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七日,尼古拉和伊林带着刚被法国人释放回来的拉夫鲁施卡和一名传令骠骑兵,离开杨科伏(离保古察罗伏十五俄里)出来溜溜,试试伊林新买的马,并打听一下村里有没有干草。

最后三天,保古察罗伏处于两支军队的中间地带,俄军后卫和法军前卫都很容易来到这地方。尼古拉是个精明的骑兵连长,想抢在法军来到之前取得保古察罗伏的存粮。

尼古拉和伊林心情欢畅。保古察罗伏有个公爵的庄园,他们希望在那里找到大批家奴和漂亮姑娘。一路上,他们时而要拉夫鲁施卡讲拿破仑的事取乐,时而互相追逐,试着伊林的马。

尼古拉不知道,也没有想到,这个村庄就是他妹妹的未婚夫安德烈·保尔康斯基的庄园。

尼古拉同伊林在抵达保古察罗伏之前最后一次纵马赛跑,尼古拉超过伊林,首先来到保古察罗伏街上。

“你领先了。”伊林涨红了脸说。

“是的,一直领先,草地上领先,这里也领先。”尼古拉回答,一手抚摩着大汗淋漓的顿河马。

“可我骑的是法国马,大人,”拉夫鲁施卡在后面说,把他那匹拉车的驽马唤作法国马,“我本来可以赶上你们,但我不愿冒犯你们。”

他们慢步骑向谷仓,谷仓前站着一大群农民。

有些农民摘下帽子,有些没有脱帽,望着来人。两个上了年纪的高个子农民,满脸皱纹,胡子稀疏,含笑从酒店里出来,身子摇摇晃晃,嘴里唱着不入调的曲子,走到军官面前。

“好汉们!”尼古拉笑着说,“这里有干草吗?”

“瞧他们都是一个模样……”伊林说。

“好个快……乐……的……”农民们高高兴兴地笑着唱道。

一个农民从人群里出来,走到尼古拉跟前。

“你们是什么人?”他问。

“法国人。”伊林笑着回答,“瞧,他就是拿破仑。”他指着拉夫鲁施卡说。

“这么说,你们是俄国人喽?”农民又问。

“你们的人很多吗?”另一个小个子农民走到他们面前,问。

“很多,很多!”尼古拉回答,“那么,你们聚在这里干什么?过节吗?”

“老头儿们在开会,商量村社的事。”那个农民一面回答,一面走开去。

这时,在通向主人住宅的大路上出现了两个女人和一个戴白帽的男人,他们向军官们走来。

“穿红衣裳的那个是我的,谁也不许碰!”伊林看见快步向他走来的杜尼雅莎,说。

“是我们大家的!”拉夫鲁施卡向伊林挤挤眼,说。

“哦,我的美人,你要什么呀?”伊林笑嘻嘻地说。

“公爵小姐吩咐我问一下,你们是哪个团的,姓什么?”

“这位是尼古拉·罗斯托夫伯爵,骑兵连长,我是您忠实的仆人。”

“好个……宝贝……啊!”那个喝醉酒的农民唱着,笑逐颜开地望着同姑娘说话的伊林。阿尔巴端奇老远就摘下帽子,在杜尼雅莎之后走到尼古拉面前。

“斗胆打扰大人,”他一手插在怀里,对年轻军官露出又恭敬又轻蔑的神气说,“我的女主人,本月十五日去世的上将保尔康斯基公爵的女儿,因为这些人蛮横无礼,遇到麻烦,”他指指那些农民说,“劳驾您……能不能请您……”阿尔巴端奇苦笑着说,“再向前走几步,因为当着他们的面不便……”阿尔巴端奇指指两个像马蝇叮住马那样紧跟着他的农民。

“啊!……阿尔巴端奇……什么?阿尔巴端奇老爷!……太好了!看在基督分上饶了我们吧。太好了!什么?……”农民们快乐地向他笑着说。尼古拉望望喝醉酒的老人们,微微一笑。

“也许这使老爷您感到高兴吧?”阿尔巴端奇神态庄重地说,用那只没有插在怀里的手指着老人们。

“不,这里没有什么可高兴的。”尼古拉说着走开去,“是怎么回事?”他问。

“斗胆报告大人,这里的老粗不让女主人离开庄园,还威胁要把马解下来,这样,虽然行李一早就装好了,可是公爵小姐走不了。”

“竟会有这样的事!”尼古拉大声说。

“我向大人您报告的都是事实。”阿尔巴端奇又说。

尼古拉跳下马,把马交给传令兵,同阿尔巴端奇一起向住宅走去,一路上向他打听详细情况。真的,公爵小姐昨天提出要给农民发放粮食,她同德龙和集会的农民谈话,结果把事情弄糟,德龙最后交出钥匙,同农民站在一起,不再服从阿尔巴端奇的命令。而当公爵小姐一早吩咐套车准备动身时,大批农民走到谷仓前,又派人来说,他们不放公爵小姐离开村庄,还说什么有命令不准撤退,并动手把马解下。阿尔巴端奇走到他们面前,再三劝说,可是农民们回答他说(说得最多的是卡尔普,德龙根本没有露面),不能让公爵小姐走,有过命令的;还说让公爵小姐留下,他们依旧会侍候她,事事服从她。

当尼古拉和伊林在大路上奔驰的时候,玛丽雅公爵小姐不听阿尔巴端奇、保姆和使女们的劝阻,吩咐套车,准备动身;但车夫们一看见这几个奔驰而来的骑士,还以为他们是法国人,纷纷逃命,房子里则响起一片女人的哭声。

“老天爷!亲爹啊!一定是上帝派你来的!”当尼古拉穿过前厅时,大家情绪激动地说。

玛丽雅公爵小姐茫然若失,一筹莫展,坐在客厅里,这时尼古拉被带到她面前。她不知道他是什么人,来干什么,她将遇到什么事。她一看见他那张俄国脸,并从他进来的最初印象和开头几句话,她就认出他是他们那个阶级的人。她用她那深沉而明亮的眼睛瞧了他一眼,便激动得结结巴巴、哆哆嗦嗦地说起话来。尼古拉立刻觉得这是一次富有浪漫色彩的奇遇。“一个孤苦伶仃、悲痛欲绝的姑娘单独遭到造反的大老粗们的作弄!而奇怪的命运又把我送到这里!”尼古拉听着她的话,瞧着她的脸,想,“她的相貌、神态多么温柔,多么高尚!”他听着她那怯生生的讲述,想。

她谈到这一切都发生在她父亲落葬后的第二天,她的声音发抖了。她转过脸去,又仿佛怕尼古拉以为她这样说是要取得他的同情,用询问的目光瞅了他一眼。尼古拉眼睛里含着泪水。玛丽雅公爵小姐注意到这一点,她那明亮的眼睛感激地望了他一眼。她的目光充满魅力,使人忘记她难看的相貌。

“公爵小姐,我偶然路过此地,能为您效劳,真是太荣幸了!”尼古拉说着站起来,“您动身吧,我向您保证,要是您允许我护送您,那么谁也不敢来找您麻烦!”他恭恭敬敬地向她鞠了一躬,就像人们向皇家妇女鞠躬那样,然后向门口走去。

尼古拉说话的谦恭语气仿佛表示,虽然他觉得认识她很高兴,但他不愿利用她的不幸来接近她。

玛丽雅公爵小姐懂得这一点,也很欣赏他的风度。

“我非常非常感激您,”公爵小姐用法语对他说,“但我希望这一切纯属误会,这里谁也没有错。”公爵小姐突然哭起来。“请您别见怪!”她说。

尼古拉皱起眉头,又低低地鞠了一躬,走出客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