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我是在快到八点时下楼的,远处的钟声向我报告了时间。我看不出要开早饭的样子,直等了一个多小时才有人送来。我仍枉费心机地渴望能到藏书室去。我独自吃完早饭,又极为不安和不自在地等了一个半小时,不知道该干些什么才好。最后阿许比夫人终于来向我说早安了。她告诉我,她刚吃完早饭,现在想让我陪她在庄园里作午前散步。她问我是什么时候起床的;听到我的回答,她表示深深的歉意,并再次答应要领我去看看藏书室。我建议她马上就领我去,以后就不用再为此而操心了。她答应了,但有个条件,就是要我不要现在就想着读书或者为书费脑子。因为她马上就要领我去参观花园,然后在园林里散会儿步,再过一会儿,天气就会热得让人不舒服的。其实这时候天气就已经很热了。她的建议我当然欣然同意,于是我们就出去散步。

我们正在园林里边散步,边谈论着她在旅行期间的见闻,一位骑马绅士经过我们的身旁。刚越过我们身边,他就转过头来仔细地盯住我的脸,于是我有充分的机会看清他的模样。他是个瘦高个儿,身体虚弱,双肩微微佝偻着,脸色苍白,脸上还有污斑,眼皮周围红得难看,长相不漂亮,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只有嘴巴和那双阴沉沉的。无情的眼睛露出邪恶的表情。

“我讨厌这个人!”他骑马一溜小跑着走开时,阿许比夫人压低声音辛辣地强调说。

“他是谁?”我问。我不愿设想她会用这样的语言说自己的丈夫。

“托玛斯·阿许比爵士,”她以让人沮丧的声音镇定自若地回答。

“你难道讨厌他,默里小姐?”我说。当时我十分震惊,竟会想起她以前的称呼来。

“是的,格雷小姐,我讨厌他,同时还蔑视他。如果你对他有所了解,你就不会责怪我了。”

“不过你在结婚以前就知道他的为人了。”

“不,我只是自以为了解他罢了,其实我对他的了解连一半都不到。我知道你不赞成这桩婚事,曾警告过我,我当时要是听你的话就好了,可是现在懊悔也来不及了。再说,妈妈该比我俩了解得更清楚吧,但是她从来没有说过一句反对的话,与此相反,她还很赞成。当时我以为他崇拜我,会让我按自己的方式生活的。起初,他确实装出这副样子,可是现在他早已不把我放在心上了。我本来可以不理会这些,他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只要我能住在伦敦,自由自在地寻找快乐,或者在这里和几个朋友交往。但是,他可以随心所欲,为所欲为,而我就该当囚犯,做奴隶。他一旦发现我没有他照样能活得开心。别人比他更能懂得我的价值,这个自私的家伙就开始指责我卖弄风情、奢侈浪费。他还辱骂哈利·梅尔塞姆,其实他就连给哈利擦靴子都不配。于是,他就非要我到乡下来过尼姑一样的生活不可,否则的话,怕我会丢他的脸,把他毁掉,就好像他自己还怪不错的。其实他在所有方面都要坏上十倍:他的赌帐、赌桌、女戏子、这位夫人、那位太太……对啦,还有他那一瓶瓶酒、一杯杯掺水白兰地!啊,我甘愿付出一切重大的代价,只要能重新成为默里小姐!我觉得自己为了这么一头畜生,让生命、健康、美貌都白白浪费掉,得不到同情,得不到赏识,这实在太糟了!”她激动得大声说,心里的苦恼几乎使她迸出了眼泪。

我当然非常可怜她。我觉得,她对幸福的错误看法、对责任的忽视固然可怜,而与她命运相连的那个不幸的配偶也同样可怜。我尽可能对她好言劝慰,并向她提出我认为她最需要的忠告。我劝她,首先要对她的丈夫好好地讲清道理,用她的善意、模范行为和劝导,尽力促使他改过自新。接着,当她已作出一切可能的努力,如果发现他仍不可救药,那么她就应当尽量不去注意他,保持自身的完善,把由他带来的苦恼减低到最小程度。我规劝她要从对上帝和人类尽责中求得安慰,要相信天国,要以关心、照顾她的小女儿来使自己快乐。我肯定地说,当她看到女儿越来越健壮、聪明,并且真正地爱她,她就会得到足够的报偿。

“但是我不能把自己完全奉献给一个孩子,”她说,“她也许会死——这是很可能的。”

“有很多体质柔弱的婴儿在精心照料下都长成健壮的男人或女人。”

“不过她也许会变得像她父亲一样令人无法容忍,我会恨她的。”

“这不可能,她是个小女孩儿,长得和她母亲简直一模一样。”

“那算什么,要是个男孩儿我倒会更喜欢——只是他的父亲不会给他留下遗产供他挥霍的。眼看着一个女孩儿长大后享有我从没享受过的快乐,并把我的光采遮盖掉,这有什么可高兴的?就算我有这么慷慨大度,能从她身上得到愉快,她毕竟只是个孩子,我不能把全部希望都集中到孩子身上,这只是比你专心致志地养一条狗稍稍好一点而已。至于你一向竭力向我灌输的智慧和美德,我敢说,所有那一切都很正确,很合适,如果我比现在老二十岁,我可能会从中得到收获,但是人总得趁着年轻及时行乐,要是别人不让他这么做——嗨,他一定会恨他们的!”

“要想生活得快乐,最好的办法是做正当的事,不要恨任何人。宗教的目的不是教导我们怎样去死,而是教导我们怎样生活。你越是能够及早成为具有智慧和美德的人,你的幸福就越是能够得到保证。阿许比夫人,现在我还要再劝你一句,那就是:你不要把你的婆婆当作敌人。不要养成故意与她疏远的习惯,也不要总是用妒忌而不信任的眼光看她。我从来没有见过她,但我所听到的关于她的议论,有好的也有坏的。我想,尽管她一般对人冷淡而傲慢,甚至要求苛刻,但她对能达到她的要求的人是非常喜爱的。尽管她溺爱她的儿子,她还不是那种没有是非标准、蛮不讲理的人。如果你能作出一点点主动和她和解的表示,采取友好而坦率的态度,你甚至可以把你心中的苦情——你有理由抱怨的。真正的苦情——向她吐露。我深信,到了一定时候,她会变成你的忠实朋友,会成为你的安慰和依靠,而不是你所描绘的那样一个梦魇。”

但是,恐怕我的劝告对这位不幸的年轻夫人起不了多大作用。我发现自己实在帮不上什么忙,于是我在阿许比庄园再住下去就加倍感到痛苦了。但是,我还得在那里再待两天,因为我已经答应了。我拒绝了她要我再住下去的一切恳求和劝诱,我坚持后天早晨就走。我坚持说,我不在家,母亲会感到孤独的,她迫切地盼着我回去呢。尽管如此,当我告别可怜的阿许比夫人,把她留在豪华的住宅里时,心情是沉重的。她竟会如此渴望我能留下来安慰她,热切地想要一个在总的情趣和见解上与她格格不入的人来陪伴她,这为说明她的不幸提供了另一个有力的证据。她在日子过得称心如意时早就把我忘掉了;要是她心中的欲望有一半能够得到满足,那么我在她面前出现就只会引起她的嫌恶,而决不会使她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