“给您介绍进《大日报》,我认识他们的经理。……”

当裴奈尔与爱德华谈论之际,另一面莎拉对蕾雪正有一幕最难堪的争辩。莎拉恍悟裴奈尔的突然离去实由于蕾雪的告诫,心中大为愤懑,她说她姊姊不让人有丝毫的痛快,她说她的德行已够让人掩鼻,她没有权利再来强人学她的榜样。

蕾雪自认不应受到类似的谴责,因为她始终处处牺牲自己,这时面色变得非常苍白,唇间发着战栗。她反辩说:

“我不能让你堕落。”

但莎拉呜咽着咆哮说:

“我不能信从你的天堂。我不希望得救。”

她决意立刻再回英国去,那儿有她的朋友可以招待她。因为,“毕竟她是自由的,而且她必须顺她自己的意志去生活。”这一场可悲的风波徒使蕾雪心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