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家度过了几个月平静的生活,从容地享受被剥夺很久的自由、休憩和真正的亲情。我认真读书,把在威尔伍德滞留期间荒疏的学业补上,并积累新的知识,留待他日之用。我父亲的健康状况仍很不稳定,但也不比上次见面时坏多少。我高兴的是,我的归来能给他带来欢乐,我还为他唱他喜爱的歌曲,使他快慰。

亲人们谁也没有因我的失败而看轻我,或者说我最好还是接受他们的忠告乖乖地呆在家里。他们都因我的归来而高兴,对我比以往更加关心、体贴,想以此补偿我所经受的痛苦。但是,对于我高兴地挣来又小心地攒下并想和他们分享的那笔钱,他们却连一个先令都不肯动用。由于处处厉行节约,家里的债务几乎都已还清。玛丽的绘画事业很成功,但是父亲也坚持要她把辛勤劳动的所得全都留给自己。他引导我们,除去购买简朴的衣着和留些钱以备不时之需外,把全部余款都存入储蓄银行。他说,我们没有意识到我们很快就得全靠这些钱生活了,因为他预感到他和我们在一起生活的日子已经不长了,他逝世以后,母亲和我们将会怎样?只有上帝知道。

亲爱的爸爸!如果他不是因为担心我们在他死后会受苦而过于忧虑,我相信那可怕的结局也不会如此迅速地到来。如果母亲能做得到的话,她是决不会允许他多想这件事的。

“啊,理查德!”有一次她对他说,“只要你能把这些忧郁的想法从心里排除出去,你就会和我们当中任何一个活得一样长;至少你能活到看见她们姐妹俩结婚,你高高兴兴地当上外公,身边有一个心情开朗的老太太与你作伴。”

母亲大笑起来,父亲也跟着她笑。然而,他的声音很快就化为一声令人沮丧的慨叹。

“她俩结婚——不名一文,有多可怜!”他说,“我不知道有谁会娶她们!”

“为什么没有?有人会因为能娶她们而感谢上帝的。你娶我的时候,我不是照样不名一文吗?而你因为能得到我而心满意足,至少你自己是这么说的。不过,无论她们结婚不结婚,我们都能想出上千种体面的方法来养活我们自己。我不懂,理查德,你怎么总想着万一你死了我们会受贫穷而大伤脑筋,好像贫穷比起我们失去你的大灾难来更值得一提似的。你明明知道,失去你的痛苦会把一切其它痛苦统统吞没。你应当尽力使我们免除它,最好的办法莫过于用愉快的心情来保持身体的健康。”

“我懂,艾丽丝,我不该这样自寻烦恼,但是我控制不了自己,你只好容忍我了。”

“要是我能改变你的脾气,我就不会容忍你了,”我母亲回答。她的话虽然严厉,然而那充满挚爱的语气和愉快的微笑把严厉的意味化解了,使我的父亲重新露出了微笑——而且不是他平时那种倏忽一现的苦笑。

“妈妈,”我一找到单独和她谈话的机会就对她说,“我的钱很少,是维持不了多久的。如果我能多挣一些,就能减轻爸爸的忧虑,至少能减轻他为之忧虑的一个理由。我不能像玛丽一样画画,我最好还是在外面再找一份工作。”

“阿格尼丝,你真的还想试试?”

“我已经下定了决心。”

“唉,亲爱的,我想你已经受够了苦。”

“我知道,”我说,“天下的人不能都象布罗姆菲尔德先生和布罗姆菲尔德太太一样……”

“有人比他们更坏,”我母亲打断了我的话。

“不过,我想这种人不会很多,”我回答,“我能肯定,天下的孩子不都和他们的孩子一样,因为我和玛丽就不像他们。我们总是按照你们大人的话去做的,难道不是吗?”

“大致上是这样,不过,我可没有宠坏你们,你们毕竟也不是完美无缺的安琪儿:玛丽虽然文静但很固执,你的脾气也不太好;不过总的说来你们都是很好的孩子。”

“我知道自己有时候爱生气,有时候我还乐意看到那帮孩子生气,因为那样我就可以更好地了解他们了。但是他们是从来不会生气的,你没法刺痛他们、伤他们的感情、使他们懂得什么是羞愧。因为,除非他们坏脾气大发作,你平时用什么办法都不能让他们感到不高兴。”

“算啦,假如他们不会生气,那就不是他们的过错了:你不能指望石头能象粘土一样柔韧。”

“是的,不过和这种不能动之以情的不可思议的小东西一起生活总是非常不愉快的事。你没法爱他们;假如你爱他们,你的爱会整个儿地遭到抛弃:他们既不会回报,也不会珍惜和理解你的爱。但是,即使我还会碰上这样一个家庭,看来这不大可能,我已经有了这一整套经验作为出发点,下一次我就能干得好一些。我说这个开场白的全部目的就是让我再试一次。”

“好吧,我的女儿,我知道你是不会轻易认输的,我对这一点很高兴。但是,我要对你说,你比第一次离家时瘦得多,脸色苍白得多,我们都不能让你为了给自己或别人攒钱而拖垮了身体。”

“玛丽也对我说过我身体的变化,对于这个,我没有多少可以怀疑的,因为在那段日子里,我整天都处在持续不断的激动和忧虑的状态下,但是我决心下一次要冷静地处理问题。”

经过进一步的讨论,我的母亲又一次答应帮助我,只要我肯耐心地等待。我请求她选择最适当的时间、以最适当的方式把这件事向父亲透露,我从不怀疑她有获得父亲首肯的能力。与此同时,我怀着极大的兴趣搜索报纸上的广告栏目,对每一条我认为合适的“招聘女家庭教师”的广告都寄去了应聘信。但是,我必须把我写的一切应聘信以及可能得到的答复都交给母亲过目。使我懊恼的是,她让我一个又一个地放弃了可能获得的工作机会:这些家庭社会地位太低,那些家庭要求太苛刻,另外一些家庭给的薪金又太菲薄。

“你的才能不是每一位穷牧师的女儿都能具备的,阿格尼丝,”她会这样说,“你不能把这些撇开。记住,你答应过要有耐心:你没有必要性急,你有的是时间,今后还会有很多机会。”

最后她劝我自己在报纸上刊登一则求职启事,说明自己具备的资格:

“音乐、歌唱、绘画、法文、拉丁文和德文,”她说,“加在一起就相当可观了。很多家庭都会乐意聘请一位能教这么多科目的教师。这一次你要试一试运气,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个社会地位比较高的家庭——真正有教养的绅士家庭,因为这样的家庭很可能会比那些以财富骄人的生意人和傲慢的暴发户待你好些,能给你应有的尊重和关心。我曾经结识过几个比较高级的家庭,他们对待女家庭教师如同亲人。当然,我得承认,其中有些家庭也像别的家庭一样傲慢和刻薄,因为,不论哪个阶级里都有好人和坏人。”

我的启事很快就拟好了,并且寄送出去。有两个家庭来信表示愿意聘请我,其中一家愿出年薪五十镑,这个数额是我母亲替我定下的。我犹豫起来,因为我担心那家的孩子年龄偏大,他们的家长即使不想请一位比我更有造诣的教师,也会愿意要一位比我更起眼。更老练的教师。但是,母亲劝我不要因此而放弃这个机会。她说,只要我丢掉畏难情绪,增加一分自信,我就会干得很出色的。我只要向他们真诚、坦白地阐明自己的造诣和资格,提出我想要的条件,等待他们的答复就是了。我敢于提出的唯一条件是:请他们允许我在施洗约翰节到圣诞节之间享受两个月的年度探亲假。那位尚未结识的夫人在复信中对这一要求并无异议,并在信中说,她深信我的造诣能令她满意,然而,她聘请教师时首先考虑的并不是这些,因为她家住在O地附近,她能请到任何学科的专家学者,但是,她认为,除了品德方面无懈可击外,最重要的条件是性格温柔而开朗,具有热心助人的精神。

我母亲很不喜欢来信中的这些话,并提出许多反对的理由,要我拒绝这份工作。我姐姐也强烈地支持母亲的意见,但是我不愿意再次受阻,她俩的意见我一概不接受。我首先获得了不久前才得知此事的父亲的同意,于是我给这位尚未谋面的家长写了一封礼貌周全的正式书信,随后,双方终于达成了协议。

协议规定:我将于一月份的最后一天走上新的岗位,我将进入O地附近的霍顿宅邸,当默里先生府上的家庭教师。那里离我们的村庄有七十英里之遥。对我说来,这距离远得令人生畏,因为我在世上逗留的二十年间还从未到过离家二十英里远的地方呢,再加上与我相识的人们对那个家庭以及在那一带居住的任何一个人都一无所知。但是,这倒更增加了这件事对我的刺激,如今我已在一定程度上克服了以前非常使我压抑的那种mauvaise honte心理。想到即将步入一个陌生地区,独自在那里的陌生居民中开辟出一条成功之路,心里就欣喜而激动。我自负地认为,我就要去见识世面了。默里先生的宅邸靠近一座大城镇,那里不是那种人人孜孜于利的工业区。据我所知,默里先生的社会地位像是比布罗姆菲尔德先生高,无疑属于我母亲说过的那种真正有教养的绅士,他会把他聘请的女家庭教师当作有身份的、受过良好教育的女士而给予应有的尊敬,把她当作孩子们的导师而不是一名上等仆人而已。这一回,我的学生年龄大些,一定会比上次的学生更懂道理、更可造就,而不会让我那么伤脑筋了。我不必把他们老是拘在教室里,也不用老是为他们操心劳神、一刻不停地监视他们。最后,我的希望中掺进了对于某种光明未来的憧憬,它和照管孩子以及女家庭教师的责任很少联系,甚至完全无关。因此,读者们会明白,我没有资格自命为一位怀抱着一片孝心的自我牺牲者,仅仅为了一个单纯的目的——为使父母能生活得安逸无虞——才牺牲我的宁静和自由,出去挣钱的。当然,在我的计划中,如何使我父亲生活安适以及如何将来供养我的母亲仍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而且五十英镑在我看来可不是一个小数目。我必须要有与我的身份相称的像样的衣服;我看将来我得把衣服送出去洗,我每年得付霍顿与我家之间来回各两次的旅费。但是,只要厉行节约,这些花费有二十英镑或者更多一些就足够了,那么,每年可省下三十英镑或者少一些的钱存入银行:这将对我家的积蓄作出可贵的贡献!啊,我无论如何必须努力保住这个位置!这不仅是为了我在亲人们心目中的信誉,而且我在那里待下去也是对他们作出的实实在在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