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伦蒂诺现在习惯于熬夜工作,因而早上总起不来。一天到晚忙得晕头转向的大臣们,正好利用这个时间睡个懒觉。第二天上午到晚饭前,马基雅维利没有什么事情可做,给执政团的信已经送走了,他觉得自己能把事情轻松地处理好。他读了读李维,记下一些感想。接下来,为打发时间,他把借来的鲁特琴拿过来。音色不错,声音洪亮而优美,他一上手就注意到,琴很适合他的男中音。这天天气晴朗,他坐在打开的窗边,享受着令人愉悦的煦暖阳光。不远处,有人在焚烧木材,气味传到鼻孔里,让人觉得浑身舒畅。塞拉菲娜家和巴尔托洛梅奥家之间的小巷子如此狭窄,连一头挂着驮篮的毛驴都不可能挤过去。透过窗户,马基雅维利俯视着这个小小的院落以及里面的井盖和李子树。他唱起歌来。这天早上他的嗓子真好——他越发喜欢上自己的嗓音了。就在这时,他注意到对面的一扇窗户打开了。他没看清是谁开的,甚至没看到固定纸板的手,但是他突然兴奋得战栗起来,因为他确信那个未露真面的开窗者正是奥蕾莉亚。他唱了他最喜欢的两首歌,都是情歌。第三首歌唱到一半儿的时候,窗子突然关上了,好像有人进了房间。这使他有些惊慌失措起来,头脑里疑窦顿生:听歌的或许只是女仆,她不想让女主人看到自己疏于分内事而去听隔壁的陌生人唱歌。吃饭时,他跟塞拉菲娜的谈话让他明确知道,那扇打开的窗户正是巴尔托洛梅奥和他年轻妻子的婚房里的。

这一天晚些时候,他去了宫殿,但既没见到公爵,也没见到任何大臣。碰到那些无所事事而到处闲逛的人,他就上去搭话,问问有什么新消息,他们都说一无所知,但他仍然得到这样一种印象:他们至少已经知道有事情发生了,但不管是何事,就是秘而不宣。很快,他就碰到了巴尔托洛梅奥,后者告诉他,自己跟公爵有个约会,但公爵太忙,没有时间接见自己。

“我们在这里纯粹是浪费时间,”马基雅维利以令人开心的友好态度说道,“去酒店喝一杯吧!或许我们还可以玩玩纸牌。如果你会下棋的话,我们也可以杀一盘。”

“我喜欢下棋。”

在他们去金狮酒店的路上,马基雅维利问巴尔托洛梅奥宫殿的每个人今天都在忙些什么。

“我不清楚。没有人告诉我这些。”

从巴尔托洛梅奥略微不满的语气里,马基雅维利猜到他说的是实话。他自视甚高,结果却发现自己被排斥在公爵的信任圈子之外,这对他而言是一种羞辱。

“我听说,有些事情公爵要保密的话连他身边最亲近的人也将无从得知。”马基雅维利说道。

“公爵一整天都在和大臣们忙活,送信员派了一个又一个。”

“显然是出事了。”

“我听说今天早上从佩鲁贾来了一名信使。”

“信使?不会是化装的吧?”

巴尔托洛梅奥飞快地看了他一眼。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有什么疑虑?”

“没有。我只是问问。”

很快就到了酒店。他们要了一大瓶葡萄酒,又要来了棋子。马基雅维利是国际象棋高手,很快他就发现,巴尔托洛梅奥根本不是自己的对手,但他故意使局面变得复杂化,并最后输给了巴尔托洛梅奥——他觉得这样才有趣。巴尔托洛梅奥的自尊心得到了满足,自我感觉良好起来。他们端起酒杯时,他准确地指出了马基雅维利所犯的错误,以及他应该采取哪些手段来对对手的策略进行反击。马基雅维利自责自己缺乏预见。在他们返回各自住处的路上,巴尔托洛梅奥说道:

“我岳母说,今天早上她听到你房间里有人在唱歌,嗓子真不错。是你唱的,还是我年轻的表亲皮耶罗唱的呀?”

“皮耶罗的嗓子比我好,不过今天早上是我唱的。卡泰丽娜夫人没有觉得我唱得很糟糕,我感到很开心。比亚焦和我,还有其他一两个人,过去我们常常通过唱歌来打发时间。”

“我的男低音也很好的。”

“皮耶罗唱男高音。我们要是组合起来,那真是棒极了!在你有空时——如果你愿意光临我寄住的寒舍,我将不胜荣幸。我们可以给我们的好朋友塞拉菲娜举行一场小小的音乐会了。”

鱼钩甩得如此漂亮,鱼儿会上钩吗?现在看不出来。

“当然没问题,这会让我重新找到青春的感觉。当我在士麦那时,我还是个年轻小伙儿,我们那些意大利人总是在唱个不停。”

“耐心点儿,”马基雅维利对自己低声说道,“耐心点儿。”

回到房间后,马基雅维利拿出一包油腻的纸牌,玩起了单人游戏。他一边玩,一边在头脑里反复考虑着巴尔托洛梅奥跟他说过的话,以及他从塞拉菲娜处获悉的情况。他做了一个计划——一个很好的计划,但执行起来需要非常巧妙才行。他对奥蕾莉亚想得越多,对她越加迷恋。他认为自己能“帮助”巴尔托洛梅奥生一个孩子——当然最好是他最渴望的男孩。这个想法让他心里乐开了花。

“这样令人开心的好事儿并不是总能碰上的。”他想。

显而易见,他必须讨好卡泰丽娜夫人,因为没有她的帮忙,他将寸步难行。但麻烦的是,怎样才能跟她尽可能地熟络、亲密起来,怎样她才肯帮忙呢?这是个长相妖媚的女人,他想到可以让皮耶罗诱她上床——皮耶罗很年轻,以她那个年龄,对此会求之不得的。但他随之放弃了这个念头,如果皮耶罗能成为奥蕾莉亚女仆的情人,效果可能更好些。但据说,卡泰丽娜夫人年轻时淫荡成性。马基雅维利有一点深信不疑:当一个女人性魅力不再时,她就会变成老鸨。他认为,性这个东西有种天然特性,能让人间接地感受到它带来的快乐——当他们已过了直接享受它的年龄时。至于巴尔托洛梅奥的面子,她管那么多干什么呢?奥蕾莉亚得有自己的孩子,这才是她所关心的。

那么,提莫窦修士怎么样呢?他是她们的告解神父,这一家人的朋友。或许有必要前去拜访一下,看看他是个怎样的人,说不定这个人是可以好好利用一下的。这时,马基雅维利的冥想突然被敲打百叶窗的声音打断了。他四下看了看,坐在那里没有动。敲窗声又传过来,声音不大,小心翼翼的。他走到窗边,把窗子稍稍打开些。有人低声说出一个名字。

“法里内利。”

“等等。”

“你一个人在吗?”

“我一个人。”

他走到走廊,把门打开。黑暗中他只看到一个人站在那里。法里内利,我们或许还记得,就是佛罗伦萨的那个会计,马基雅维利到伊莫拉的第二天曾跟他见过面。他缩在一个斗篷里,用围巾把脸遮住了,悄悄地走了进来,跟在马基雅维利后面到了客厅。屋里只点了一根蜡烛。他在紧靠着马基雅维利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这样他就可以小声地说话,而不用抬高嗓门。

“我有些重要的情况告诉您。”

“说吧。”

“如果我的话对执政团很有价值,他们会不会对我宽大为怀?”

“你尽管放心好了。”

“今天早上,一个信使骑快马来到宫里报告,叛军最终还是签订了联合协议。他们宣誓支持本蒂沃利奥,保卫博洛尼亚,恢复领地内贵族被剥夺的财产,同时约定,任何人都不能跟公爵单独谈判。他们决定招募一支七百人的重骑兵,一百人的轻骑兵,另外还有九千人的步兵。本蒂沃利奥将对伊莫拉发动攻击,维泰洛佐和奥尔西尼向乌尔比诺进军。”

“这是真正的新闻啊!”马基雅维利说道。

他感到既兴奋又激动。这种刺激性事件令他振奋不已。就像个游戏的旁观者,他幸灾乐祸地坐观公爵如何应付眼前的困境。

“还有一件事。维泰洛佐已经通知公爵,如果他能得到保证——自己的领地卡斯泰洛城不被剥夺,他会再次投靠公爵。”

“这个你怎么知道的?”

“反正我是知道的。”

马基雅维利感到困惑。他了解维泰洛佐,这是个阴郁多疑、喜怒无常的人,动不动就暴跳如雷,又时时会陷入深深的忧郁之中。他深受梅毒之害,以至于有时候神志失常。他那扭曲的脑瓜里能搞出什么邪恶的计划,谁会知道?马基雅维利把会计打发走了。

“尼科洛大人,我能信任您替我保守秘密吗?如果有人发现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您了,我就活不成了。”

“我知道。我不是那种把下金蛋的鹅杀掉的人。”